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宮雖是隔在九重,但是也決不是一片淨土。正相反,那裏同羊彌漫著由權欲所驅動的血與火的爭奪;很多時候,這種爭奪又是與外廷的權力競爭緊密相連,相互促動,有力地影響朝政的發展。兩漢的外戚,借助裙帶而官據要津,總綱朝政。他們與皇後視為一本,一榮俱榮,一敗皆敗。而皇後的立廢,又直接影響皇太子的地立;反過來也是如此。皇後、太子與外戚,往往是三位一體的。可見身處深官的皇後本人,即使把不問外廷政事奉為科條,也始終懸命在政治權力爭奪的旋流中,身不由己。譬如漢武帝的衛皇後,原慢一名歌女,邂逅得幸,生太子據,得冊立為皇後。弟弟衛青,姊子霍去病,都是當時極盛的權貴。霍、衛的功業固然是由於他們卓越的軍事天才與成就,然就其出身而言,可以說,沒有衛皇後,也就沒有霍、衛脫穎而出的機緣。而一旦太子和武帝之間的矛盾爆發,太子兵敗,逃亡,自殺,無辜的衛皇後也被廢自殺。功勳卓著的衛氏一門,也悉遭懲滅。至於外戚在外朝的政爭中失敗,而累及宮中的皇後被廢,也是曆史上常見的事例。在無盡的權力角逐中,蟄處深官不問外事的皇後,事實上卻是想躲也躲不開的。
後妃之間,為了爭人。爭位,也進行著肮髒與殘酷的鬥爭。爭寵也便是為了爭位。晉武帝喜乘羊車在宮中漫遊,恣其所之,就於沂至之處宴寢。羊性喜吃新鮮竹葉和黏鹹,於是宮人便在自己的宮門外競相插上竹枝,灑上鹽水,以吸引羊來。隋煬帝的西苑十六完,每院有四品夫人居之。她們都競以骰饈精麗相高,求市恩寵。呂後在劉邦死後報舊怨於戚夫人,“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大暗藥,使居廁中,命日人彘”(《資治通鑒》卷十二)。晉惠帝皇後氏“性酷虐,嚐手殺數人。或以戟擲孕妾,子隨刃墮地”(《晉書》羞三一《後妃上》)。真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全無人性的要數武則天。唐高宗王皇後無子,帝有寵於蕭淑妃。王皇後知道高宗未忘情於被安置作女尼的原太宗才人武氏,於是便把他引進宮,聯合起來,達到排擠蕭淑妃的目的。武氏得寵後又反過來排陷王皇後。武氏生下一女,王皇後前來探看。武氏在王皇後離去後,親手將女嬰掐死,誣陷為王皇後所殺,最終達到了廢王皇後而代之的野心。被廢黜的王皇後和蕭淑妃都被她“杖二百,剔其手足,反接投釀甕中,曰:令二嫗骨醉!數日死,殊其屍”(《新唐書》卷七六《後妃傳上》)。讓我們今天讀起來猶覺得毛骨驚然。
一般的妃嬪,唯一的希望就是有機會能夠得到皇帝的禦幸。據蔡邕的解釋:“禦,進也。凡衣服加於身,飲食人於口,妃妾接於寢,皆日禦。親愛者皆日幸。”(《獨斷》)如果能生下來一個王子,那就是天大的幸運。極少數人也因緣時會,所生的王子後來終於成了皇帝,於是她便生時得濟列皇太後之尊,雖死也可以得到一個皇後的封贈。不過,許多妃嬪一輩子連皇帝的麵都很少能夠見到,臨幸的機會更是難期於萬一。她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淒苦寂寞、老死深宮。即便是那些青年時候以色得幸的妃嬪,如果不見生育,待到人老珠黃、色衰愛弛的時候,也就變成一個錦衣玉食的活死人了。一般的宮女命運更加悲慘。白居易寫過一首題為《上陽人》的詩,它是一篇宮女們對天無告的血淚控訴。
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
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雲入內便承恩,勝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官,一生逆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而打窗聲。
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
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
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國。
今日官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
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
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
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
少苦老苦兩如何?
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
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極度怨憤的激勵下,這些冤苦難名的弱女子,也曾幹出過震驚當時的大事來。東晉的孝武帝司馬昱荒於酒色,每天都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他寵幸的張夫人年紀快三十歲了。一天,他對已被玩弄膩了的張夫人說:你這年紀已到了當廢黜的時候了。張夫人怒恨交加,當晚,這位皇帝酣醉,遂致“暴崩”。當時人就懷疑這是張夫人行弑。唐宣宗:中中,宮女謀弑,為宦官季救免。金世宗大定二年,放免一小批宮,稱心等數人在放遣之例,所司失於檢照,不得出宮,她們遂於十六位放火,延及太和、神龍、厚德諸殿。明世宗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宮婢)金英、蘇川英、張玉香、邢翠蓮、姚淑翠、楊翠英、關梅秀、劉妙蓮、陳菊花、王秀蘭與寧嬪王氏聯合,乘世宗睡熟時,用綾帶把這個皇帝勒至半死。另一個官婢張金蓮急忙告變於皇後,立刻搶救,才保住了這條命。預亂的人及其全不知情的族屬皆被處死。世宗也從此移居西苑,敢再回到大內來。(《國榷》卷五七)這都是那些幽閉深宮的弱女子,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激成的絕望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