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讀《醉悟人生》(3 / 3)

《香雪》和《小站》大力提倡讀書,提倡從書中吸取精神營養。《香雪》塑造了一老一少兩個書癡形象。年輕人是位營業員,住所逼仄,家什簡陋,在物質生活裏,他是貧窮的;但他有許多書,有不少好書,業餘漫遊書海,與書中人物對話,與自己交流,其樂無窮,在精神生活上,他是富有的。老頭是位幹部,年近花甲,即將退休,但讀書愛好長盛不衰。二人偶然相識,談書論文,相見恨晚。情節發展富於戲劇性,原來老頭正是年輕人即將拜訪的未來嶽父。年輕人的女友(即老頭的女兒)一出現,三人關係真相大白,於是皆大歡喜,年輕人不必為初次如何登嶽父之門而費盡心機,老頭為得乘龍快婿而喜不自勝,女孩更是“快樂極了”。此刻,與大團圓的結局相輝映,“天”,由“灰蒙蒙,灰蒙蒙”變為銀白世界,晶瑩芬芳的初雪紛紛揚揚。小說把一對書癡寫得活靈活現,我們仿佛看到他們搖頭晃腦,憨態可掬。但讀書究竟不是為了自我陶醉,兩個書癡難免有“掉書袋”之嫌,對話也略嫌冗長。這兩點不足在《小站》中了無痕跡,作者肯定唐小利愛讀書,更肯定他善於在工作中發揮知識的作用。在唐小利到小站之前,作品刻意渲染這個縣商業局供銷社駐地區聯合轉運站的混亂、肮髒,工作人員自稱“油條”,成天抽煙、喝酒、打牌、講粗話。“我”被派來當站長,本想改變一下局麵,然而麵對十八九根“油條”,回天乏力,隻好打退堂鼓。小青年唐小利來了,他少言寡語,認真工作,一身正氣。最搗蛋的“油條”王元七為一筆糊塗賬所苦,唐小利很快幫他算清了,知識文化有用,王元七不得不服。唐小利還會講曆史、講故事,生活單調的小站開始有了生氣,從唐小利對古今人物事件的評說中,“油條”們漸漸有了是非觀念。當“我”出差兩個月後回到小站時,驚喜地發現小站麵貌煥然一新,“像個國家工作單位”了,“油條”們的精神麵貌也變了,連王元七都今非昔比了,他竟然說出“這人在世上,要生活得有意思”這樣驚天動地的話來。原來唐小利用知識的力量征服了他們,把“五講四美”之風吹進他們的心田,帶動大家改變環境,改變作風,短短兩個月,就把小站治理得井井有條。作者對文化知識的作用雖有所誇大,但他對精神文明的推崇卻是虔誠的。倡導學文化,提高人的素質,告別蒙昧,走向文明,是符合曆史潮流的。

上述10篇小說均取材於當代生活,表明作者對同代人命運的關注。《才子拜師》則獨具一格,它取材於近代曆史人物:戊戌維新變法的闖將康有為和梁啟超。或許因為所寫的是兩個非同凡響的人物,所以筆墨酣暢淋漓,大開大闔,氣勢雄渾。康、梁曾一度被青年毛澤東奉為楷模,是國人熟知的人物。《才子拜師》是否寫出了康、梁的本來麵目,我們且不必追究,這種“故事新編”的“曆史小說”有一種已為人們認可的寫法,就是隻取一點因由而敷衍成篇。康、梁先是維新革命家,後成保皇改良派,扮演著曆史的重要角色,叱吒風雲。《才子拜師》落筆在他們的早期,即尚未登上曆史舞台的準備階段,描寫兩個學不同道的學子如何走到一起來,成為他們日後聯袂演出一幕曆史壯劇的起點。小說前半部分寫“才子”梁啟超的“才”;後半部分寫康、梁論戰;以梁啟超決定拜康有為為師收尾。廣東新會人梁啟超確實有才,11歲考上秀才,16歲中舉。主考官李端棻主動以妹許婚,前兩廣總督阮元設席為其接風洗塵。沿著科舉階梯攀升,錦繡前程唾手可得。梁啟超誌得意滿,盛氣前往萬木草堂,要與32歲尚未中舉的“康瘋子”康有為一比高低。誰知,他的正統之學被康有為批得一無用處,而被他斥為“邪門歪道”的康有為的宏論、新學卻使他大開眼界,深為折服。小說這樣描述:“冷水澆頭,一棒當頂……一切引以為榮的才智和學識,全被他一口氣給吹跑了。哈,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些新玩意兒,有這麼個新世界!”他毅然決定放棄多年的追求,改弦更張,拜康有為為師。他深知這“很可能惹起大風波”,“有些危險”,但生為“一介男兒”,為了“濟國濟民”,要“跟著康先生走”下去。梁啟超不愧為時代的驕子,胸襟闊大,從善如流。梁啟超人生之旅的這一次重大轉折被作者點染得有聲有色,梁啟超和康有為這兩個人物被作者刻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我在小說集《醉悟人生》構築的文學世界中跑馬觀花,對沿途的景致指指點點,憑個人好惡隨意而談,粗疏譾陋,在所難免。匆匆巡禮之餘,靜心思索,這本小說集有些什麼特點呢?

如上所述,小說集的選材有自己的專注視角,絕大多數篇章取材於當代生活,而聚光點又集中在當代小城鎮上普通的日常生活,作者讓某些重大社會事件或政治運動退至幕後.作為人物生活遭際和命運演繹的背景。作者對生活有較強的感悟力,能及時捕捉住一些人們司空見慣不加留意的社會現象,通過對它們作形而下的具體描繪而竭力提到形而上的哲理層麵,幾乎每一篇小說都提出了有關人生價值和生命意義的課題,敢於麵對沉重的曆史和現實,張揚真善美,鞭撻假惡醜,肯定知識和才華,否定愚昧和落後。恩格斯認為德國無產階級詩人維爾特某些方麵超過了著名詩人海涅,因為他的作品“更健康和真誠”。於建初的小說比起某些宣揚人性的醜惡,振振有詞地表明它是天經地義的合法存在,不知要把讀者導向何方的作品,以及某些單純搞笑而流於低級庸俗的文藝,無疑“更健康和真誠”,自有其不可小覷的審美價值。關於題材,魯迅在致沙汀、艾蕪的信中說:“選材要嚴,開掘要深。”這是至理名言,作者不妨在創作實踐中細加體會,用自己遊弋於方寸之地的筆描繪出時代風雲來。

於建初的小說充滿激情。他對生活不是個冷漠超然的旁觀者,也不是個悲天憫人的救世主,他與自己筆下的人物同甘共苦,休戚與共。他宣泄感情無遮無攔,要說就說,要笑就笑,要愛就愛,要恨就恨,痛快淋漓。他往往讓正麵人物發表長篇大論,使感情之流一瀉千裏,而人物本身也就在其鮮明強烈的愛憎和不同流俗的言論中站立起來,梁啟超、康有為、林大可、鄭孤、李安等,莫不如比。雖然有時失之浮躁,缺少藝術蘊涵,長篇大論也嫌沉悶,但卻大氣磅礴,撼人心魄。如何辯證處理二者關係,揚長避短,可以進一步探索。激情應該是作家必不可少的創作燧石,用它可以撞擊出絢麗的火花來。

小說這種文學樣式原本是比較鬆散自由的,經過一代又一代文人的磨礪,日益精致化、規範化起來。事物發展到極致往往走向反麵,過於講究精致、規範,反而使小說漸趨僵化。當代不少小說作家披荊斬棘,試圖闖出條條新路來,以挽救小說發展的危機。社會轉型的需要也促使小說創作多元化,不再一枝獨秀,而是百花齊放,多元化是文學繁榮的景象表征之一。《醉悟人生》中的小說,我以為它們在向“鬆散自由”回歸。我所說的“鬆散自由”,並非指這些小說結構散亂無章。就結構而論,於建初的小說幾乎無可挑剔。“文如看山不喜平”,於建初深諳此道,注意突破單一模式,變化各篇結構,但謹嚴有序。之所以說這些小說“鬆散自由”,是因為它們不受條條框框的製約,我行我素,不拘一格。例如敘事角度,作者時而取第一人稱,居高臨下,無所不知;時而竟將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雜運用,以滿足人物對某些事物進行審視,發表觀感的需要;間或作者也跑進作品去說自己的話,《才子拜師》中就有這樣的穿插:“這廣州與中國到底有一個什麼內在的聯係與規律,本人打算在再揮成二十個短篇之後,去做點考查,做他篇把論文,如果有興趣的話。”又如語言,於建初傾心重床疊架,舍棄精練。《平安夜》中,郭君說舅舅受到不公正待遇後,因患有“健忘症”,“所以他沒憋著煩著悶著,所以他沒去上吊沒去投河沒去臥軌”。《女神》中,冒名頂替的假作者劉燕作創作經驗發言後,“我”——梁秘書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精彩,真是精彩!精彩得張冠李戴,精彩得牛頭不對馬嘴,精彩得張飛殺嶽飛,殺得滿天飛,精彩得叫人哭笑不得”。這種語言現象在於建初小說中俯拾皆是。“重床疊架”是語言學家所忌諱的。曾有語言學家舉“凱旋而歸”的例子予以匡正。但在於建初的小說裏,“重床疊架”成了強調人物感情,突出人物性格的一種藝術手段,有時令人忍俊不禁,頗覺有趣。也有的重疊欠佳,如《平安夜》中寫“舅舅”“鄉裏人上了街他多麼歡喜欣喜呀”,這裏“歡喜”與“欣喜”沒必要重疊。我以為,語言可以有作家自己的運用方式,作家萬勿喪失自己的創作個性。但總體上說,語言必須規範,借用聞一多論格律新詩的話,要“帶著鐐銬跳舞”,也就是說,用詞、遣句、修辭等等,要有一定的約束,一定的講究,不能信馬由韁,過於隨意。作者如能對文字功夫加以磨煉,走向完善也隻是一步之遙。

在市場經濟大潮麵前,工農兵“學”商似成一種燎原之勢,形成一道社會風景線。而於建初先生卻反其道而行之,耐住寂寞,拒絕誘惑,神往於詩意生活,遨遊於文學天地,這不失為人生的一束閃光,一種輝煌。我衷心祝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