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立在一邊,微微笑著。她在陌生人跟前多是不愛言語的,除非是必要的場合,如在教中人士跟前。此次她在老者麵前說這麼多話,必是打了什麼算盤。
老翁聽她說完話,抬起頭看她。她笑問:“晚輩說得可對?”
老翁看著她那兩隻點漆黑眸,頃俄也一笑,自懷裏掏出一個葫蘆扔給她,道:“小友若不嫌棄,就與老叟同飲。”
她拔開塞子,放鼻下一聞,露出陶醉之意。仰頭喝下一口,讚道:“好酒!”
老翁嗬嗬笑起來,捋捋白須,道:“難得難得,小友年紀輕輕,如此豪爽!”
赤瀾客氣道:“前輩謬讚!”
燭影對老翁微笑頷首,也在她身邊坐下。
老翁看看火上烤著的那條魚,道:“看來,魚不夠吃呀!”說著他從腰間摸出一把銀針來,共十根。
燭影奇道:“老人家莫非要用銀針打魚?可是湖麵冰凍,僅如此一個小窟窿,就算打著了魚,也不能從這小口浮上來呀。”
老翁微笑,突然將手一揚,將銀針拋向空中。右手從懷裏掏出一把魚線,也往空中一拋。但見絲絲魚線射向天空,追上那根根銀針,自針眼穿過,一線一針。他一收手,穿好線的銀針便回到他手中。
赤瀾與燭影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皆有些驚異。
這時老翁手握針,眼觀冰窟。突然,他眼中掠過一抹淩厲。隻見他右手一揮,十根銀針自冰窟射入水中,然後稍稍往回一拉。他臉上露出了笑意,左手牽起一根魚線遞給赤瀾。她接過後往回拉魚線,但見一串三條小魚拉出了水麵。
她不禁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又從老翁手裏牽過一根魚線。燭影也幫著往回收魚線。待十根線全部收回,地上已經躺了一堆魚。
於是三人邊烤邊吃,且笑且談。老翁豪放無羈,瀟灑自得,和兩個晚生後輩倒很是聊得來。
老翁見燭影隻是偶爾喝口酒,便問:“年輕人怎麼不吃魚?”
“先生不愛吃有腥味的東西,也不想髒了手。”赤瀾掰一小塊魚肉送到燭影嘴邊,“別駁了老人家的美意,吃一口。”燭影便張嘴,她笑看著他將魚肉咽下。
赤瀾喝一口酒,歎口氣,道:“老前輩隱居在山野之中,可惜了這一身本事。”
“本事?嗬嗬……”老翁笑了起來,“我一個老叟有什麼本事?山野村夫而已。”
赤瀾舉起手中魚,笑道:“釣魚的本事啊!”
“哈!哈哈……你這小鬼!”老翁開懷大笑。
她又道:“有魚就要與朋友一同吃!老前輩這樣孤對山林,獨釣江湖,多沒趣呀!”
“朋友?沒趣?”老翁搖搖頭,“喜漁樵,樂江山,友魚蝦、麋鹿,對明月清風,物我兩忘。然其種微妙,豈貪徇嗜利輩能知乎?”
赤瀾嘴角勾笑:“老前輩是說晚輩乃貪徇嗜利之輩了?”
老翁抬眸看她:“哦,是老頭子說錯話了。小友灑脫不拘小節,怎會是貪名好利之徒?”
她卻問:“前輩怎知晚輩不貪名好利?”
老翁微笑:“小友是嗎?”
“若我說是呢?”赤瀾與他對視。
老翁垂下目光,嘴中道:“往來江湖裏行樂,笑傲也王侯。”
她卻道:“呂望常年渭水濱,絲綸半捲海霞清。有朝得遇文王日,載上安車齎闕京。嘉言儻論為時法,大展鷹揚致太平……前輩真的隻願垂綸寒渚?”她稍稍一頓,傾身向前,問:“前輩可願意屈尊,來晚輩家中執事?”
老翁眼中精光一閃即逝,淡淡回應:“一個老頭子能做什麼?”
“釣魚呀!”她的嘴角挑起一絲俏皮的笑,“以後我家吃的魚都歸前輩負責了,怎麼樣?”
老翁沉默少許,開口問道:“小友家中有多少口?”
赤瀾仰頭思索,答:“怎麼著,也上萬了吧。”
老翁笑道:“那不是要累死老叟這把老骨頭?”稍頓,緩緩問道:“家中小友可能作主?”
她垂下眼簾,嘴角也耷拉下來,泄了氣一般。少頃,她提一口氣,道:“我現在是管不了事……不過,總有一天,我會當家作主。”
老翁輕笑兩聲,道:“那老頭子就等著那一日了。”說著他收拾了剩下的魚,提起魚簍,起身走開,“老翁已是暮年,不知還能等多久啊!”
赤瀾站起身來,朝他喊道:“到時候,如何尋找前輩?”
老翁回應:“有緣自能相遇。”
她又喊:“望天鶴!”
老翁駐足,卻不回頭,道:“雪然翁。”
關於望天鶴,江湖曾流傳這樣一句話:“釣魚無魚竿,魚鉤不打彎。”此人年輕時極負盛名,他睿智博學,卻非謙謙君子,而是刻薄自傲;他非武林頂級高手,卻也是佼佼者;他非善人,卻也非大惡,隻是有仇必報。隻因這性子,注定他成不了千人讚歎的俠士、萬人景仰的宗師。最後,終為武林所不容,隻得退隱。
“我會給你另一片天地,讓你做回望天鶴,一飛衝天!”
她的聲音不大,但他一定能聽見。看著老翁的背影漸漸遠去,一串腳印通向天邊,最終消失於視野,她才回身坐下。從火上拿起一條魚,嘴裏吃著,心裏卻不知想哪兒去了。
“唔!”她忽然悶哼一聲,臉上有痛苦之色,拿手捶著胸口。見狀,燭影急忙伸手拍她後背。“咳——”她又咳又咽的,折騰了兩下,臉上神色終於緩和下來。
他輕問:“好了?”
赤瀾沒有回應,有些失神,嘴裏喃喃說道:“他可以做太市上者的……”往前跪一步,把手伸進冰窟裏。觸到冰冷刺骨的水,她總算回過神來,匆忙洗了手,縮回來在在火上烤。燭影見她冷,伸手去握她的手。她卻往回一抽,道:“我手上有魚腥味。”她知道先生最愛幹淨,身上的白衫總是那麼白淨,用蘭膏熏上淡淡的蘭香。
他卻仍是將她的手捂在了手心,問道:“在想什麼?”
她垂下目光,默想了一陣,問道:“先生,你說我是不是很笨?”說著微蹙起眉頭,“小時候,我總以為自己很厲害,不把侯夫人他們放在眼裏,可卻反過來被他們算計了。都快五年了……”躲是沒用的,有些事必須麵對。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燭影倒是喜歡公子笨一些。笨的人活得就簡單一些,活得簡單一些就會活得開心一些……”他輕輕將她拉到身邊,一手攬住她的腰,低頭凝視著她的麵龐,“都這麼大了……”
她心裏莫名一陣驚慌,眼睛卻定定地迎著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往下稍移,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不由地呼吸一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吃東西還跟小孩子一樣。”他的抬起右手,捏一方白帕,擦拭她的嘴角,“吃得滿嘴都是。”
她眨眨眼,眼睫微顫,暗暗舒一口氣,可心裏又仿佛丟了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