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隻要不故步自封,敢於麵向現實,思想認識的偏頗,隨著時代的前進,“事實的教訓”(魯迅《二心集·序言》),是可以補救的。“許多曾經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的人們,在美國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麵前站起來了。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願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羅暟嵐雖不能與他的“清華文學社”社友聞一多、朱自清比肩,但他腳踏著中國的土地,置身於中國的現實,對中國的政治不能不進行思考,隨之而來的自然是合乎邏輯的思想變化。一九三○年,羅暟嵐創作短篇小說《白金龍》,感情深摯地歌頌了一位女共產黨員,匡正了《苦果》的謬誤。及至一九三六年發表隨筆《舊事重提——家居素描之六》,公開抨擊國民黨湘潭市黨部要人的醜行,表明他的自由主義思想的進一步“轟毀”,標示他對社會現實的觀察更透徹,對寫作題材的開拓更深廣了。
三
羅暟嵐的小說藝術雖然由於作者的過早輟筆而未臻成熟,但也初步形成了某些特色,取得了一定成就。比較突出的是它的諷刺性。
現實中有醜惡,文學中便有諷刺,“他所諷刺的是社會,社會不變,這諷刺就跟著存在”(魯迅《從諷刺到幽默》),無論中外古今,站在進步立場,諷刺醜惡現實,寄寓美好理想,借助“笑”來實現寫作意圖,這種諷刺文學有著特殊的藝術效果和不朽魅力。《堂·吉訶德》、《死魂靈》、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儒林外史》等,便是這種諷刺文學的典範。中國新文學的一代宗師魯迅揭開了“以公心諷世”的諷刺文學新頁,他不但在雜感中,也在小說中,燃起諷刺的火,燒向一切醜惡,其猛烈程度前所未有,柳無忌在《中國文學概論》(英文版,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1966年印行)中說:“雖然魯迅的貢獻是多方麵的,他卻可稱為最偉大的諷刺作家。”對於魯迅的諷刺藝術,許多作家爭相效法,羅暟嵐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短篇小說明顯地留下仿效魯迅小說的痕跡:《賭博場中》趙蘆花賭博的場麵類似阿Q賭博的場麵;《租差》的結尾頗像《孔乙己》的結尾;《離婚後》中的倜乾先生宛若《幸福的家庭》中的“他”;《板凳派》中的“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無疑脫胎於魯迅的《三閑集·序言》。隨著創作經驗的不斷積累,寫作技巧的日趨圓熟,這種模仿痕跡逐漸淡化銷熔。但不管怎麼說,借鑒魯迅創作,長於諷刺,確為羅暟嵐小說創作的重要藝術特色,從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一脈相承。羅暟嵐常在小說中以嘲諷的筆墨描畫他之所憎,鞭撻社會假醜惡,政治諷刺與世態諷刺雙管齊下,“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羅暟嵐確有諷刺才能,他能隨意點染,涉筆成趣。翻閱他的小說,讀者常感忍俊不禁,在笑聲中和作者一起,鄙棄那可笑、可恨的醜惡事物。
諷刺的生命是真實,這是魯迅和其他諷刺大師們所確認的一條美學原則。隻有真實地描摹了對象,活靈活現,才能更好地加以諷刺。魯迅說:“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什麼是“諷刺”?》)這句話道出了藝術真實和生活真實的辯證關係,既有聯係又有區別。藝術允許作家去推斷乃至虛構按照生活邏輯“會有的實情”。以此衡量羅暟嵐的創作,不難發現它是得失兼具的。一般來說,羅暟嵐的小說是真實的,或偏重於對生活作客觀的描寫,如《高瓦爾大夫》,寫洋大夫對同一病號學生,僅因其兩次衣著不同,態度前倨而後恭,作品細寫他言行的變化,以此諷刺以衣冠取人的勢利社會相;或側重於對事物作合理的虛構,如《租差》,寫逼租害命的乃是一個裝腔作勢、氣焰熏灼的下等官差,一條“瘦得臉龐隻剩幾根骨頭支撐著皮”的乏走狗。現實生活中,地方催租未必會啟動官差,然而舊中國的國家機器是為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效勞的,《租差》所寫無疑符合這一本質真實,諷刺的對象雖是個小角色,卻也觸及了舊政權與封建地主沆瀣一氣的社會實質。羅暟嵐小說的諷刺生命植根於現實主義土壤,而諷刺又反轉來充實現實主義,成為它批判黑暗現實的有力武器,二者相得益彰。令人不無遺憾的是,羅暟嵐那些反映大革命的小說中有的是不夠真實的。也許所寫確為所見,但現實主義藝術要求作家從內部邏輯、事物本質來反映現實,不容顛倒主流和支流、本質與表象,否則,就不是寫實,而“非寫實決不能成為所謂‘諷刺’”(魯迅《論諷刺》)。從諷刺藝術的角度考察,羅暟嵐某些小說的缺陷也是赫然可見的。
諷刺的基本手法是誇張,把那些公然的、常見的、平時誰都不以為奇的、誰都毫不注意的、然而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於是可惡”的事情,“給它特別一提”(魯迅《什麼是“諷刺”?》),就達到了諷刺的目的。羅暟嵐的小說往往抓住被諷刺者身上的矛盾性加以誇張,擴大,造成強烈的藝術效果。《清白家風》中楊府的門聯是:“公卿世業,清白家風。”可是楊家父子荒淫無恥,道德淪喪,名與實形成尖銳矛盾。《公侯萬代》別具一格。唐興寺旁照壁上貼著一張歌頌知事“德政”的白露帖子,圍觀群眾對此議論紛紛,勞動者寓批判於歌頌,德政是假,惡政為真,假與真又形成尖銳矛盾。撕破假麵,露出醜惡,這就成了諷刺。
把人物的表情、動作、言談這些外部因素漫畫化,給諷刺形象塗抹上特異色彩,采用的手段也就是誇張。羅暟嵐頗精於此道,例如他在《中山裝》中把戴立生這個人物的言行外表誇張到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但因合乎人物性格發展邏輯和本質特征,故能為讀者所接受。魯迅在《漫談“漫畫”》中說:“漫畫雖然有誇張,卻還是要誠實。‘燕山雪花大如席’,是誇張,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有一點誠實在裏麵,使我們立刻知道燕山原來有這麼冷。如果說‘廣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變成笑話了。”可見,漫畫化的誇張隻要“有一點誠實”,就可發揮其特殊功能,《中山裝》誇張的成功,奧妙就在於此。又如《租差》中那個汪隊長,下等奴才學打官腔,一句一個“的”字,不該用“的”處也濫用,作品諷刺地稱他為“我們的‘的’字大家”。再看他的動作:張著大口,搶吃蔥餅,狼吞虎咽;吃飽喝足後,“雙腳搭在桌上,背靠著壁,含了煙,望屋頂上噴去”。作者緊扣“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魯迅《“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這“一點誠實”,把這條走狗在鄉下人麵前的言行加以漫畫化也是可信的。
誇張也可用於心理描寫,比起外部因素漫畫化來,難度稍大。羅暟嵐於此也有成功的嚐試,例如《離婚後》,通篇除中間黃媽出場一次,篇末新太太閃現一下外,主要篇幅讓給被諷刺人物倜乾先生展開內心活動。倜乾先生從事文學創作才能無多,卻善於識風趨時,文壇剛出現第四階級文學,他就擬寫“第五階級文學”,以便獵取“時代先驅者的威名”。他的婚姻原本美滿,他卻喜新厭舊,離棄賢惠妻子,另取摩登太太,希冀以此刺激靈感,結果成天“向新太太獻溫柔還來不及”,創作隻好擱置一旁,原先的夢幻破滅。以上種種全由倜乾先生通過一個清晨的心理活動作自我暴露。這種靈魂暴露法,羅暟嵐寫來語含譏諷,情趣盎然。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羅暟嵐小說的諷刺特色,頗得力於他的飽含機智的諷刺語言的運用。人物對話誇張,為諷刺文學所允許。《中山裝》中戴立生把不懂“三民主義”含義的老婆、兒子訓斥一通之後說:“告訴你,三民是農民工民商民,他們都是總理所謂革命民眾,商民近乎資本家,但為湊成三數起見,隻好把他附在後麵,就像前清時候的陪綁一樣的,並不是什麼一民二民三民,懂得了嗎?”戴立生開口即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他越嫌棄老婆、兒子無知,越反襯出他無知而充高明的可笑,他的語言顯現出一個低級投機分子的可憎嘴臉。作者的敘述語言,比起人物對話來,顯得更為波俏,也許是由於不受人物性格製約,更能放開手腳之故。比如《離婚後》,作者這樣寫倜乾先生離婚又結婚的過程:“他為完成他的夢想,不惜用加倍的麻煩和金錢離掉那位‘賢婦’,用三倍的金錢和麻煩同現在的‘她’認識,再用四倍的麻煩和金錢達到和‘她’結婚的夢想。”這“一”“二”“三”“四”用得多好,表明一層比一層難,倜乾先生實現“夢想”付出的代價之大可想而知,寥寥數語,以倜乾先生生活上“趨時”襯托其文學上“趨時”,從而使這位無聊文人的卑劣心靈暴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