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單刀(1 / 3)

暖春已至,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

“咕咕——”窗台上落下一隻灰色的鴿子。燭影伸手抓住鴿子,從它腿上取下信。看著信,他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側旁伸過一隻手,抽走他手中的紙條,隨後便聽赤瀾念道:“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奇怪,你師姐為何給你寫這首詩?”她問道,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道:“你跟你師姐的信中為何總是一些詩詞?”

燭影答:“這些都是小時候師姐教給燭影的。”

她問:“那先生如何不高興了?”

燭影搖頭不語。她還想問,卻見門口走進陸曉知,他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道:“赤瀾,教主已經到了箕宿,你當真不去?”

“不去!”赤瀾略帶不耐煩地吐出兩個字。這幾個月來,陸曉知隔三差五就來向她彙報一次教主行程。

箕宿正堂內一片肅靜,來拜見的人都已退下,隻剩下了負手而立的商師逆。“她沒來?”

他開口問道。

箕宿宿領箕水豹答:“還沒有。”

“沒出息。”商師逆輕輕吐出三個字。

箕水豹又道:“教主再等等吧,二小姐年少不懂事……不如屬下去請二小姐過來?”

商師逆冷冷說道:“不必了,不來就不來,我還求她不成?”

第二日,商師逆攜人馬離開了箕宿。

仲夏的一日,鐵穆耳來到書院,幾個好友聚在風儀停內。

“宗王乃顏與勝納合兒、哈丹、失都兒、也不幹等宗王起兵了。我那老皇帝爺爺要親率大軍出征,我也要隨軍征戰去了!”鐵穆耳邊飲酒邊說著話。這一年,忽必烈已經六十二歲。

那察爾道:“我也想隨父親出征,他偏不肯。”

鐵穆耳笑道:“你當是好玩哪?”

赤瀾看看一旁的完澤,問:“完澤叔叔也要去嗎?”

“嗯。”完澤點頭。

赤瀾舉起酒杯,敬道:“小弟祝鐵穆耳兄、完澤叔叔出師大捷!”

送鐵穆耳、完澤出了書院,赤瀾回身,看見了陸曉知。她卻裝作沒看見,仰著頭從他身邊走過。

“商赤瀾!”陸曉知叫道,語氣含著責備之意。

赤瀾不耐煩道:“你別煩我!我才不去見他呢!”

陸曉知短歎一聲,說道:“你不能回聽雨莊,要想見教主可隻有趁教主出行的機會了,你自己想清楚了。你不會是不想回聽雨莊了吧?”

赤瀾眼中倔意閃過,道:“當然要回去。”她才不會讓侯夫人他們開心呢。可很快,臉色又一沉,桑梓還未打探到琴弦的下落,找不到琴弦她如何回去?

陸曉知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說道:“琴弦哪是一時半會兒能找到的?要是一輩子找不到,你就一輩子漂在外麵了?你得去找教主。”

“容我再想想。”赤瀾低聲說了一句,獨自一人走出書院。

夜色已降,街兩側店門口都掌上了燈。赤瀾順著人流,一直朝著熱鬧的地方走,不知不覺便到來了瓦市。那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門,下流人士彙集之地——說書、賣藝、雜耍,還有妓館等。之前她來過一回,是跟著幾個師兄去聽戲文。

同上回一樣,路經一家妓館門前時,那些姑娘便如蒼蠅一般粘了上來。此時的她也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子,往那些女人中間一站,可不像一般男子那樣顯得有多高大英武。她忽然發現,沒有師兄們在,她竟無法逃離這群“女人”的圍攻。在書院裏待久了,此刻麵對著女人竟叫她有些無措……

突然,一隻大手抓住她的腕子,將她從女人堆裏拉了出來。那隻手一觸到她,她就知道那是先生的手。聽著身後那些女人嬌滴滴的呼喊聲,她唯有緊緊跟著他,趕快逃離這是非之地。雖是如此,她臉上卻是一派鎮定自若。

“你說,你奇怪不奇怪?”忽聽燭影如此說一句。

她驚覺,抬頭看他:“啊?”

“你很怕她們嗎?”見她低頭不答,燭影又道:“你跟她們一樣是女子,怕什麼?”

一聽先生說及此,她便將頭一低,埋首不語。他又問:“你來這裏做什麼?”

她答:“看戲。”

於是兩人便一同去了勾闌,正趕上關漢卿的《單刀會》。

“他上陣處赤力力三綹美髯飄,雄赳赳一丈虎軀搖,恰便似六了神簇捧定一個活神道。那敵軍若是見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你若和他廝殺嗬。你則索多披上幾副甲,剩穿上幾層袍。便有百萬軍,擋不住他不刺刺千裏追風騎;你便有千員將,閃不過明明偃月三停刀。”台上且唱且雲,一曲《金盞兒》。

赤瀾輕笑一聲,道:“先生,你知道嗎?我七歲時就能把關公一刀斬下馬去了……”

周圍看戲的皆是崇敬關公之人,聞言都朝這邊看。見是個孩子,也便不計較了,回去接著看戲。

燭影看著她嘴角笑意漸漸淡去,俄而那張仍帶著稚氣的臉上顯出了幾分悲戚,很快又變成了嘲諷的意味。她眉頭微微一蹙,道:“我好像忘卻許多事情……”曾經許下的諾言,曾經下過的決心……如今自己這般,怎像是在逃避?她的目光落在戲台上,卻已然出了神。

已經唱至第二折,正是《滾繡球》,台上站著一道童。

道童雲:理會的。

魯肅上,雲:可早來到也,接了馬者。道童,先生有麼?

道童:俺師父有。

魯雲:你去說,魯子敬特來相訪。

童雲:你是紫荊?你和那鬆木在一搭裏。我報師父去。

“噗——”赤瀾輕輕一笑,原來她還是能聽進去戲的。燭影轉眼看她,見她開懷,嘴角也揚起笑意。

道童見了師父,雲:師父弟子孩兒……

師父:這廝怎麼罵我!

童雲:不是罵。師父是師父,弟子是徒弟,就是孩兒一般。師父弟子孩兒……

“哈哈……”赤瀾笑出聲來,台下看官也紛紛笑起來。

那演師父的末角又罵:“這廝潑說?有誰在門首?”

這時候,赤瀾笑著抓住燭影的手,對他道:“師父弟子孩兒……”

他靜靜地看著她笑夠了,嘴唇輕動:“師父?”

她臉上笑意淡去,握住他手的那隻手輕輕一顫,欲收回,卻被他反手一抓,握在了手心。她心中一蕩,悄悄抬眼看他,卻見他要站起。

“該回去了。”他拉她起身,往外走。

身後,台上那末角唱著:“你便休題安排著酒肉,他怒時節目前見鮮血交流。你為漢上九座州,我為筵前一醉酒。大夫,你和貧道,咱兩個都落不完全屍首……”

他腳下往外走著,頭稍稍往後微偏,望了一眼台上那個惆悵雄壯的末角。

“先生。”忽聽她輕喚一聲。他目光微顫,轉頭看她。她低著頭,慢慢走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想走嗎?”

燭影不知該如何作答,卻又聽她輕輕說道:“因為舍不得……”

“隻為你千年勳業三條計,我可甚‘一醉能消萬古愁’,提起來魂魄悠悠……”台上的末角依舊在那兒唱著。才唱至第二折,後麵還有第三折,第四折……戲未唱完,誰也別想下台。

==============9月22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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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著窗欞,仰頭默望夜空,殘月一鉤,寥寥數星。院子裏燃著兩盞燈,幾棵槐樹繁茂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