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帝朝元’乃是最為精妙絕倫守劍式,但此時淩重九稍加變化,頓時變成了‘太微劍法’中最駭人的攻劍式,但見淩重九手中星河昭然列象,太微宮隱,五五之花形成了亮暗不等的蒼帝靈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炬,黑帝葉光紀,黃帝含樞紐,淩照大地萬方,劍之所至,神州無不仰視。這一招乃是‘太微劍法’的秘中之秘,絕中之絕,一經使出,斷無失敗之理。那秀焉正自高興,但場中神意驚遽的魏武三相卻悚然驚醒,猛地發現了黑帝葉光紀分野突然光暗,當下他神色一動,略一遲疑立刻毫不遲疑地一劍迎上,場中驀地驚變橫生,一道青朦朦的光華陡然濺起一蓬血霧,但見紅光迸現,淩重九砰地墜地,黝木長劍失手飛出幾丈之外,但他的胸前偏肋處卻插著一柄劍,一柄狹長劍,魏武三相嘶地一生拔出了那柄劍,收劍而退。而淩重九卻血染長襟,不能阻止。
秀焉啊地一聲慘叫,難以置信地猛撲過去扶住了淩重九,片刻之間,他由穩操勝券立刻輪入了心靈顫抖的深淵,他雙手顫抖著,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目眥欲裂,陡然目睹淩重九,聲音悲愴,大顆的淚已掉了下來。
“淩伯伯,你……,這……是不可能的,怎麼……”他幾乎口不成言,顫抖驚駭得不知所措。
淩重九機伶一顫,眼中卻盡是笑意,悲愴的笑意,道:“孩子,不……不要難過,天下沒有無敵的劍術,這……就是這一劍的教訓,血的教訓……,你要記住……”
秀焉目眥欲裂地點了點頭,他回頭狠狠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猛地跑過去揀起地上的黝木長劍,飛身撲上,直取魏武三相,那魏武三相竟然淵憑嶽峙,三劍就將他的劍震飛,靜靜地望了他一眼,語中竟然帶著悲愴之色,道:“你淩伯伯快不行了,你還是去看他吧!”
秀焉聞言,目光如刀地望了他一眼,立刻拾劍跑過去扶起淩重九,這時見他鮮血滿襟,已然無救,頓時大哭。淩重九臉色慘白,渾身顫抖,深深地望了魏武三相一眼,清顏慘淡,無力地笑了笑,顫抖著嘴唇,許久方道:“焉兒,我……我們走……”他的聲音是那麼孱弱,但卻蘊含著不可抗拒的力量,秀焉為悲難勝,淚如雨下,沉重地點了點頭,將長劍收好,怨毒地瞪了魏武三相一眼,背起了淩重九。
又是這麼一個情形,在兩年多以前,他也曾這樣背過這個老人,而今天,秀焉又背起了他,但不同的是,如今秀焉已經長大了,而淩重九這幾年瘦弱了,如今背起來卻不比往昔,但秀焉的心卻比昔日更沉重、痛苦了,這兩年多來,淩重九的殷殷垂愛、汲汲見憐,已令秀焉將他當成了最後一位親人,而如今,他卻要失去這唯一的一個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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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依依,露下芳林。
秀焉背著奄奄一息,血流汩汩的淩重九,緩緩東行。蹣跚的腳步,蹇蹇的足音,絞動著湛湛青天裏的鬱鬱悲苦,仰望深川,但覺浮雲翳日,悲風動地。淩亂的硬草荊棘磨爛刺破了他的雙腳,裂足之痛錐心入骨。少年眼裏凝著一股吃力的堅毅和朦朧的淚水,悲涕如霰,他恨自己身罹絕症,恨自己武功低微,隻能眼見淩重九前輩——這個自己最後的親人倒在魏武三相的劍下……
秀焉泣下霑衿,但一直緊緘其口任其縱橫,他怕,怕一開口就再也不沒有力氣走下去。淩重九肋下殷紅的鮮血沿著他的後背瀝瀝而下,染碧了一路的青草。老人無神的望著那瑟瑟青草、湛湛青天,這裏的一草一木和中原的好像,這種熟悉的感覺使他想到了故鄉和垂髫時的歌謠,他一生周遊天下,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別離故國,匆匆雲雨十年,如今忽焉憶起舊事,舊人,不覺慨然墜涕,朦朧間如同神遊故鄉……
經過一番掙紮之後,他口裏發出一陣“荷荷”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久久無力的低喃道:“焉兒,你……要帶我去……哪裏?”
秀焉強撐一氣,幾乎泣不成聲,一字一言吃力地道:“大—遼—水,伯伯你……你昨天說……說想看遼水……”
淩重九無力抬首,眼角正瞥見他一臉的堅毅和淋漓的汗水,倏然湧溢了一泡清淚,旋然欲下。很久才有力氣微微頷首,一口清吐道:“好……”
大遼水。
浩然南去的遼水就像一柄蛇劍,一劍將燕代斬分為二,又直刺入北海腹中。遙望岸色,輕煙澹柳,重霞掩日,但見耿耿青雲之外,水縈如帶。
累行許久的秀焉背著老人,蹣跚登上迢遞江沂的一方大石之上,緩緩將他輕置石間草上,蹲身將其扶於懷中,擄袖輕拭他臉上的血跡,眼望落月餘暉,絕雲斷合,不禁慨然長歎。可憐的少年生似怕驚了將睡的淩重九一般,默淚輕輕地喚著他道:“伯伯,我們到了……”
這時,那萎靡昏沉的淩重九聞言,倏地精神一震,倚著秀焉的手臂,無力地緩緩微翕雙目,斜首俯瞰,但見江水滔滔,崢嶸千裏,急流跌宕受亂石竭阻,噴沫四濺,勢如天上銀河乍泄,令人魄怵心驚。淩重九目睹此景,吊影慚魂、仰天太息,眼翳之中蒙著淚水,緩緩地道:“龍起北海,承宗立極,萬水朝宗,一統天下,我淩重九碌碌一生,一功未舉,如今戎狄交侵,函夏沸騰,蒼生塗炭,幹戈日用,隻歎我此生此誌難竟……”
秀焉聞言,銷落湮沉,泣下霑衿地咽聲道:“伯伯,你……你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人,就連……就連我的父親也遠不能及,我看書上說,人生一世,能觀九陔之阻礙,望弱水向東流,已不虛妄……”
淩重九聞言微怔,喉間突然一陣急喘,秀焉嚇得連忙輕撫,那淩重九喘過這口氣,陡然仰天長笑,顫顫之軀倏然下伏,“撲”的噴出一口鮮血,道:“杳冥有靈,總算讓我一生竟了一功,避人追殺至此,竟無意尋得了一天縱之才,好……好個秀焉孩兒,博通墳典,淹貫古今,小小年紀便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他日……日必能上擊九千裏,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一言及此,連吐兩口鮮血,麵色蒼黃。
秀焉哪管他說些什麼,早已悲咽不禁,急忙挾袖輕拭淩重九嘴邊血跡,說道:“伯伯,你……你不要說話……”
淩重九突然緊緊地抓住他道:“孩子,我……不能不說,否則就沒有……機會,你心地善良,此生不忍殺戮一人,伯伯心裏高興得很……”一言及此,淩重九早已淚水簌簌,望了靜靜地淚水縱橫的秀焉,道:“但江湖險惡,伯伯隻讓你小心人心……”當下,他簡單地將自己被人算計之事說了,長喘著氣,道:“這個害我的人不但……不但用心險惡,而且他的暗器更是絕世無雙,這暗器象是銀針,體輕蚊翼,形微蚤鱗,但卻用之不完,取之不盡,可以連發數百枚……”一言及此,淩重九似乎又想起了那令人神意驚遽的暗器,瞪著眼睛,猛地抓住秀焉的手,口氣發緊地道:“而且射入人體,立刻……無影無蹤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焉兒,你……你一定要小心啊!”
秀焉也握住淩重九的大手,淚光後閃爍著無比的勇氣,點了點頭。
淩重九說完此事,似是放心許多,眼光漸漸暗了下去,突然呼吸頓促,有氣無力地道:“壽至期頤,老死牘下,乃是……人生撼事,一個劍客就……就應該死於劍下,這才是死得其所。人……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死並不是終結,隻望來生……我再世為人,已經天下太平,幹戈偃息,可惜今生我……我不能恭逢其勝,與焉兒你君臨諸夏,共襄勝舉了……”話猶未畢,淩重九攬涕四望,緩緩轉向了秀焉,淚光濡濡,慈愛地道:“孩子,你已經長大了,你……雖然身患絕屙,但……這對常人是……壞事,對你卻是好事,一年之後,你還會雙目失明,十二支人神第一而子目,子時費目,傷了足太陽經,先是眼黃流淚,接著眼痛如刀割,但……你隻要煉心久誠,自然能得到不世奇學,人都說盲精啞毒,你……你若能安然恬漠,他日……日定可翼遮半天,背負重霄,天下還有誰能與你為敵?!”
秀焉雖然聽得不大懂,但他彈淚間,堅定地點點了頭。
淩重九到此早已氣息懨懨,忽焉灑淚而笑,道:“伯伯大行在即,我死後勿起墳隴,將屍體焚燒,臨……臨別賜你一物,切勿推委不授……”
秀焉道:“伯伯盡管吩咐!”
淩重九嘴唇蒼白,顫鬥了半晌,方低喃道:“無他,我賜你一姓,上……慕下容……”
秀焉淚眼迷離,聞言不覺一怔道:“淩伯伯,這……這是國中貴族才能用的姓,我……”
淩重九不待他話畢,微微搖頭截阻道:“此慕容是彼慕容,然亦……亦非彼慕容,我說言的慕容乃是……‘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之意,你……你可願意?”
秀焉聞言,眼中凝著的淚水再也不能竭抑,墜泣如雨,道:“晚輩讀謝伯伯成全之意,我願受下,從此我就叫慕容焉……”
淩重九青澀無神的雙眼倏然一閃,似是精神為之一振,竟突然坐正了身軀,仰天長笑曰:“天不假年,但我卻得功成身死,命也。然垂垂之際,尤得名劍。既得良才,吾無憾矣……別離故鄉,雲雨十年,悲風宵遠,是我歸期……”言畢,溘然而逝。
慕容聞其悲切之詞,不禁慨然墜涕,目睹其情,悲鬱之心戚戚若如泣血,煦煦難斷。他長拜頓首於地,淚流無抑地低咽道:“淩伯伯,晚輩……秀焉恭送伯伯高行遠止……”言畢,灑淚委頓於地,墜泣如雨,長嘯一聲,嘯聲高亢悲壯,久久不能息止。
兩天了。
兩天來慕容焉動也不動地望著淩重九的屍體,但他終於不能將他的屍體放在火上。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青葉簌簌地振。忽焉,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少年乍然驚醒,縱目望向四周,但見天上不知何時黑雲四合,竟下起了磅礴大雨,雷震山川,電掣紅綃。他倏地悚然一驚,如今淩前輩大仇位報,不能火化,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為淩前輩報了仇,才將他火化。
當下,他急忙脫下所有的上衣為他的屍體遮雨,自己在大遼水畔用一雙手為他挖了一座簡單的墳墓,直挖得他兩掌血肉淋漓,但他卻懵然不知,心中的仇恨令他有了無窮的勇氣與超越體質的力氣,他將淩重九的屍體掩埋好,拜了三拜,眼光中閃爍著堅毅的神光,突然起身飛一般地奔向那高句麗人的暫時營地,但到了那裏一看,見整個營寨夜已焚燒已盡,隻剩下一片殘花焦木,數縷濃煙在雨中輕蕩,雨打疏葉,籟籟有聲。
雨中,在那片廢墟的雨中,有個人影靜靜地立著,他似乎已經化化成了一尊石頭,一動不動。
慕容焉神情猛地一陣激動,緊緊地望著那人的背影,還有那柄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劍,這柄曾經刺入他最後一個親人胸中的長劍,他的目光突然變得似乎能穿透一切,身上卻已散發出一股無形的沛然莫禦的霸氣,但聞一個聲音突然說道:“你來了,我在這裏等你很久了——”
“魏武三相?你等著我來報仇?”
“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少年,應該知道你現在的劍術根本過不了我三招,我不擔心你今日來報仇……”
“那你是來殺我已絕後患的了!”慕容焉突然象是一個大人了,機智的他神閑氣靜,智深勇沉,令魏武三相暗暗吃驚。
“也不是!”
“那你是來侮辱我的了?!”慕容焉臉上閃過一股無禦的神色。
魏武三相道:“我知道你會來,所以來給你一個約我的機會。”
慕容焉目光一凝,遲疑了一下道:“你願意等多久?”
魏武三相道:“我既然說了要給你個約我一決生死的機會,時間自然由你決定。”
“好!”慕容焉語氣中透著一股無堅不摧的勇氣,道:“在下不才,於今稽遲歲月十七載,四年後的此時,我二十一歲,還在此地,我與你隻能有一個人從此走出去!”
“好,我答應你了!”
慕容焉一字一言地道:“我們既然有了生死不易之約,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慕容焉!”
魏武三相也冷冷地道:“我記住了!”
慕容焉深深地重新打量了這個人一眼,直到把他銘刻在了心裏,突然一言不發,轉身消失在了煙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