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埃及人
埃及比早已湮沒無聞的巴比倫更為古老,埃及為人類留下了最多的不解之謎。
埃及曾是早期希臘天才荷馬、伊索、希羅多德的聖地。然而不少人僅知道羅馬是希臘的翻版,卻不知道埃及是希臘的藍本。向俄狄浦斯提問的斯芬克斯,就原產於埃及。其化身之一獅身人麵像,至今蹲坐在胡夫大金字塔腳下。可惜被奧斯曼帝國的炮兵當作靶子,轟掉了鼻子。說到鼻子,自然容易想起托勒密王朝最後的女王克麗奧帕特拉。但不必相信帕斯卡爾關於“如果克麗奧帕特拉的鼻子再低一點,整個大地的麵貌將會改觀”的誇誇其談,更無須被伊莉莎白?泰勒的《埃及豔後》迷惑,克麗奧帕特拉不可能有傳說中那麼美。令愷撒和安東尼真正著迷的並非其美貌,而是其優雅風度所代表的古老文明。這就是每一時代的名妓,總是來自某個衰落中的古老民族的原因,比如埃及的巴比倫名妓,羅馬的希臘名妓,晚清的蘇揚名妓等等。因為優雅的風度,隻有經過時間之水的長久衝刷,才會風情萬種,儀態萬方。
由於《舊約》對埃及法老的詆毀,全體埃及人被視為迫害摩西的罪人。這一不公正的偏見,使埃及成了不該談論的話題。文藝複興以後,希臘恢複了名譽,但埃及依然隻有盜墓賊感興趣。拜倫願意為希臘捐軀,卻不會去阻擋拿破侖的埃及遠征軍。
如果把地球比做聖誕老人的臉,那麼埃及所在的非洲,就是鼻子,歐亞兩洲是一雙眼睛,澳洲是其歪斜的嘴,美洲是其側麵的一隻耳朵,兩極冰原是其蒼蒼白發和飄飄長髯。埃及正處於人臉中心的印堂位置,正如它曾是世界的中心。
地球老矣,人類老矣,文明老矣,流浪了兩千年的猶太民族劫後餘生,又重新回到了埃及身邊的迦南——一顆禍福難測的“美人痣”?還是一塊生死未卜的“老人斑”?——完成了一個神秘莫測而頗有玄機的曆史循環。
耶穌誕生兩千年後的今天,曆史將走向怎樣的未來?
092 印度人
印度人總是令人迷惑不解,他們矛盾得如此和諧。他們甚至不是一個統一的民族,因為他們對統一根本不感興趣。他們讓矛盾雙方對立,然而永不尋求統一。於是矛盾雙方對立,而且並存:狂歡與苦行,聖潔與罪孽,創造與毀滅。
這一切,源於征服者雅利安人(婆羅門)與被征服者達羅毗荼人(其他種姓)的對立和並存。征服者既不消滅被征服者,又阻止任何一方與對方同化。幾千年來,種姓隔離的禁令竟能得到如此徹底的執行,實為令人震驚的奇跡。在其他地方,任何禁令遲早會被另一條禁令取代,或者一開始就是一紙空文。
印度幾乎沒有曆史,它是最早的文明古國,但至今依然故我,仿佛超然於時間之外。
任何民族都不像印度人那樣,把狂歡視為天經地義。在印度,尋求歡樂是第一宗教。濕婆的男根——林伽,被視為擎天之柱。沒有一個文明民族,會像印度人那樣公開陳列男女交歡的藝術品;沒有一種偉大宗教,會把男女交歡的雕塑奉為神像——歡喜佛。
任何民族都不像印度人那樣,把苦行視為最高德行。在印度,尋求痛苦也是第一宗教。肉體的苦行——瑜伽,被視為神的奇跡。沒有一個文明民族,會像印度人那樣如此尊敬一個自虐狂患者;沒有一個民族領袖,會像甘地那樣,把自我折磨——絕食和主動入獄,當做鬥爭的基本武器。令人驚奇的是,甘地居然勝利了,因為習慣於邏輯思維的英國人被嚇壞了。
《老子化胡經》曾經杜撰說,老子騎著青牛西出函穀關,到了印度,轉世為大雄釋迦牟尼。這當然是胡話。但是老子的“柔弱勝剛強”理論,在中國本土沒有指導過任何有效實踐,卻在兩千多年後的印度,由聖雄甘地令人信服地做到了。然而聖雄甘地締造的現代印度,會與古代印度有所不同嗎?
093 吉卜賽人
人作為動物而非靜物,在內心深處有一種無法遏製的衝動——流浪。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猶太人和吉卜賽人是相映成趣的兩大奇觀,都與流浪結下了不解之緣。
吉卜賽人無疑是更悲壯的民族,他們是天生的主動流浪者。對吉卜賽人而言,流浪是與生俱來的惟一生活方式,他們世世代代流浪著,沒有目的地,沒有終點站,仿佛是固置於“走廊意象”的偏執狂,拒絕被任何定居文明同化。可是當他們(茨岡人、吉卜賽人、波希米亞人)歡天喜地、奇跡般地出現在一個定居的、自認為文明種族的土地上,誰不為自己相形之下的平庸和凡俗、蒼白和病態而深感羞愧?幾乎每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萌動了潛伏在靈魂深處的流浪渴望,這就是“吉卜賽情結”。
多少世紀以來,詩人、小說家、音樂家們獻給吉卜賽人的頌辭,遠遠超過他們對戀人的熱情。市民、農夫、修道士、燈塔守望者對吉卜賽人的羨慕,也決不亞於他們對天堂的向往。成為一名傳教士、雲遊僧、朝聖者、海盜、水手、地質學家,甚至流浪漢,都成了定居者釋放吉卜賽情結的可能途徑,而大部分人則通過郊遊和旅行來滿足。鼓舞法顯、玄奘、徐霞客和馬可波羅、哥倫布、麥哲倫的巨大激情,未必來自學者們言之鑿鑿的那些瑣屑理由。
眾所周知,西班牙是吉卜賽人最多的國家,哥侖布船上那些安達路齊亞水手和加泰隆尼亞舵工的血管中,流動的正是被吉卜賽人激動起來的血液。毫不奇怪,盡管吉卜賽人也隨著殖民者的遠征渡過了大西洋,來到了南美洲,然而殖民者們定居了下來,吉卜賽人卻絲毫沒有改變生活方式,他們隻是換一塊大陸繼續流浪罷了。
每一個具有旅行經驗的人,都感受過逼近目的地的欣喜若狂。你的眼前浮現出一切能夠想像的奇景,這是難以忘懷的人生幸福。然而幸福轉瞬即逝,隨著目的地的真正抵達,至福幻象立刻化為烏有。吉卜賽人以他們真正值得驕傲的閱曆認定,海市蜃樓不僅僅存在於大海和沙漠裏雲蒸霞蔚的顫栗空氣之中,也可能由鋼鐵、大理石或任何看似堅固不朽的材料建成。他們似乎天生就擁有《舊約?傳道書》關於“陽光底下無新事”的智慧,對在人間找到樂園不抱任何幻想,他們又似乎徹悟了人生的意義,就在於追求的過程,因而把自己拋擲於由偶然性左右的悲壯的永恒流浪。這樣,他們在把至福幻象永恒化的同時,也永遠避免了失望。
094 猶太人
猶太人如同候鳥,其流浪具有某種被動性。又如同西緒福斯,是不情願的、宿命的流浪者,仿佛是受了詛咒的該隱。上帝對該隱說:“你必無家可歸,漂泊一生。”當他們不願做埃及法老的奴隸時,當他們成為巴比倫的囚徒時,當他們最終失去祖國時,當他們一次又一次浪跡天涯時,猶太人更渴望的並非流浪,而是家園。然而摩西為猶太人找到的家園——迦南,並非“流奶與蜜”的樂園,世間根本沒有這種樂園。這使猶太人成了最具悲劇性的民族,猶如人類總體命運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