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生活的本來麵目描寫現實,與虛構提煉毫不相悖,現實主義允許也提倡進行藝術加工。但葉紫的現實主義創作幾乎把他本人的生活經曆原封不動地搬進了作品。他一再表白自己的創作是“血和淚的現實的堆砌”(《豐收·自序》),“我隻是老老實實地想把我的渾身的創痛,和所見到的人類的不平,逐一地描畫出來,想把我內心中的鬱積統統發泄得幹幹淨淨”,“隻不過是一些客觀的,現實社會中不平的事實的堆積而已”。的確,他筆下的事件無一不是他所經曆的,他筆下的人物無一不是他所熟悉的。例如,雲普叔的原型是他的親表叔曹雲普,連名字都未改動,立秋的原型是他的親表弟,雲普叔的不幸遭遇和立秋的英勇犧牲都是實有其事的。又如,文漢生父子的悲劇就是現實中葉紫堂伯餘庭春父子悲劇的再現。又如,《電網外》反映的背景就是紅軍一九三○年攻打長沙的史實。這類照搬生活的例子,在葉紫創作中比比皆是。這一特點給葉紫的創作既帶來長處,也帶來短處。曲折的生活經曆使他掌握了大量的“太平世界的奇聞”,照搬生活可以真實地展覽千奇百怪的社會現象;並且因為對所寫的事件和人物體驗較深,所以他的作品從可歌可泣的農民反抗和紅軍戰鬥的敘寫,到富有地方色彩的湖光山色和風俗習慣的描繪,以及方言土語的運用,無不充滿生活實感和情趣,例如《豐收》中關於“打租飯”的描寫,《偷蓮》中關於婦女們月夜采蓮的刻畫,展示出一幅幅生動的風俗畫或風景圖,流布著濃鬱的地方色彩和鄉土氣息。當然,照搬生活也給作品帶來某種缺陷:由於提煉不夠,有些作品存在蕪菁並存或主次不分的疵瑕;由於概括不夠,某些人物性格難免失之單薄。
葉紫的現實主義創作尖銳提出並明確回答了農民的出路問題。既有反麵的教訓,也有正麵的引導。它們陳述了各種老農探求生路的努力及其破滅,以此否定農民靠勞動求生的道路。並以雲普叔辦“打租飯”的結局和楊七公公到達上海後的幻滅,教育人們千萬別指望剝削階級的恩賜。《山村一夜》中老長工輕信欺騙,助官捕殺獨子,由“蠢子”變“瘋子”的悲劇更令人深長思之。葉紫描寫了條條死路的同時,對比鮮明地展示出一條光明的生路,那就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進行有組織的階級解放鬥爭。雖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一片光明。作品中的人物於沉沉黑夜中遙見天際的曙色,故能奮然而前行。葉紫作品因之生發出希望的火花,閃耀著理想的光芒,充溢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在那“風沙撲麵,狼虎成群”的社會,時代需要的是“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戰鬥的文學(參看魯迅《小品文的危機》)。葉紫創作以此見長。它們再現了階級壓迫的血雨腥風,描繪了階級鬥爭的刀光劍影,歌頌了農民的正義鬥爭,即使描寫鬥爭失敗,也給人們留下了希望。這種戰鬥的文學表現了一種與時代脈息相通、色調諧和的陽剛美、悲壯美的審美特征。李健吾在《葉紫論》中說:“葉紫的小說始終仿佛一棵燒焦了的幼樹,……不見任何豐盈的姿態,然而挺立在大野,露出棱棱的骨幹,那給人以茁壯的感覺,那不幸而遭電殛的暮春的幼樹。它有所象征。這裏什麼也不見,隻見苦難,和苦難之餘的向上的意誌。我們不妨借用悲壯兩個字形容。……我們說這是力,赤裸裸的力,一種堅韌的生之力。”隻有深諳葉紫作品的底蘊,才能作出如此準確而動人的評說。
葉紫從不滿足已取得的成就,也從不掩飾自己的不足,他在《豐收·自序》、《星·後記》、《我怎樣與文學發生關係》、《我為什麼不多寫》等文以及與友人的交談中,總是率真而誠摯地述說自己的作品“沒有技巧,沒有修辭,沒有合拍的藝術的手法”,“太缺少藝術成分,技巧大半都不大高明。對於人物的把捉,故事的穿插,往往都顯得笨拙。有些地方敘述得太多,描寫得太少”。但他“並不氣餒”,表示要“加強”“藝術的修養和生活的體驗”,以“創作出一點像樣的東西”。字裏行間和談吐之中,頻頻跳動著一顆勃勃雄心。時隔不久,便獲致長足的進步,第二個短篇小說集《山村一夜》比之《豐收》集,藝術上的跨步赫然可見:題材有所開拓,人物類型有所增添,風格亦趨向多樣化。如果不是早逝,葉紫的創作完全有可能開出更絢麗的花朵,結成更豐碩的果實。可惜他壯誌未酬身先死,所幸他用生命譜寫的作品長留人間!
1985年9月10日
論葉紫的散文創作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作家葉紫可以說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隻活了二十九歲,英年早逝,他的文學創作生命更為短暫,主要作品集中寫於四個年頭中。他像劃過夜空的流星,當人們驚異於他的奇光異彩時,他卻倏然而逝,重重墜落塵埃。然而,葉紫在各種版本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中都幾無例外地占有一席之地。何以在作家如林、作品泉湧的三十年代文壇,他能夠脫穎而出,爾後受到史家們的青睞呢?無它,就由於他的獨特;獨特的身世經曆和人生體驗孕育了他獨具特色的創作。在葉紫的創作中,小說與散文並重,二者成就難分軒輊,二者風格基本一致。這裏,我們從葉紫筆耕的園圃中采擷來一束散文奇葩,奉獻給廣大讀者。
一
(關於葉紫的生平經曆略,讀者可參看本書《論葉紫的農村題材小說創作》。——作者)
二
葉紫的散文創作與小說創作同時起步,散文數量比小說為多,從1933年至1936年,共發表散文約四十篇。1938年和1939年,寫了一些有關抗日和創作的書信。1939年,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留下他的絕筆;《回憶·感想·日記·筆記·雜記——1939年度日記》,這是後人研究葉紫這個獨特的存在彌足珍貴的文字。這份日記手稿解放後由其子餘雪駒寄給張天翼,張轉交馮雪峰,馮轉交北京圖書館保存,直至1981年才在《湖南師範學院學報》第3期和《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第6輯上與讀者見麵。
葉紫的散文可分狹義的與廣義的兩種,狹義的為敘事、抒情、寫景這一類,如《還鄉雜記》、《行軍掉隊記》、《行軍散記》、《嶽陽樓》、《古渡頭》、《流亡》、《南行雜記》、《好消息》、《插田——鄉居回憶之一》、《長江輪上》、《鬼》、《夜的行進曲》、《殤兒記》、《玉衣》、《夜雨飄流的回憶》等。葉紫曾於1936年將上述十五篇散文編成散文集《古渡頭》,交新鍾書局作為“新鍾創作叢書”之一出版,未成。同年,葉紫又將這十五篇散文連同《我怎樣與文學發生關係》編成《葉紫散文集》,交商務印書館出版,已打就紙型,因抗戰爆發而未能印出。廣義的則指葉紫所寫的序跋、評論、回憶、紀念、悼亡、編輯說明、書信、日記之類,如《從這龐雜的文壇說到我們這刊物》、《愛倫凱與柯侖泰》、《憶家煌》、《星·後記》等。
葉紫在《星·後記》中說:“因了全家浴血著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的緣故,在我的作品裏,是無論如何都脫不了那個時候的影響和教訓的。我用那時候以及沿著那時候演進下來的一些題材,寫了許多悲憤的、回憶式的小品、散文和一部分的短篇小說。”由此可見,他的一部分小說和許多散文題材相同,“脫不了”描摹作者的血淚人生,展示“太平世界的奇聞”。二者從不同的側麵以各自的特點反映葉紫認識社會把握人生的苦難曆程,相互映襯,彼此觀照。我們從其散文不難發現其小說描寫的人和事的原型,而從其小說又可以窺見作者是如何提煉生活、把捉人物、深化主題的。由於散文文體特點,比之小說,它與作家的生活貼得更近,反映作者的經曆更直接;作者在散文中對社會人生的議論評說更一無遮攔,表達自己的愛憎感情更一瀉無餘。因此,他的散文給予讀者的審美感受和教育作用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
正如魯迅對葉紫的經曆所作的形象而真實的概括,青年葉紫身上濃縮著普通人一個世紀的經曆,此中酸甜苦辣,非個中人絕對難以體味,葉紫的散文向人們訴說了跋涉的艱辛;而葉紫跋涉的人生軌跡,又反映出“自我”以外的大千世界,那是一個“吃人”的悲慘世界,也是一個反抗的希望所在。葉紫的筆觸從來沒有忽視過其中一個方麵。綜觀葉紫的敘事、抒情、寫景散文,我們可以發現它的藝術視點集中在這樣幾個方麵:(一)記敘打仗行軍的軍旅生涯;(二)表現苦難深重的家庭境遇;(三)反映勞動人民的痛苦;(四)描繪美醜交織的湘中風物。四個方麵相輔相成,組成葉紫散文的藝術世界;在那裏,階級壓迫和反抗占據中心位置,環境是惡劣的,人生是慘淡的,無處不著上作者濃鬱的感情色彩和鮮明的時代印記。
大革命失敗後,年僅十七歲的葉紫被無情現實拋向未可測知的人生大海。但他任憑風浪險惡,執著一個複仇信念。先是幻想學俠成仙,白光一道,即可取下仇人首級。幻想破滅後,便投身一支國民黨新軍閥的隊伍,期冀一旦當官,帶上幾千幾萬兵士回鄉報仇。於是,“挨著皮鞭子,吃著耳光,太陽火樣地曬在我的身上,風雪像利刃似的刺痛著我的皮膚;沙子摻著發臭的穀殼塞在我的肚皮裏;痛心地忍住著血一般的眼淚,躲在步哨線的月光下麵拚死命地讀著《三國演義》、《水滸》一類的書,學習著為官為將的方法。……但是,結果,我衝鋒陷陣地拚死拚活地幹了兩年,好容易晉升了一級,由一等兵一變而為上等兵了”。何年何月才能當官帶兵呢?“我憤恨得幾乎發起瘋來。在一個遍地冰霜的夜晚,我拖著我那帶了三四次花的腿子,悄悄地又逃出了這一個陷人的火坑”。葉紫參加國民黨軍隊,這一抉擇無異病急亂投醫,當然不可能實現他借此報仇的初衷;然而卻使他得以涉足舊軍隊這個一般文人所難以了解的生活領域,得以觀察黑暗社會的一個腐朽的組成細胞,從而能夠向中國現代文壇奉獻一組真實記錄國民黨軍隊腐敗殘暴本質的散文,作出獨特貢獻,這恐怕是他始料不及的。《行軍掉隊記》、《行軍散記》、《流亡》、《夜的行進曲》等散文記敘作者所在隊伍在湘南一帶打仗行軍的情景。打仗是虛寫,不提敵人為何。涉及打仗是為了表現士兵不知為誰而戰的蒙昧,反映士兵作為炮灰的悲慘命運。行軍是實寫,葉紫悉力突出軍隊與群眾的對立,軍官與士兵的衝突。你看,眼前出現幾座豐收在望的石榴園,那是農民一年的衣食所在,可是軍隊一過,石榴顆粒無存。一個因母病外出買藥的讀書人被軍隊抓伕,挨連長的鞭打,挑力不勝任的重擔,為了母親和自由,他企圖跳水逃走,結果葬身魚腹。對這樣的軍隊,百姓忍無可忍,起而反抗,鋌而走險,或襲擊行軍隊伍的首尾,或殺戮掉隊的官兵。如果說,葉紫以尖銳的軍民對立從外部來觀照國民黨軍隊的階級實質的話,那麼,他描寫的激烈的官兵衝突則從內部揭示了國民黨軍隊的分崩離析,二者互為表裏,共同完成葉紫對國民黨軍隊的解剖和批判。《行軍散記》揭露連長私扣兵餉販賣鴉片,引起士兵嘩然:“老子們吃苦他賺錢!”師長更是一個“歡喜賭錢、吃酒、打外國牌;晚上沒有窯姐兒睡不著覺;發起脾氣來,一聲不響,摸起皮鞭子亂打人”五毒俱全的家夥,不把士兵當人看待。士兵們不但生活苦,而且動輒挨打受罰關禁閉。不滿情緒蔓延著、躁動著,士兵們一有機會便逃離部隊,《流亡》記敘作者與部分士兵跳出火坑,開始那“漫無止境的流亡”。葉紫這組敘寫軍旅生活的散文不但鏤刻下作者生命史上的一串足跡,而且攝下了國民黨軍隊的真實麵影:腐朽、殘暴,與北洋軍閥軍隊毫無二致。懾於葉紫的批判鋒芒,國民黨中宣部書報審委會將《行軍掉隊記》與《行軍散記》二稿抽出,使發表二稿的雜誌或中斷或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