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先生真是心善,常常往牢房裏送些衣物用藥……話語在她耳畔徘徊。她的身體猛地一震陣顫栗,眸光冷滯,下沉,凍結……
姑娘冰雪聰明,燭影追隨姑娘。
燭影不愛走回頭路,當初既然出了仙霞穀,便不會再回去了。
搖紅……燭影的師姐。
嫁給誰就不知道了,隻知是在會稽。
她倏然轉身,邁開腿大步走開。眼前不斷閃過他的笑臉,他的愁容,還有她一直看不清的那雙眼……腳下越走越快,裙裾下散開片片落葉,一抹血色紅綃穿過蒼翠竹林,衝進兼倚閣。
清風撩起輕紗薄帳,他坐在案前,轉頭看著她,眼裏是淡然與平靜。紗帳輕輕落下,朦朧了對方的麵龐。兩人隔著青紗,默默對視,此時已經無需言語……
足下輕動,衣擺被踢起,又悄悄落下。停了許久,才有了第二步,第三步,連著第四步,掀起青紗帳,疾步走至他跟前,“啪——”她揚手在他臉頰上留下一道紅印。他的頭稍稍一偏,又緩緩轉回,對上她滿是憤恨的目光。複雜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對視良久,誰也不說話。
她眸光微顫,轉身撩起紗帳走到另一邊,駐足。他的目光跟隨她,越過青紗,看著她的背影。
“嗬嗬!”她輕笑兩聲,卻是十分無力,“你真厲害啊。”
他瞳眸微斂,眼神黯淡下來。
“是我錯了,錯了五年。”語氣出了奇的平靜,卻掩不住那些許悲涼,“你騙了我整整五年……而我卻像一個傻瓜一樣一直敬你……”愛你……這兩個字已無需說。
他眉頭隱隱一皺,臉上卻不見多大變化。
“我一直都太自以為是了。你當著我的麵在背叛我,我還一直愚蠢地看著你背叛。原來,我是個傻瓜,大傻瓜……”她平平淡淡的說著,頓了頓,隱隱咬牙,仿佛隻是自語,低罵道:“天底下最傻的大傻瓜!”
他隻是默默地聽著,一言不發。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哼!是無忘告師姐吧?”她的聲音低沉,有些嘲諷。
他沉下目光,仍是不說話。
又指煙波算路岐,此生多是厭羈離。
正逢搖落仍須別,不待登臨已合悲。
裏巷半空兵過後,水雲初冷雁來時。
扁舟未得如君去,空向滄江夢所思……
這是在客棧時,燭影給他師姐寫的信。崔塗的《途中秋晚送友人歸江南》,其實是教主歸江南吧?
風高月暗水雲黃,淮陰夜發朝山陽。
山陽曉霧如細雨,炯炯初日寒無光。
雲收霧卷已亭午,有風北來寒欲僵。
惟有主人言可用,天寒欲雪飲此觴……
這是在竹林裏他寫的信,蘇軾的《十月十六日記所見》。是想說教主十月中旬巡二十八宿結束嗎?
仙霞何事名仙霞,巔末得之神仙家。
此山南來絕高峻,上插雲表參天涯。
群仙遊宴絕頂上,不飲煙火湯與茶。
朝餐赤霞吸其英,暮餐黃霞咀其華……
這是在井宿、軫宿時,他寫的信。說的不是仙霞客,而是仙霞嶺吧?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二三之前為‘一’,七八之外是‘九’。二三在前,七八在後——一在前,九在後,即‘一十九’。十月十九日——仙霞嶺之戰……
聽她一一點出,他仰頭,深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還是沉默。兒時和阿姐玩的文字遊戲……
“你跟著我,就是為了這個麼?”她咬住發顫的嘴唇,強壓下滿腹的委屈和滿腔的憤怒。
隨之而來的是長時間的沉默……
他嘴角微微一揚,那是心酸的笑。她真的太傻,竟然將他信中的詩詞都背了下來。她為何要背?隻是因為那是先生寫下的詩詞——可是,平時她是不喜歡背書的。
燭影低下頭,垂下眼簾,輕輕說道:“她是我師姐……”
赤瀾轉頭看著他,冷聲道:“師姐?師姐就那麼重要嗎……她不是早就離開仙霞穀了麼?她走時,你也不過十來歲,才跟她在一起生活多久,感情就那麼深?要設計騙我五年!”到最後,她吼了出來。
自小她便敏感的很,那是在逆境成長而形成的最本能的直覺。自然,她也給自己加上一層無形而堅實的外殼,小心翼翼的藏著自己。可就是眼前這個人,用了五年時間,使她對他麻木,卸去防備。她就好似那碎了殼蝸牛、剝了皮的刺蝟——完全暴露在他麵前。向來自私而不懂得顧及他人之意的她,獨獨會順著他……叫她怎能不恨?
“教主!”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叫。她心頭猛一震,轉眼看去——侯長羚。
侯長羚躬著身子,說道:“教主吩咐撤去地牢守衛,隻是派了人手暗中監視,不就是為找出信柳氏的同謀?適才,長羚見燭影先生去往地牢,覺得蹊蹺,便過來探個究竟。”他緩緩抬起頭,臉上似笑非笑,隱含一絲邪魅,看得她心底兜上一股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