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心潮(3 / 3)

廣東是個開放的省份,得西方風氣之先,張之洞決心在此實現經世濟國的抱負。從曆史上,從現實中,得來的教訓全是要提高實力才能使中國立於不敗之地。欲達此目的,則需要實業救國,而實業救國,則非辦洋務不可。

所以,他盡管一再叮囑“莫學李鴻章”,自己卻從清流派成了洋務派。

偌大的中國,為什麼屢遭列強侵略?為什麼屢屢挨打?就因為武器裝備差,於是他要創辦軍事工業。一八八六年在廣州興建槍彈廠,從德國引進設備,製造克虜伯大炮;調任湖廣總督後,又將兵工廠搬遷到漢陽。建立了有名的漢陽兵工廠,被稱為“中國軍火工業的一塊奠基石”。

而恰在這個時候,洋務派的首領李鴻章卻每況愈下,輿論攻擊他辦洋務,不過是中飽私囊而已,加之他又親手簽訂了許多不平等條約,為國人所憎恨。他經辦的大量企業因管理不善,虧損嚴重,所以已經四麵楚歌。他很快便胡子眉毛都白了,老態龍鍾,日薄西山。李鴻章是一九一年壽終正寢的。所以,洋務運動後期的首領是張之洞,他被稱為“中國工業的中堅”。

張弼士對張之洞也非常崇拜,而且有機會過從,促膝相談也十分投機。這是因為張之洞在他心目中幾乎是“聖人”的角色。張弼士出身貧寒,少時才念了三年書,何曾有條件去獵取“功名”,所以麵對“科班”出身的人有二種本能的自卑感而張之洞少年科場得意,令他羨慕不已,稱之為“清河後人”。張之洞後來娶了福山王懿榮的妹妹作繼室夫人。王懿榮號稱“中國甲骨文之父”,是聞名遐邇的金石學家,時任國子監祭酒。張弼士對金石之學毫無所有如。每當張之洞拜見嶽母時,張弼士必備厚禮前來拜望自己的同宗兄弟。他深以張氏出了這樣二個商界巨子、學界巨擘而自豪。

及至交往中了解到張之洞辦實業的艱辛,就更平添了“惺惺惜惺惺”的情愫,他對張之洞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

惟有一件事他略有遲疑,那就是張之洞要修鐵路。當時,李鴻章已經修了二百多裏的津通鐵路(津浦鐵路的一段),而且拉了李我之去當津浦鐵路的幫辦。張之洞又向朝廷建議修建三千二百裏的京漢鐵路(當時叫蘆漢鐵路),並為此毛遂自薦,請求由兩廣總督移至湖廣總督。

張弼士當然深知鐵路的重要性,但由好友李載之處得知張之洞與李鴻章政見不同,蘆漢鐵路事很可能因李鴻章阻撓而擱淺,所以就不想介入這官場的是非了。

但兩人依舊過從甚密。

這次張之洞來搬嶽母“避難”,張弼士自然要去拜望。寒暄之後,便扯到了時局。

“大局似將有變,不過,還不至於……”張弼士不解張之洞福山之行的真意,戰火塗炭,乃至於波及山東嗎?

“列強堅船利炮,長驅直入,每每以芝罘、登州為補給之地,有備無患。”

“兩官應對時局,可有善策?”張弼士憂心忡忡地問,“聽說懿旨對‘拳眾’取宣撫之策,可需對之有所表示?”

“萬萬不可!”張之洞立即阻撓,“你以為老佛爺當真?”

“朝政豈可兒戲?”

“這就是你過分天真了!試想太後執中國國柄,已曆鹹、同、光三世凡五十年,何曾為烏合之眾所挾持?她不過是借拳眾打洋人一巴掌,聊為出氣而已。似此,大局之變,指日可待。”

“莫非……”

“洋人豈能容你揮‘拳’?當真動起手來,她這玩拳的本意就會畢露,隻消看她對待恭親王之反反複複,便可得其中真諦了。”

張弼士於是恍然大悟。他畢竟不是個“在商言商”的人物了,好歹也是“亦宵亦商”,所以深有感觸地說:“如此以來,戰火必然蔓延,地方塗炭在所難免,可就苦丁經營工商者了。欲辦實業,總得以天下安寧為前提吧?”

“樹欲靜而風不止,誰不祈禱太平?但我等無力回天,也就隻好少補酒錢了。”

於是,兩人又說到了經濟。張弼士自然問及張謇所說的盛宜懷賴賬一事。

張謇是極得張之洞賞識之人。甲午戰爭之後,張謇曾代寫《代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可見兩人“同聲相應,同氣相投”已經到了融為一體的地步了。怎麼可能發生這種“賴賬”的事情呢?

兩張都是自己萬分信賴的人,是不是盛宣懷從中作梗?可盛宣懷又是自己的知音,在他心目中是絕對的正人君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一涉及到官場,張弼士便是滿頭雰水。

沉吟良久,張之洞方說:你惟知造酒,可造酒能掙幾何?即如君之願,年產二百萬瓶,也區區有限。君還是將目光放至鐵路上吧!誰能把這天下最重要的大事辦好了,誰就是天下第一督撫。

我要建蘆漢鐵路,缺錢,季直(張謇的字)君就隻好受點委屈啦!

張弼士茫然,但卻明白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官場爾虞我詐更甚於商場,而一旦官場吞商場,爾虞我詐將登峰造極。

他將如何是好?遠遠近近的國事都令他寢食不安。

第三節

終於,消息完全被證實了。

——九〇〇年,八國聯軍攻占了北京。

當大清國著名的漢大臣,甲午戰爭之後被“貶”為兩廣總督的李鴻章,在廣州漫天的暑氣中登上“平安”號客輪的時候,廣東將佷逸以下的官吏站立二旁,幾乎無人相信,憑袁世凱那幾鎮北洋陸軍能阻止“八國聯軍”的長驅直入口。

達上海時,即從北方傳來了令他萬念俱灰的消息:北京淪陷,朝灶逃亡。他隻能滯留上海,給各國使館發出了一係列電報,想試探下列強的態度,但都石沉大海,沒人理睬這個已經七十七歲的敗國老臣了。

北京淪陷的第十五天,發自逃亡到山西境內的朝廷的快報到達上海,任命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全麵處理談判事宜。十月十一日,李鴻章到達北京,從而開始了他平生最後一次與列強的外交周旋,直到次年九月七日,終於簽訂了讓中國人進入災難臝夢時代的《辛醜條約》。中國當時有四億五千萬人口,所以聯軍要索賠四億五千萬兩銀子,“人均一兩,以示侮辱”。而慈禧太後卻說這是“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聯軍要求懲辦“禍首”,“禍首”指那些在聯軍攻陷北京前支持義和團的朝廷要員。慈禧太後一見沒把她列為“禍首”,立即降旨命列強所開名單上的朝廷命官“自盡”;

列強要求拆除沿海所有的海防設施,清廷自然也一切“照準”。慈禧是隻要不讓她交出權力,她就“敬念宗廟社稷,關係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二九〇一年二月十五日,慶親王和李鴻章代表大清國政府在“議和大綱”上簽字。同年九月七日,大清國代表慶親王和李鴻章與德、奧、比、西、美、法、英、意、日、荷、俄十二國代表正式簽訂了《辛醜條約》,這是世界曆史上罕見的不平等條約,其侵略性和掠奪性都達到了空前驚人的程度。

熬。作為一個愛國華僑首領,張弼士在忍受著難以名狀的心靈煎京城淪陷的種種傳聞更令他難以人眠。他踏著冰冷的月光,獨自在海邊漫步。寒風料峭,夜色淒涼,他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東炮台五條約》的條款被拆除了,連炮基也隻剩下幾根不盈虧的鐵柱在忍受海風的侵蝕。炮弾庫已經裸露,隻有兒塊炮彈箱的木板在海風中嗚咽。一個人影都不見,那狼藉不堪的,觀比寒風還讓他發抖。他覺得一下子變得十分疲憊,簡力、就要癱坐在那殘垣斷壁的廢墟上。

眼前仿佛出現了北京城破的慘狀,聽見了同胞的悲啼與哭喊。

那裏有他認識的,或者聽說過的朝廷命官,有把他引向仕途的龔侍郎,還有跟龔侍郎在一起的同僚。他們的命運竟如此慘烈……

——九〇一年正月初三,大清國朝廷秉承列強的鼻息,第五次發布懲辦諭旨,於是便演出了一幕“奉旨自殺”的慘劇——

都察院左都禦史英年吞泥直至喉嚨堵塞,天明,下人見他臥於地上,滿麵泥汙,才報知監斬官:“已死矣!”

步兵營統領莊親王載勳,將繩子套人自己的脖子時對兒子說:

“你須記得,以後盡力做事,報效國家,是汝的本分,不要忘了,無論怎樣,隻要國與家有益,總不要讓洋人占奪祖宗留遺的錦繡江山。”他的話音未落,監斬的差役踢翻了他腳下的板凳,頓時氣絕。

軍機大臣趙舒翹,在朝廷命官的監視下,含淚吞下了一包金子,可三小時後仍未死;監斬官又令他喝下一碗鴉片煙,仍未死;急於複旨的監斬官找來砒霜灌進趙舒翹的嘴巴,趙滿地翻滾,呼喊不止。凶狠的監斬官硬是用厚紙蘸著燒酒封上了他的鼻子嘴巴,這才完成了“自盡”。

如果算上在城破之際全家自殺的,如福山王懿榮即全家殉難,那麼,從庚子(一九〇〇年)酷夏到辛醜(一九〇一年)隆冬,僅僅半年時間,大清朝廷就有近一半的官員死於非命,這該是曆史上多麼慘烈的一幕!

張弼士百思不得其解,作為一個早年遠涉重洋的商人,他對此進行了理性的思考:這些人的死,是多麼冤枉呀!如果是死於人侵的洋人手下,還可以說他們是“為國殉節”;可現在偏偏是自己竭為維護的朝廷讓他死,他們又能說什麼呢?聖旨居然稱他們“十惡不赦”,他們的“惡”在哪裏呢?不過是那個陰彆的女人朝秦暮楚的“犧牲品”而已。僅僅因為這樣一個“垂簾”女人的反複無常,這麼多人不僅僅“奉獻”了自己的生命,還得背上個“十惡不赦”的“惡諡”,這天下還有公理沒有?

如果說,以前他目睹了官場,特別是“官商”的種種黑幕之後,他還能對“最高的朝廷”存在某些幻想的話,這次他可是完全絕望了。過去受父輩的影響,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朝廷是天子,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朝廷比父母還神聖,隻有貪官汙吏,沒有昏聵朝廷。可現在怎麼解釋?他完全迷茫了。

料峭的寒風帶著肅殺的威力,在撕咬著他的麵頰;大海卷起澎湃的巨浪,仿佛在號啕大哭。

城破之日,也有不死的官僚。據說滿朝文武的性命都握在個跟德軍統帥瓦德西有舊情的妓女賽金花手心裏,她早年曾作為駐德公使洪鈞的臨時夫人,與瓦德西有染,這次北京“幸遇”,在被窩裏就能決定滿朝文武的命運。一個賣炕的“賽二爺”竟然有如此的“生殺予奪”之權,令張弼士感到無比悲哀。二個泱泱大國保護不了他的子民,甚至連他的大員都保護不了。花了不知多少銀子養的軍隊,買的洋槍、洋炮居然不及一條“石榴裙”,這還能算個國家嗎?他幾十年來縈繞心頭的故國竟是這樣一種局麵,他積平生辛勞所得帶回來要為之奮鬥的祖國竟變得如此敗壞,不堪人目,他的心幾乎要碎了!看著那炮台被毀的二堆亂石,他下意識地間:“這就是我的故國嗎?”

不遠處的大海仍舊不回答他,隻有咆哮的濤聲恰似他此刻的心潮……

怎麼辦?時光已經不多,隻能如張之洞所說,還是得努力把自已的事辦好。國力孱弱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落後挨打”,不僅僅級。采取倭仁那種“以扇遮麵”的辦法是不行的;像徐桐那樣,在八國聯軍破城之日“焚香跪請驪山老母下凡”來殺盡洋人更是無濟於事。他們都丟掉了性命,用鮮血證明了“閉關鎖國”是死路一條。現在的問題是要奮起,不能再猶豫了!

他望著那沉寂的東炮台,心裏生起一種“舍家紓難”的勇氣,眼前幻化出那裏有一門克虜伯大炮正昂首朝天。是的,人生際會風雲,他是一個商人,隻能做商人的事。炎黃子孫在祖國遭受厄運的時候,決不能袖手旁觀!他有責任為祖國做更多的事……

北海的濤聲更急了,像是催陣的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