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讀《醉悟人生》(1 / 3)

香港的梁鳳儀是一位女企業家。商場如戰場,企業家對於自己的商務不能不悉力以赴,運籌帷幄。梁鳳儀當然也是如此,慘淡經營,終成商海弄潮兒,令世人矚目。她同時又是一位女作家,出版一係列深受港台和大陸讀者喜愛的“財經小說”。她成功的秘訣就在於愛惜光陰,分秒必爭,商戰間隙,茶餘飯後,旅行途中,甚至在丈夫接待共同的客人之際,她都在寫作。梁鳳儀對繆斯的那份執著的確令人感佩。無獨有偶,長沙的於建初也是一位身兼企業家和作家雙重身份的人物。他一邊躍進商海奮勇搏擊,一邊闖入文苑辛勤筆耕,銖積寸累,最近出版了9部文學作品,其才情與毅力亦令人肅然起敬。當然,於建初與梁鳳儀也有不盡相同之處,梁鳳儀熱衷描寫豪門的恩恩怨怨,商場的明爭暗鬥,穿插進愛情的撲朔迷離。於建初不然,就我所讀他的中短篇小說集《醉悟人生》來看,這本書所收11篇小說沒有一篇涉及商場風雲和都市人生,於建初滿懷深情地給我們述說的是一個又一個發生在小城鎮上普通人的故事。

《醉悟人生》和《平安夜》兩篇小說中都有個叫郭君的人物,《醉悟人生》中的郭君是一個12歲的小學生,他的故事發生在“文化革命”前夕的1965年;《平安夜》中的郭君是一位獲得碩士學位的作家,他出現在讀者麵前時是改革開放已初見成效的1987年。前作以郭君被招進京劇團作結,後作則寫郭君走出京劇團,掀開人生新的一頁。兩個人物同名同姓,情節又是如此牽連,不是偶然的,作者有其良苦用心,兩個郭君的經曆銜接起來,恰好展示出一代青年成長的曲折曆程。

小郭君是《醉悟人生》的主人公,他德智體美全麵發展,聰穎過人,胸懷壯誌。幼苗正需陽光雨露的哺育,卻遭逢狂風暴雨的摧殘。進入六年級時,學校受社會大環境影響,正常教學秩序遭到極“左”思潮衝擊。班主任何老師眩於趨時,緊跟極“左”潮流,把好學生郭君當打擊對象,撤職(班長)、批鬥,讓他靠邊站。何老師有他的邏輯:劉紹棠因為有才,成了右派;郭君也有才,因此是個危險人物。那年月,“左”比右好,寧“左”勿右,何老師的“左”招不斷出籠,郭君的厄運逐步升級。代課老師毛慧的到來一度改變郭君的處境,鼓起他生活的風帆。作為與何老師的反襯,毛慧成了郭君心目中的守護神和偶像。走向毛慧,不啻走向溫暖的太陽。這是正常的感情流向。及至郭君無意中窺見毛慧洗澡的裸體,純潔的師生關係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郭君時時想見伊人的倩影,情不自禁地老往毛慧房裏去,像被地心引力吸附一樣。他同時又為自己的性衝動懷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覺得對不起毛老師。他被靈肉衝突煎熬著。當他結束小學學業,告別少年時代,走向生活、步入社會時,郭君終於向毛慧“坦白”。出乎意料,此時,毛慧“眼中撲射出來了火,人人都有的火”,“最瑰麗最神奇的火”,緊緊地擁抱並親吻了郭君,這一吻,使二人銷魂攝魄,“永恒的身心融化”。中國人待人接物的方式迥異於西方人。

60年代,固然不再遵循“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但一個年輕姑娘是絕對不會隨意擁抱和親吻情人或丈夫之外的異性的。這裏隻有一個解釋,毛慧的眼中射出的火是“人人都有的”欲火,是“最瑰麗最神奇的”愛情之火。至少在此時此刻,她對這個長得“和她一般高”的英俊的小學畢業生產生了愛情。毛慧與郭君都有懷才不遇的憤慨,惺惺相惜,本來就有深厚的師生情誼。在平常日子裏,理性在冥冥之中告誡他們,年齡有差異,師生有鴻溝,情愛的渴求可以得到控製和壓抑。但在某種情勢下,理性的力量在決堤的感情洪流麵前往往無能為力。這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如何看待這種情愛衝動?情愛需要是作為人的所有自然需求不可或缺的一種,是人的生理發育到一定階段的本能需要,具有其天然合理性。郭君為毛慧所吸引,毛慧對郭君的驚人之舉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足為怪,不必橫加指責,更勿扣上道德敗壞,作風不正之類的帽子。但是,我們又不能把情愛需求的天然合理性絕對化,人畢竟是萬物的靈長,不是一般的動物,除了自然屬性外,還有社會屬性。人的情愛不是孤立的社會現象,它總是同特定的政治、經濟、道德觀念、價值取向直接或間接關聯著。由是觀之,這一對小人兒的情愛關係可以說是畸形的,而滋生這種畸形情愛關係的溫床是他們生活的特定環境。在人性能夠正常發展的情況下,漂亮、聰慧、充滿青春活力的毛慧不難物色一個年齡相當的白馬王子,不愁嫁不到一個誌同道合的如意郎君,怎麼說也不至於把愛的彩球拋給一個未成年的小學生。問題就出在她所處的環境沒有為她提供理想的對象,那年代,正常愛情被視為洪水猛獸,談戀愛被判為資產階級情調,人們不敢輕易言愛,對毛慧這位可愛的妙齡女郎除郭君的班主任何老師外,沒有誰向她求愛,而這位何老師又是個外貌欠佳、心靈醜陋、“左”得出奇的怪物,他用階級鬥爭之類莫名其妙的說教向毛慧求愛,自然會被對“左”深惡痛絕的毛慧所不齒。毛慧成績優秀,卻未能圓大學夢,不能不對一些“左”的做法心懷不滿,逐漸與環境格格不入,而愛情之船也就找不到停泊的港灣。在心靈上,她是個孤獨者;在愛情上,她是個饑渴者。她被環境扭曲了心性,從而對郭君生發出扭曲的感情。郭君對毛慧的那種道不清說不明的感情同樣也是特定環境的產物。

在學校教學正常進行的狀況下,作為一個小學生,郭君的主要任務是學習,是德智體美的全麵發展,不可能去迷戀一位女老師。可是,在他小學即將畢業時,帶著“革命”光環的花招百出,教學已退到次要的可有可無的位置。扮演著“左”的角色的何老師屢受表彰,即將入黨,好學生郭君卻被拋出正常的生活軌道。舊的價值觀已被推倒,新的價值觀究竟是什麼?人們惶惑,不知所措。郭君成了沉默的羔羊,他一邊舔著心靈的創傷,一邊思索著人生問題。他早熟了。毛慧的裸體大大刺激了他的性感官。旺盛的精力既然用不到學習上,它就東奔西突,尋找別的噴發口,因而為時過早地品味起愛情的滋味來。作者寫這兩人扭曲、畸形的愛情無疑是對極“左”思潮的一種否定。

如果說,作者在《醉悟人生》中對極“左”思潮的否定還顯得比較隱晦含蓄的話,那麼,他在《平安夜》中對極“左”思潮的否定則相當豁露直白。郭君在這篇小說中是個線索人物,小說通過他回A城的所見所聞,反映80年代小城鎮生活的曆史和嬗變。與《醉悟人生》相比,《平安夜》閃耀著熠熠亮色。它在鞭撻極“左”思潮的同時縱情謳歌改革開放帶來的“變”,筆調也一改《醉悟人生》的蒼涼淒婉,顯得輕鬆灑脫。此郭君比彼郭君幸運,他趕上了改革開放年代,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他離開京劇團,進大學深造,獲取碩士學位,當上作家,在省城成家立業,此次去S市出席“新潮學術會”,順道回A城看望舅舅。A城是他的第二故鄉,當年他由山溝溝裏進了A城京劇團,再從A城飛到精彩的外麵世界。他有資格評判A城的變化。舅舅變了,他恢複了幹籍,由無業遊民變成縣文化館的幹部。世道巨變,氣氛寬鬆,舅舅快活得像個老頑童,他居然翻錄許多聖誕之歌《平安夜》的磁帶,讓全城的個體戶在聖誕夜播放,造成一種祥和氣氛。此舉是否得當可作別論,但從這件事也可折射出A城的變化。要是從前,那還得了,宣傳封建迷信,宣傳帝國主義宗教,上綱上線,不把“舅舅”打成反革命才怪呢。“舅舅”的變化還隻是個鋪墊,小說濃墨重彩描繪的是中學教師劉文夫的“報複”。他的十九歲花朵般的妹妹因為愛美,受到居委會幹部的謾罵和汙辱,一氣之下越境外逃,被打死在邊境線上。劉文夫痛不欲生,日夜盼“變”。盼到了,他辭去教職,當上服裝個體戶,原來他是在“報複”,妹妹因為穿上一件連衣裙送掉了一條命,如今他要讓全城的姑娘都穿上漂亮的衣服。他還特意請來女模特著泳裝表演,衝擊保守和蒙昧,傳播現代的美學觀念。人們找回了尊嚴,發展了自我,改善了生活,小說對新時期發出了由衷的禮讚。

《醉悟人生》的內容用時尚說法是一個女人(毛慧)和兩個男人(郭君、何老師)的故事,《春夜》也是寫一個女人(“我”,即陳淑君)和兩個男人(向菊波、湯文)的故事。但兩篇小說的情節結構有很大不同。前者用順敘的結構和第三人稱的敘事方式;後者用倒敘的結構和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以“我”的回憶再現22年前的兩個“春夜”,集中表現這一女二男的人品性格和彼此的矛盾糾葛,揭示反右的政治風暴(作為故事的背景)對人們的影響。

向菊波是一個比《醉悟人生》中的何老師更為可怕可惡的人物,何老師的所作所為固然是出於私心,希圖用“左”的表現沽名釣譽,但也有中了“左”毒,以“左”辨是非的成分,就這一點而言,他也可算是個受害者。向菊波則是一個本質上的老狐狸、偽君子,幹部隊伍中的敗類。利用反右,他把給他提意見的湯文打成右派,從而葬送了一個人的一生。憑著向上爬的本事,登上縣水電局人事科長的寶座,從此充分利用手中的人事權,謀取私利,滿足私欲。他將美麗的少女陳淑君招工進水電局,安排在人事科,打著“培養”的幌子,以“入黨”為釣餌,在一個月光如水的春夜,把這個要求上進的單純姑娘誘騙至僻靜的茶樹坡上,以話挑逗,不成;跪下求歡,不成;撕下偽裝,欲行非禮。陳淑君義正詞嚴地質問:“你不是有妻子的人嗎?”“你不是共產黨員嗎?”向菊波置黨紀、國法、道德於不顧,祭出“人性”的法寶:“我是個人,我要金錢,我要美女。我要快活!”又不打自招地承認自己“有兩副嘴臉”,平日“裝得像個正人君子”,從他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出發,恬不知恥地說:“這就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