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仆坦而言之,曆曆如繪,有若目睹,淩重九心下暗暗驚服無似,皇甫真依然不能相信地道:“但……但和我們交手之人明明是宇文碩,我以前與他曾有一麵之緣,如果他不是宇文碩,又有誰能和他長的如此相似呢?而且他還自損了那麼多的人,真是……”
淩重九沒有回答,卻轉身向皇甫真與老仆一抱拳,道:“兩位既然已經知道了幕後的真機,又何必非要知道這個‘宇文碩’是誰呢,在下還約了他在此論劍,想來他們不刻就會到此,你們還是趕緊離開的好。”
皇甫真聞言連連點頭,慨然抱拳,深施一禮,道:“今日在下多承淩前輩援手,大恩不言謝,在下皇甫真希望他日淩大俠能到京師一行,在下必定掃榻相迎。”
淩重九點了點頭,望了那老仆一眼,道:“在下早聽說慕容的國君慕容廆雄才偉略,為當今天下第一人傑,他日在下若是有暇,定當到京師一行,前去拜謁,諸位請!”
那老仆恭恭敬敬地聆聽著,到此也向淩重九深施一禮,望了旁邊的秀焉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當下眾人揮袂而別,不久消失在了深川之中,直到他們走淨,一時林中隻剩下了淩重九與秀焉兩個。秀焉瞪大了眼睛望著那群武士遠去,奇怪回頭問淩重九道:“淩伯伯,你好象認識那個老仆人,他……他究竟是誰啊?”
淩重九回過頭來,突然意味深長地囑咐道:“孩子,那個人不是別人,乃是你們慕容的國君慕容廆!”
“什麼!”秀焉眼睛瞪得更大,難以置信地道:“我……我隻知道他是國中貴胄,但……但伯伯你怎麼就能知道他就是國君呢?”
“感覺,我周遊天下列國,從來沒有一個人有他那般龍形虎姿,那身仆人的衣服更加襯托出這種氣質,焉兒,你要好好的記住他的樣子,他才是慕容真正的霸主。”
秀焉不知他今日的愈氣為何總是囑咐,當下又道:“伯伯,那個‘宇文碩’究竟是誰啊,怎麼和‘北月刀尊’宇文形勝的侄子長得一模一樣?”
淩重九道:“伯伯我以前曾去過高句麗國的國都丸都山城,素聞國中第一門派為紫柳劍派……”
一直在旁邊聆聽的秀焉突然插口道:“紫柳劍派,難道天下真的有紫色的柳樹麼?”
淩重九笑道:“丸都山城又名柳京,城內遍栽綠柳,尤其是王宮大內,可謂‘紫陌春風,柳塵細雨’,而紫柳劍派弟子三千,賢者四百,他的宗主乃是當今高句麗國國君美川王的同胞兄弟,也就是被封為玄素聖王的魏武三相,但此人從不入朝,他與一個叫宗政輔的神秘人物分別為美川王的兩大謀士,這幾年高句麗國屢屢對慕容用兵,峻極一時,可以說都是這兩個人的功勞。魏武三相在高句麗國可以說是個精神領袖,素有‘山中宰相’之稱……”
秀焉仰著小臉,道:“但這個宇文碩又什麼關係?”
淩重九道:“魏武三相為高句麗國絕頂高手,他精善劍法易容之術,如今的這個宇文碩恐怕是魏武三相其人了……”一言及此,他突然遲疑地沉吟一回,有些默許地哺喃道:“能死在他的劍下,也不枉此生了……”
秀焉沒有聽到他最後那句自語的話,但有關魏武三相事已讓他神情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了幾日前淩重九夜觀天相時說的話,心頭一震,麵色遽變,急急地道:“淩伯伯,他既然這麼……這麼厲害,而且伯伯你又受了重傷,我們以後再和他比劍如何?”
淩重九突然將眼睛一瞪,少有得鄭重其事地道:“焉兒,人可以一死,但不能無信,仁義禮智信五德中以信為首,古有季布千斤一諾,我剛才既然說了要與他比劍,就算舍去此命,也不能失信於人,不管他是什麼人也好!”
“好一個季布一諾,千金不易,淩重九過然如我所料!”
這時,兩道人影翩若驚鴻,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突然掠了下來,秀焉心頭一震,不禁一怔,但見這兩人一個身著紫衫,外披金裝兩襠甲,生得是身材魁梧高大,大臉寬頤,虎目棱棱生威,秀焉一看,立刻認出他就是那個裝扮宇文碩的人,如今他似乎除去了麵上的偽飾,露出了他的廬山真容。但見他頭發長長,一張端正的臉上,修眉入鬢,虎目含威,嘴上有兩撇胡子,頜下也有些胡子,看起來年紀與淩重九差不多,但兵器已經由刀換為了狹長劍——秀焉知道這才是魏武三相。至於他旁邊的那個人,卻正是方才假裝北劍門宗主羽觴先生李遐吟的人,但見他朗眉俊目,舉止飄灑,風liu倜儻,這刻他的背上竟然束著淩重九的黝木長劍。淩重九瞪大了眼睛,轉向魏武三相,神色一莊地道:“閣下一定‘山中宰相’魏武三相了,在下幸會。是都說紫柳門劍術無雙,易容精妙,今日看這羽觴先生,果然與真人一般無二,髯翁佩服!”
魏武三相竟然操著一口流利的中原話,攘臂還禮道:“淩先生客氣了,在下也素聞先生名流吳下,舉世無雙,今日這些伎倆本為燕人所設,更是我王兄嚴命,在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點伎倆,如今自然是難逃先生法目,此人麵目實在不足汙染先生之目,倒是在下早有到中原討教之意,今日相遇,實在是三生有幸!”一言及此,魏武三相脫去了金裝兩襠甲遞與那個假李遐吟,並將他背上的黝木長劍取回,雙手奉還與淩重九,轉謂那人道:“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先率領眾人先回丸都……”
那人聞言頗為一驚,望了淩重九一眼,擔心地道:“宗主,但……但你一個人留在此地,屬下怕……”
魏武三相有些不悅地淡掃他一眼,徐徐地道:“今日我能與淩兄相會,生死早已不計,不該擔心的就不要多說,況且那皇甫真走了,不日就會率領高手折回,你要看著宗中弟子客死異鄉麼……”
那人聞言,不禁一愕,悚然驚醒地恭身應命,但依然不肯離開,屢次欲張口,但都沒能說出。
魏武三相卻早已會意,神氣平和地從懷中取出一道令牌,遞給那人道:“十日後我若是不能歸國,你就執此令登上宗主之位,宗中高長老、矮長老和胖長老可升為積行長老,兩年後下山積功累行,並帶我上奏天子,就說我已歸命,不能再為他分憂了。你走吧……”一言及此,魏武三相攬衣躑躅,仰溯清風不語。但他語言間絲毫沒有生死抉別的意味,反而帶著一種發自心底的灑脫與高興。淩重九心中暗暗驚佩,這個人確實是一代人傑,國士無雙,光看這一點,他的劍術一定高明得很。
那人聞言,卻早已揮袂霑襟,接過令牌跪地拜了三拜,一言不發地縱身遠去了。一時間,林內隻剩下了魏武三相、淩重九和少年秀焉三人了。淩重九這時忽然轉向秀焉道:“孩子,今日淩伯伯正要完成一生最無憾的事,我有一事要告訴你,你可知道你練的行寐劍法是何人所創麼?”
秀焉聞言,奇怪地搖了搖頭,不知他在此時為何說這件事。
淩重九沉吟一下,才歎道:“孩子,伯伯瞞了你許久了,今日卻要說出真相。那套劍法其實就是我的‘太微劍法’,伯伯怕你拒絕,才讓屈雲求你教他……”
秀焉聞言,倉惶驚駭中一怔,瞪大了眼睛道:“什麼,但……但這是怎麼回事?”
淩重九沉吟片刻,然後搖著頭說:“當今亂世,伯伯怕你他日被人陷害,無力自保,所以才出此下策,你既然心中無礙,身上多一套劍法難道就會令你誤入歧途麼,若果真如此,隻能說明滯礙在心而不在劍,伯伯此言,你可有領悟?”
秀焉是何等聰明,聞言慚愧無地,早已蘊淚躬身下拜,道:“伯伯,都是焉兒無知,害得你老人家為我如此勞心,焉兒錯了……”
淩重九看他年紀輕輕,卻已深諳煉心之道,心中大慰,儀容謙和地撫須捋髯,深深點頭,將他扶起來,道:“孩子,記住伯伯一句話,心為萬法之宗,世間最上上之法,無不出乎一心。有道是立得一分性,保得一分命,你雖有頑疾在身,但隻要使此心常住性地,病不為病,法不為法,劍不為劍,輕棄病劍如埃塵,自然可以做到融通境地!”
秀焉對此言似懂非懂,遲疑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聆聽著,將這句話記在了心裏。但旁邊的魏武三相卻驚駭失色,神情猛然一震,但他馬上恢複了平靜,這場劍還沒比,他已經知道結果了。淩重九劍術顯然已入化境,由劍入心,由武入道,而這一點,也正是他窮其一生所追求而尚未求到的境界,如今聽他一言,也望塵難及,瞠乎其後,不得不自歎不如。但他沒有就此放棄,因為他也和淩重九一樣,是個一諾千金的人,說出去的話向來一言九鼎。
場中的氣氛凝結了。
時值未牌時分,但見林中日光偏斜,浮雲翳日,風吹疏葉,籟籟有聲。林間落下的影隙閃動著迷人的朦朧,輕輕地移擺著,偶有一縷日光映在了魏武三相那狹長奪目的劍上,頓時如流水一般,倏地消失在那令人心顫的劍尖上,無影無蹤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高句麗國的絕世高手,一個是中原晉國的劍中真宰。如今遠隔萬裏的他們,早命運的牽引下,終於手中各自握著他們的長劍,站在了對麵。開始是靜謐無聲的沉寂,繼而他們之間忽然驚雷倏起,相隔五丈,但如凝結了一般。稍時,他們之間驀地墜下了許多青葉,被激下的樹葉。就在那青葉飄零旋轉落下之時,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顫動長劍,連綿不斷地以劍身輕拍那繽紛的葉子,被拍中的葉子陡然變成了剛鐵刀片,紛紛銳嘯著嘶風射向對手。一時之間,但見兩人遠在五丈之外,劍花迂轉,青色的“飛刀”漫天飛舞,挾山倒海一般罩下,其間偶有碰在一起的,頓時啪地碎為青點,點點疾射,奪奪地深入樹杆中,無影無蹤了。而兩人那化作萬點寒星的劍式一麵攻敵,一麵禦己,頓時若決江河,縱橫不絕。這場奇異的比試令秀焉心中激蕩,但見這兩個人淵停嶽峙地身形不動,但地上的青點卻鋪滿一地,一時間場中俱是碎葉所散發的清香。
稍時,兩人間的樹葉消失了,秀焉尚未看清他們如何停止,兩道人影卻宛如神龍騰霄,鷹矯翔舞,手舒青朦朦、紅澄澄的光華,穿插迂回,縱橫跌宕到了一處,若非秀焉練有上乘的‘貝葉眼藏’,他是絕難分清敵我的。饒是如此,他也看得很吃力,但這是他提高劍術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肯放過,昔日自己對‘太微劍法’的不解之處,如今一經淩重九在實戰中演出,頓時恍然大悟,了然無礙了。
魏武三相的劍本就狹長,如今再加上他如同行雲流水,輕似紫燕穿林,三尺青鋒在他手中化為了一團若有若無的光影,分光承影,頓時無形可見,無跡可尋。他和淩重九都是無雙的高手,劍上早已浸染了幾十年的功力,一時間金木相交,卻散發著鏗鏗的金鐵之聲,驚心動魄,而那沛然莫禦的劍氣著膚如刺,頓時將少年秀焉迫到了七、八丈外,尚能駐足。
忽焉之間,兩人神威凜凜,劍挾寒光,電舞星馳地交過三十幾招,兩人的劍術似乎無窮無盡,源源使出,其間從無因為招數傾盡而產生障礙,打到盡興,在劍花迂轉,嘶聲連綿之中縱聲長笑,窮震林壑,響遏溪雲,令人耳鳴心跳。在秀焉那靈眸之中,兩道人影倏忽化為兩道鴻影蝶形,棚棚而飛,一套‘太微劍法’九劍一百八十式,在淩重九的手中舒若流雲,守為主的‘星轉河漢’使淩重九輕鬆地躲過了對手的萬點寒星,禦劍式中的精華‘九星同爍’頓時使兩人間星雲縹緲,縷斷而出,其間兵器交擊,如同星光燦爛,璀璨驚人。
秀焉一見,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套劍法的博大精深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喜的是淩重九縱橫自如,如棉裹鐵,剛柔兼濟,似乎已經掌握了主動,那魏武三相雖然嗬氣成劍,揮禦起來如天上銀河傾瀉而下,連綿不斷,但也正是他太過於流轉變幻,顯然變成了北鬥中邊緣,失去了主動,隻能繞著中心旋轉,而淩重九卻反而劍式越來越拙,越來越少,越來越輕鬆,因為他如今如同北鬥七星的中心,立極主定,應化無窮,以不動而應萬動,以主宜客。如此過了二十招,那魏武三相稍扳回點優勢,淩重九卻揮袂而起,但見光墜如雨,石破天驚,他手中長劍攢了五朵劍花陡然散開,待那五花再散而為十,再散為十五,魏武三相心中驚駭,旁邊的秀鹽卻已驚喊道:“五帝朝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