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紫更多的散文是實錄“浴血著1927年大革命”後的家庭慘痛生活。從《我怎樣與文學發生關係》、《夜雨飄流的回憶》追述“馬日事變”後家破人亡始,到《好消息》、《殤兒記》、《玉衣》、《鬼》展示全家困處滬濱,在饑餓死亡線上苦苦掙紮的悲涼人生畫圖,再到《回憶·感想·日記·筆記·雜記》以及一些書信反映抗戰爆發後葉紫挈婦將雛返歸家鄉後更加淒慘的現實生活。在現代作家中,家庭景況如葉紫者幾無第二人,葉紫這一組散文給予後人的震撼和教育也是曠世無二的。
大革命失敗後,國民黨政權當局對革命人民“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葉紫的親人一個又一個地倒在血泊中,他自己是從血泊裏爬過來的幸存者,因此,“紀念這可憐的老表叔和年輕英勇的表弟”的小說《豐收》發表,他寓意深刻地署名“葉紫”。葉,祖母的姓,紀念逃亡中死於外鄉的祖母;紫,血的象征,以示自己和家人的遭際。惟其如此,葉紫有家難歸。聶紺弩等左聯前輩曾談及葉紫的窮,說他窮得出名,別人窮隻窮光棍一條或夫婦一對,而葉紫有年邁的母親、患肺病的妻子和幾個營養不良的孩子,還有一個妻子從人販子手中救下來的侄女。三十年代,靠賣文實難養活一家人,更何況葉紫也患有肺病,賣文無異賣血,謀生談何容易。葉紫有一組散文以自己家庭生活為經,以家鄉親人的生活為緯,交織描寫城鄉人民貧、病、死的慘況。《好消息》記敘作者接到姐姐報告噩耗的來信,不忍讓母親雪上加霜,誑騙以“好消息”。散文在強顏歡笑與內心痛苦、骨肉親情與無能為力的反差對比描寫中,把苦難渲染得淋漓盡致。《殤兒記》敘述寄養故鄉的兒子維太死於災後瘟疫給全家帶來的巨大哀痛,妻子呼天搶地,向不合理的社會發出責問:“我們為什麼要遭這樣的苦難呢?……”玉衣是一個可憐複可愛的小女孩,葉妻湯詠蘭回鄉探親時把她救出火坑帶到上海,可是葉紫也無法養活她,望著她“那破舊的衣服,那枯黃的頭發,圓溜溜的眼睛和青白少血的臉”,盤算著把她送到婦孺救濟所去,然而欲行又止,舊社會的福利救濟是怎樣一回事,葉紫何嚐不知。作者最後喟歎:“這樣的孩子,生在這樣的世界,是——永遠都不會遇到良好的命運的啊!”我們不難想象:玉衣或去或留,其歸宿必然都是淒慘的,她別無選擇。這真是一組使人驚悸的文字,它不但使人們為一個不乏才氣的青年作家受到社會擠壓、經濟壓迫而一掬同情之淚,也使讀者由此對那個埋葬才華和生命的黑暗社會發出憤懣的詛咒。
葉紫散文展現的又一幅生活圖景是天災人禍摧殘下的洞庭湖濱農村。葉紫生於斯長於斯,對故鄉一往情深,與那裏的勞動人民心脈相通,休戚與共,提起筆來,許多熟悉的人撲麵而來,“逼勒”他為他們寫下些什麼。葉紫的《還鄉雜記》是一篇值得注意的散文。迄今為止,還沒有人道出它的底蘊。文學史上,還鄉之作如汗牛充棟,葉紫此作與眾不同。細讀它的內容,對照作者的經曆,我們有理由認為:這篇散文記錄的是1930年葉紫與卜息園從上海回到湖南進行革命活動的斷片。散文用了曲筆和隱語,作者說,此次還鄉“是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如果朋友們都健康無恙,也許我還不至於轉念還鄉”,他的還鄉是為了到兩個朋友家裏,告知朋友們的病況,要他們派人到××縣醫院去招呼;並在家中等待朋友們的“平安的消息”,結果,一個朋友“不治”,另一個也“靠不住”,葉紫便再度離鄉。以上所引,全係曲筆隱語,可能是指卜息園的被捕和犧牲。葉紫這次還鄉,既然不是一般的探母省親,他著眼的必然是農民的現狀和出路。他先寫每況愈下的故鄉,寫法頗有講究,由遠而近,先以船老板的坦率談話、飯店小童養媳的慘遭蹂躪作為鋪墊,再寫臨近故鄉的所見,最後寫到達故鄉的所聞,葉紫從外到裏看到了一個“破碎不堪的故鄉”,他滿懷悲憤地要“探索它一個究竟”。表哥“沒有顧忌”的傾心交談印證了他的探索:苛捐雜稅,水災旱災,天災夾雜人禍,人禍加劇天災,從而加速農村的破產和農民的赤貧化。有壓迫就有反抗,散文接著忠實地反映:為了改變牛馬不如的生活處境,勞動人民前仆後繼,作殊死抗爭,曆史上,葉紫的許多親人拋頭灑血,現實中葉紫的“六哥”“德弟”又獻出了他們“可愛的年輕的生命”,留下兩個引起葉紫無限憤慨的“小小的墓碑”。
《長江輪上》描寫了一幕發生在外國人船上的悲劇:賬房和茶房狗仗人勢,滅絕人性地毆打一個無錢購買船票的孕婦,致使孕婦早產,並被迫將嬰兒拋進江水,最終仍不免被拖上岸。乘客們大多持看熱鬧態度,無意解囊相助,也不仗義執言,作品順筆鞭笞了國民的劣根性。隻有“母親”,也許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故吧,盡力救助孕婦,然而她的一切善舉均告落空,人道主義同情改變不了破產農民的厄運,這樣的暗示意味深長。勞動人民的命運為什麼這樣悲慘?他們的出路何在?讀著葉紫的散文,人們不能不掩卷深思。
《古渡頭》刻畫了一個奇特的老渡伕形象。他與千千萬萬勞動人民一樣也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家庭破碎,孤苦伶仃,然而他似乎又與其他受苦人不同,既不哭泣也不哀歎,卻坐在他的渡船上,捋著他的白胡須,高聲吟唱著他的生命之歌:“我住在這古渡的前頭六十年,我不管地,也不管天,我憑良心吃飯,我靠氣力賺錢,有錢的人我不愛,無錢的人我不憐!”歌聲拍擊著洞庭湖的波濤,詢問著這六十載的曆史變遷;也扣動著讀者的心弦,引人思索勞動人民的曆史命運。歌聲起處,一個有著頑強生活意誌的老渡伕形象栩栩如生地屹立在讀者麵前。
三湘名勝古跡甚多,葉紫在漂泊中,也曾徜徉於故鄉的山水,散文中留下了印痕。作者把握各地不同特點,勾勒出湖南的水光山色。《南行雜記》描繪了湘南熊飛嶺的險峻神秘和浯溪碑林的千古奇觀。《嶽陽樓》則畫出了湘北洞庭湖的明媚風光和嶽陽樓的誘人神采。然而,與一般遷客騷人的寫景記遊之作相比,葉紫的遊記散文大異其趣,矚目中心不在自然風光,而在社會問題,刻意描繪與美麗自然景物不相諧和的勞動人民的悲劇人生和統治階級的醜惡麵貌。葉紫往往從寫山的氣勢和水的魅力起筆,繼而筆鋒一轉,暢寫作者觸景生情,因情而議。如他遊罷浯溪感到“腹飽”,因為他產生了一些不可抑製的感慨。他由顏真卿到嚴嵩的字刻,議論起曆代統治階級主子與奴才之間給肉骨頭和嚐肉骨頭的關係,感發興起,縱論古今。又如,作者目睹嶽陽樓上駐紮大兵,耳聞嶽陽樓下自殺悲劇,頓感湖山黯然失色,聯係自己的命運,欷歔不已,感慨係之。嶽陽樓之遊帶來的不是愉悅而是幻滅,以及由幻滅而來的沉思。
葉紫的敘事抒情寫景散文,從縱的方麵考察,它們記錄了葉紫坎坷崎嶇的生命曆程;從橫的方麵來看,它們留下了土地革命時期湖南乃至中國社會政治、經濟、軍事的橫截麵。眾所周知。大革命失敗後,國民黨政權沒有也不可能解決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社會的基本矛盾,相反,卻采取對外妥協對內鎮壓的反動國策,進一步加強對勞動人民的剝削,促使農村急劇破產。階級矛盾空前尖銳。在血與火的階級搏鬥中衝殺過來的葉紫,以其對時代的特有認識與感受,對勞動人民苦難感同身受般的同情,衝破三十年代森嚴的文網,用他的筆真實地反映出時代的本質,與革命取同一步調。他牢牢把握社會的主要矛盾,著力描寫素有“湖廣熟,天下足”美譽的湖南農村凋敝的現狀,探究陷農民於絕境的社會根源,肯定農民的覺醒與抗爭,揭露反動統治的腐朽與殘暴,客觀上揭示了土地革命的階級基礎和正義性質。這是葉紫散文也是他全部創作的主旋律,在這主旋律中揉進都市人生的音符,形成一支完整的時代交響曲。這樣的作品確乎不同凡響,它們煥發著時代光澤和戰鬥鋒芒,豐富了左翼文學的戰鬥實績。魯迅評價葉紫的小說:“這也是對於壓迫者的答複:文學是戰鬥的!”這精辟的論斷,用於評騭葉紫的散文,也是恰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