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死後,馮保首先被扳倒,這位太監的巨額財產引起了神宗對張居正的懷疑,這成為張居正被清算的一個直接誘因。司禮太監馮保一度在內依靠太後的寵幸,對外倚仗張居正的勢力,專擅威福,就連神宗自己也稱呼他為“大伴”,不敢處罰他。等到太後歸政、張居正又去世之後,馮保失去了倚靠,卻仍然不知收斂。在張四維的授意下,他的門生禦史李植首先發難,條列了馮保的十二大罪狀,神宗看完奏折大怒,處置了馮保。當時正好潞王完婚,所需用的珠寶尚未備齊,神宗身邊的官吏又聲稱是馮、張兩家彙聚了天下的眾多財富,才導致了宮中的短缺,這一下徹底惹惱了神宗。彈劾張居正的人蜂擁而起,終於形成了一股波濤洶湧的勢力。《明史·張四維傳》記載此事道:
初,四維曲事居正,積不能堪,擬旨不盡如居正意,居正亦漸惡之。既得政,知中外積苦居正,欲大收人心。會皇子生,頒詔天下,疏言:“今法紀修明,海宇寧謐,足稱治平。而文武諸臣,不達朝廷勵精本意,務為促急煩碎,致征斂無藝,政令乖舛,中外囂然,喪其樂生之心。誠宜及此大慶,蕩滌煩苛,弘敷惠澤,俾四海烝黎,鹹戴帝德,此固人心培國脈之要術也。”帝嘉納之。自是,朝政稍變,言路亦發舒,詆居正時事。於是居正黨大懼。王篆、曾省吾輩,厚結申時行以為助。而馮保欲因兩宮徽號封己為伯,惡四維持之。篆、省吾知之,厚賄保,數短四維;而使所善禦史曹一夔劾吏部尚書王國光媚四維,拔其中表弟王謙為吏部主事。時行遂擬旨罷國光,並謫謙。四維以帝慰留,複起視事。命甫下,禦史張問達複劾四維。四維窘,求保心腹徐爵、張大受賄保,保意稍解。時行乃謫問達於外,以安四維。四維以時行與謀也,卒銜之。已而中官張誠譖保,保眷大衰,四維乃授意門生李植輩發保奸狀。保及篆、省吾皆逐,朝事一大變。於是四維稍汲引海內正人為居正所沉抑者。雖未即盡登用,然力反前事,時望頗屬焉。
可以說,張居正身後之所以被清算,在於他的權力與最高權力皇權發生了抵製和碰撞。他在首輔任內,長期以對待學生和後輩的態度對待神宗,在馮保的配合下,對神宗嚴加管束和限製。隨著年齡的增長,神宗對二人的懼怕轉化為強烈的不滿和怨憤,張居正卻渾然不覺,這種怨憤在他死後全麵爆發出來,因此,他的家族及黨羽難以逃脫被清算的厄運。
其次,張四維發起的這場“倒張”運動也出於他平時對張居正的不滿。隆慶六年(1572),經過激烈的政治鬥爭,大學士高拱狼狽罷官而去,張居正終於坐到了內閣首輔的高位,他的政治主張終於獲得了實踐的機會,這是經過相當艱苦的政治傾軋才獲得的勝利。權勢和地位的來之不易,使張居正倍加珍惜,不惜以任何代價和手段來鞏固這一地位。同時,內閣權力爭鬥的經驗也使張居正深切感到,要想不受阻礙地施展個人的政治抱負,必須保證自己牢牢掌控大權。所以在之後的人員選用上,他一直貫徹著這一政策,張居正選人的標準就是必須聽命於自己,沒有爭權的野心與實力。不難看出,他先後選用的內閣成員呂調陽、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諸人在當時都毫無鋒芒,在內閣也是絕對俯首聽命的配角。而且,張居正任首輔時對同僚的態度極為刻薄,他不僅自己獨攬朝綱,處事也十分霸道,從未將他人放在眼裏,史稱“視同列蔑如也”。時任次輔的呂調陽,雖然是由張居正推薦入閣的,對他的行為也不敢有絲毫的異議,其他如馬自強等人,雖然一貫為人持正,但也不敢有所作為,僅僅是守著自己的位置混日子。《明史》記載當時的情形稱:
太後以帝衝年,尊禮居正甚,同列呂調陽莫敢異同。及吏部左侍郎張四維入,徇徇若屬吏,不敢以僚自處。
時呂調陽、張四維先在閣。調陽衰,數寢疾不出,小事四維代擬旨,大事則馳報居正於江陵,聽其裁決。自強雖持正,亦不能有為,守位而已。
此時的張四維,小心謹慎地遵循張居正的意誌行事,不敢有絲毫的個人見解,“謹事之,不敢相可否”,“恂恂若屬吏”,根本不敢把自己看作是張居正的同僚。盡管如此,張居正還是對張四維不滿意,覺得他所擬的旨意不能完全符合自己的意見,甚至逐漸討厭起他來。而張四維也是心裏憋著一股怨氣,已經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尤其是當張居正得知張四維私自結交馮保之後,非常嚴厲地製止了此事,他這樣處處防範張四維發展自己的勢力,使得張四維對他的怨恨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其實,張四維對張居正的怨恨,還有一層私人交情上的原因。雖然是張居正引薦張四維進入的內閣,但與張四維關係更為密切的人卻不是張居正,反而正好是張居正在隆慶六年趕走的政治對手高拱。張四維與高拱的交情顯然更為深厚,張居正雖然在與高拱的政治鬥爭中贏得了勝利,但他也不得不起用部分高拱的人,而這些人表麵上暫時服從於他的權威,但事實上很難打消心中的怨恨和不滿。再加上這些人長期受到壓製,難免產生強烈的反感情緒。而且,張居正的改革是在其強權下推行的,他執政時,素以嚴刑峻法來處理事務,雖然取得了輝煌的成果,但也結下了不少仇敵,在士大夫群體中,累積了相當的不滿和怨懟情緒。他恃寵傲物,個人權欲的膨脹與行為方式已經嚴重超出眾人的承受範圍,神宗給自己這位生前的恩師和元輔大臣所定罪名就是“鉗製言官,蔽塞朕聰……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長期被壓抑的心理,在張居正死後得以釋放,幾乎沒有人對張居正的被清算感到同情,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