意大利隊罰進了製勝的點球,大軍啪一聲關掉了電視:老點立功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這個小區裏住的都是縣城的有錢人,大軍他們最希望碰上的就是這樣的人,在警車上,他們興奮地模仿著剛才那個歇斯底裏的解說員說話:不要給有錢人任何的機會!我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媽的個逼,瞎喊個啥!大軍沉著地說:好好想想,怎麼多放出點血。
在小區門口,老點能到裏麵砰砰的踹門聲,他的心髒隨著這種聲音劇烈跳動,仿佛隨時都要從嗓子眼蹦到地上,蹦到足球場上,被人砰砰的踢著。一個小時以後,他被人踢得滿地打滾。因為當大軍他們終於把門踹開的時候,裏麵隻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和她剛上五年級的孩子驚恐地抱在一起。
老點被踢得滿地打滾的時候,他的酒徹底醒了,他想起了一種不確定的可能,他確定那對從緣夢歌舞廳出來的男女就進了這個小區,就上了這棟樓,就是這個單元,但他不能確定究竟上的是幾樓,可能在那對男女上樓的時候,住在二樓的這名中年婦女恰好開燈去上廁所,也可能是她的孩子去上廁所,這時候那對男女還在黑暗的樓梯上欲火中燒。
老點被踢得滿地打滾之前,他還以為能夠拿到一筆豐厚的提成,他沒等大軍他們從小區出來,一個人醉意朦朧回了家,躺在床上,小敏還沒有下班。剛想迷糊,大軍給老點打電話,讓老點去派出所拿提成,老點心想這次這麼快就能拿提成,一定是特別多的提成,特別多的提成都不過夜,錢過了夜再分容易心疼,女人過了夜就分,正好。
老點一進派出所,就被人踹到在地,假門牙掉在了地上,滿嘴血末子的老點還沒顧上去撿,一隻手就被銬到了桌子腿上,一群人像踢球那樣在他身上狂踢,他用另一隻手抱住頭,聲嘶力竭地喊大軍,喊了好一會,大軍來了,一臉殺氣地望著老點,不吭聲。
軍哥,咋回事?這是咋回事?老點噴著血末子說。
我們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出差了。大軍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
我沒犯法啊。老點莫名其妙,他想會不會派出所有沒完成的任務指標,要拿他頂大頭,他知道這樣的事大軍不是幹不出來。
我們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你不認識?大軍的語氣平緩下來,眼睛裏還是血絲逼人:他們幾個新來的也不認識。我認識,但我不知道他住哪裏,他住的地方我們都不知道,偏偏讓你給找到了。
啊?我點了你們副局長?老點用手捂住嘴,指縫中的血不像是液體,更像是渣一樣的粉末往外冒。
沒有,沒有。他出差了,隻有老婆孩子在家,我們踹門,他老婆不敢開,怕是黑社會報複,在裏麵報了警。你說說,我們就是警,她還報什麼警,可她不認識我們,她老公就是管警察的警察,我們也都不認識,就我認識,他也不認識我。我們是臨時警察,她老公是管臨時警察的警察的頭兒的頭兒,和我們差三級。
四級。大軍旁邊的一個人說:局裏還有科長呢,科長管所長。
哦。大軍若有所思地說:她又管她老公。
差五級。老點的頭嗡嗡直響。
媽的個逼,和你差六級!大軍旁邊那人一巴掌扇到老點臉上。
別打了。大軍示意那人:還是要想辦法。
人家說了,壓驚至少要三萬,還不包括醫療費,老婆孩子都從家搬醫院住了。媽的個逼,一個指頭也沒碰,都要住院。那人說
大軍沉吟了一會,忽然抬起眼睛,盯著老點:有三萬嗎?
老點被踢得滿地打滾的時候,他的酒徹底醒了,他知道自己連三千塊錢也拿不出,拿三萬塊錢出來還不如要了他的命。他知道自己的命其實連三萬塊錢也不值,要是值的話,大軍他們就會直接要了他的命,不會再要三萬塊錢了。老點被踢得滿地打滾,被銬在桌子腿上的那隻手鮮血淋漓,老點被踢得顧不上滿地找牙,除了兩顆假牙,他又被踢掉了一顆真牙,這隻牙是後槽牙,它的離去讓老點渾身一顫。
老點被踢得滿地打滾的時候,他想起了那個熱乎乎的身體,那個能夠讓他英雄一樣戰鬥的身體。這時候小敏應該回家了,這時候他原本可以和那個身體火熱地戰鬥在一起,每次戰鬥完,小敏都會把下班路上捎回來的杏仁茶熱一熱,兩個人一人一碗,杏仁茶又香又甜,有點像老點所向往的那種美好的生活。喝完杏仁茶,老點就能做一個又香又甜的夢。這時候正是老點做夢的時候,但他卻被銬到了派出所,夢魘一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點還不想死,人不想死就要想活著的辦法,那些人打累了就休息一會,給老點留下想辦法的時間。時間過去了,老點還是沒有想出辦法,就接著挨打。那些人打一會,還會累,老點又可以繼續想辦法。這一次老點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大軍叫過來,把自己想出的辦法告訴大軍。大軍眼裏的血絲一下融化了,整個眼珠都是那種混濁的紅,老點從裏麵看到了自己變形的腦袋,這個腦袋笑得比哭還難看,老點長著大嘴說:我保證——沒問題。
第二天下午,老點去澡堂泡了個澡,他發現自己除了掉顆槽牙外,身上其實並沒有多少傷,隻是半張臉有些青腫,他用澡堂的熱毛巾敷在臉上,找張空床一躺,從頭到腳趾頭都放鬆下來。打開手機,裏麵有十幾個未接電話,都是小敏的,小敏還發了幾條短信,前幾條短信的發送時間正是老點在派出所挨打的時候,內容是問他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家,最後一條是剛剛發的:我去上班了,你回家給我短信。
老點晚上才回家,他把在派出所滾髒了的衣服脫下來,換了一身幹淨的。這身衣服是小敏剛剛為他買的,鵝黃色的夾克,深黑色的西褲,老點照了照鏡子,覺得自己雖然長得不算特別帥,還頗有些男人味。比豬頭豬腦的馮三強,比凶神惡煞的大軍也強。
穿著這身幹淨衣服,老點躺在床上,自從小敏過來,老點這裏幹淨不少,被子每天都疊得一本正經,舊床單讓小敏扔了,她買了一張嶄新的床單,上麵繡著的圖案。老點小時候看過的第一部外國動畫片就是鐵臂阿童木,他對小敏說過。小敏看過的第一部外國動畫片是米老鼠和唐老鴨,本來她想買繡著米老鼠和唐老鴨圖案的床單,她告訴老點沒買的原因是:阿童木看起來更像一名戰士。
繡著鐵臂阿童木圖案的床單散發著一種好聞的香味,老點就是在這種香味中睡著的,直到小敏的電話把他吵醒。小敏在電話那頭驚慌地說:老點!我被派出所抓起來了!快來!
沒事,沒事,沒事。老點一進審訊室,就和坐在桌子裏麵的大軍握手,邊握邊回頭衝蹲在牆角的小敏說:沒事,沒事,沒事,都是朋友。
老點掏出煙散了一圈:你們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和她單獨聊聊。
大軍他們互相對視了幾眼,默默地往外走,老點在後麵說:謝謝啊,謝謝啊,順便把門關上。
小敏顫悠悠地站起來,一下抱住老點,哇哇地哭起來。
沒事,沒事,沒事。老點用手拍拍小敏發涼的後背:別哭,別哭。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到歌廳……就把我……帶……過來了。小敏泣不成聲地伏老點肩膀上。
沒事,沒事。老點安慰小敏:我給你說過,派出所,我熟。
我……什麼事……都沒有……他們……就把我……帶過來了。
唉——老點歎了口氣:那他們剛才怎麼問的你啊?
他們……說要送我……改造……說到改造這個詞,小敏猛的抖了一下,像一隻小雞被剪斷咽喉那一刹那。
喲,不至於吧?老點輕輕把小敏推開,用手幫小敏擦臉上的淚。
他們說現在專門抓從南方……回來的小姐,必須審查清楚,送去改造。小敏不怎麼哭了,依然六神無主。
那——老點故意拖了一下腔,我去問問:媽的個逼,說什麼也不能改造啊。
十分鍾後,老點回到審訊室,一臉惱火,嘴裏罵道:媽的個逼,要那麼多錢!派出所缺錢買棺材嗎?
怎麼了?小敏眼裏淚花閃爍。
操他媽,要三萬塊錢才放人!老點狠狠地往門上吐了口痰:沒事,我替你改造。
小敏走過來,把手放到老點臉上,撫摸了好一陣,苦笑著說:這事你怎麼能替啊,你又不是女的。
這錢咱可不能給他!老點憤憤地說:媽的個逼,這點麵子都不給。
給了。小敏望著又怒又驚的老點,平靜地說:剛才,說至少六萬呢。
為了三萬塊錢的麵子,從派出所出來後,小敏讓老點出麵請大軍幾個吃了頓飯。地點設在縣城最好的酒店——明珠大廈。老點知道在這裏吃飯至少要花幾百塊,老點也知道小敏存折上還剩個幾千塊,格外於心不忍。老點交給大軍三萬塊錢後,在從派出所出來的路上,把存折還給小敏,小敏說:你拿著就行,記住密碼,我的就是你的,雖然隻剩這些了,但將來還可以掙。
老點是我兄弟,從小跟著我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大軍在酒桌上興奮地說。
老點聽著這話有別扭,門牙似乎想疼,咽下一口酒,又不疼了。
馮三能證明,那時候他們倆都跟著我玩。大軍得意地對一桌人說。
被老點叫過來專程作陪的馮三滿臉堆笑,點頭稱是。
那我和老點一起敬軍哥一杯。小敏舉起酒杯,站起來,嘴角掛著一絲得體的微笑。
哎呀,弟妹。大軍擺手說道:應該是你軍哥我先罰一杯!下次我們再執行任務,就提前給你透風,別跟這次似的,人抓過來了,所裏都知道了,就交待不過去了。
為難軍哥了。小敏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小敏爽快的性格讓酒桌的氣氛熱烈融洽。每個人都喝了不少,所有的不愉快都煙消雲散。大軍喝得最多,話越說越不利索,越說越重複:老點……是我兄弟,從小跟著……我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恍惚中,老點覺得大軍的身影高大了起來,他對大軍的話也越來越深信不疑。或許真的是這樣,他和馮三不但從小跟大軍玩,而且玩得特別好,肝膽相照,生死相依。
軍哥……我敬……你……老點握住酒杯,胳膊剛伸了一半,腦袋就栽到了桌子上,一陣天旋地轉。聽到小敏在旁邊說:軍哥,他喝多了,別讓他喝了。
沒……沒事,老點……是我兄弟,從小……跟著……我玩,他……能喝,沒事!
軍哥,我替他和你喝。小敏說。
好,好,弟妹是條……漢子,不,不是漢子,是巾幗!巾幗俠女洪興十三妹!來,喝!
一口氣咽下這杯酒,小敏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她捂著嘴,衝了出去。
大約過了一刻鍾,小敏還沒有回來,馮三推推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老點:你快去看看,小敏可能喝多了。
沒,沒事,她喝多……還不正常嗎。馮三說:我第一次見她,她就喝多了,她天生就是賤命,陪人喝酒的賤命,喝死……活該,婊子……我跟她在一塊就是為錢,鳥……為錢死,人……為食亡,操他媽,沒錢,鳥……都得死!
老點的話說到一半,馮三就衝他使眼色,可能是因為馮三眼睛小,也可能是因為老點眼睛花,反正老點沒有看見馮三的眼色,自顧自說完,才發現剛才還在喧鬧的一桌人都不說話了,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望著他,像一把把刀子在反光。
老點轉過頭,小敏就在他身後,蓬亂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老點傻了,他看不清小敏頭發後麵的眼睛,小敏的身體直挺挺的,倚著包間的門框一動不動,如同一具女屍。老點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小敏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個空酒瓶,猛地撲過來:老點!我操你八代祖宗!
老點條件反射般捂住頭,酒瓶卻並沒有落在他的頭上,而是從小敏的手中滑落到地麵,沒有摔碎,骨碌骨碌滾到牆角,小敏的身體也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倒在地上,她的眉頭緊皺著,臉上的表情痛苦扭曲,暗紅色的血順著褲腳往外流,從滿地的菜渣、肉渣、骨頭渣上漫過。
三個月後。
咽下最後一口燴麵,小敏端起碗,把剩下的湯咕嘟咕嘟喝了。湯裏麵有不少肉渣、蔥渣、辣椒渣、香菜渣,統統順著熱乎乎的湯一起流進了肚子裏。她後背上的汗毛孔被含著各種渣的湯一下子頂開,身體篩子似的抖了兩抖,出來一層細沙子形狀的汗珠。吃完燴麵,她就要去上班。她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很好了,三個月前那次習慣性流產讓她對男人徹底死了心。後來她聽歌廳一個姐妹說大軍也被派出所精簡了,好像是因為抓嫖娼抓到了公安局副局長家,雖然賠了錢,但那個副局長在一次會議中提出,臨時警察給公安部門帶來的負麵影響太大,當取消之,會議采納了他的建議。
結賬的時候,小敏在燴麵館一台沾滿油汙的電視機上看到了一則新聞,新聞的大體內容是有三名男青年冒充森林公安,在國道上專門攔截運輸木材的卡車,他們穿著假警服,還自己噴漆,造了一輛假警車。新聞播音員用帶著縣城口音的普通話說:我縣公安人員在掌握大量犯罪證據後,對罪犯實施追捕,罪犯在逃脫的過程中,所駕駛的車輛撞到迎麵過來的一輛卡車上,兩人當場死亡,一人被抓獲。記者在看守所采訪了這名被抓獲的罪犯。
小敏看到罪犯的眼睛被馬賽克遮著,頭上纏了兩圈紗布,說話的聲音很耳熟。她就看了一會,這個罪犯一開口,嘴裏少了兩顆門牙,好像被挖了一個黑色的無底洞。
看來撞得不輕。小敏結完帳,從燴麵館走出,往東穿過兩個路口,再往南拐,歌廳一條街的霓虹飛蟲一樣衝破夜色,撲到她的臉上、頭發上、胳膊上、大腿上。
小敏不知道,那兩顆門牙早就掉了,而且就掉到了這裏。
小敏想起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曾對她說過:十年前,這裏還很荒涼。
魔術表演到此結束,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