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賣主”,卻又不是“無主”——又一煙台獨有的怪現象。
“這地是誰的?”張弼士派人去間。
回答非常明確,或者是“守裕堂”,或者是“寶善堂”,或者是“積德堂”,有的還指著地頭界石說:“沒看見這埋著界碑嗎?”
這能起上“堂號”的人家都不缺錢花,要出讓,就得費一些周折。張弼士派人去尋找土地的主人,卻很難找到。不是去了大連(當時叫青泥窪)、哈爾濱,就是進京下衛乃至國上海灘去了。這址煙台“商業大移民”的後果之一。有的可以尋找到住宅,但裏麵也隻是些“婦道人家”,“賣地”這種大事是做不了主的,要打交道得找“大先生”。
怪哉!煙台人怎麼這麼經營土地?不雇長工,也不出租嗎?
他帶著這樣的疑問去請教安伯炯。安伯炯笑吟吟地說道:
煙台瀕臨大海,得風氣之先,智謀之士率先到外地去發展,似乎皆有經商之才。在通衢大都稍有發達,即返鄉買百十畝土地,以之為‘根’,他日在外地混‘綹’(破產之意)了,即可落葉歸根,守著土地過活,這是所有大戶人家的一條退路;至於本來祖上就留有土地,在外地經商發財之後,也定要留下祖業。變賣祖宗的‘蔭分地’是大不孝的,除非實在生活不下去了,那則另作別論。
“至於說到地租,那更是寥寥有限得很。哪個發了財的買賣人把幾粒糧食放在心上?他們的主要進項是買賣,家眷也都進了城。頂多是下來新鮮菜蔬瓜果時,佃戶送點給主人嚐鮮而已,沒有誰去斤斤計較的。”
“那麼,他們肯定不肯賣地了?”張弼士失望地問。
“怎麼,你要買地?”安伯炯大為吃驚,“你不是要開工廠吧?”
張弼士把自己的想法合盤端給了安伯炯。安伯炯沉吟半晌,方吐出一個字來:“難!”
沉悶了一會兒,張弼士又問:“不得已而求其次,我買荒山營造土地如何?”
安伯炯看看張弼士,見他十分堅毅的麵龐上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著,不禁怦然心動。他本想說“也難”,可突然又改了口:“煙台倒是三麵荒山環繞,隻是……”
“隻是什麼?伯炯兄快說。”
“一則不知道能否辟為田園適合種葡萄;二則隻怕距廠太遠,運輸多有不便。”安伯炯遲遲疑疑地說。
“不怕!”張弼士十分堅定,“車到山前自有路,看來隻能走此一途了。”
“你既如此決策,”安伯炯受到張弼士情緒的感染,也提高了嗓門,“有用著我安某的地方,但請明示。”
張弼士客氣了一句“少不了偏勞您”之後就告辭了。路上他卻從心底升騰起一股怨尤的情緒:在國內,這裏開埠夠早的,所以才造成了一大群商人,造成了煙台財主們爭相出外創業的熱潮,誰知這些新舊財主們竟是一樣地打著“農業文化”的烙印:他們視土地為“命根子”,要用土地來為自己造就退路。煙台的商人竟是這樣“先天不足”嗎?其他地方的商人也都如此嗎?那就更難振興實業了。
但是他深知自己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做了“過河卒子”,隻能勇往直前。他派自己的顧問楊俊士(廣東梅縣人)到東山去實地考察,並且采集了東山、西山的土壤標本,寄往法國、意大利。在這同時,他還殷勤地寫信給那個意大利酒師狄士多,表示“掃榻以待”,歡迎他隨時蒞臨公司指導。
很快有了回音,法國和意大利的土壤專家驗證之後都確認,土壤是栽植優良釀酒葡萄的最佳土質。張弼士振奮不已,當即決定購置東郊、南郊的兩座荒山營建自己的葡萄園,估計東郊可達三百畝,而南郊近千畝。果能如願以償,酒廠的原料就會滾滾而來。
然而,購買荒山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荒山本來是無主的,可是,一旦要開發,卻突然冒出若幹“主兒”來。有的甚至可以拿出祖宗留下來的字據,聲稱某界至某界所有權是他家的。對此,張弼士表現得十分大度,隻要有憑據,律給價補償,不與他們糾纏。可是就有那麼幾家偏要“糾纏”。他們知道張弼士是南洋的“大肚子滾兒”(煙台土語:有錢富翁的意思),想狠狠地敲竹杠,漫天要價。這時,張弼士忽然想到自己那朝廷命官的身份了。這幾戶人家的所謂“產權”都有漏洞,至少在相當二段時間裏沒有“驗契”,否則也就稱不上荒山了。他們拿出的憑據年代久遠,手續並不完備,卻要來以此“糾纏”。他這位“三品候補侍郎”也就可以抖抖威風,至少可以借福山縣的官府勢力,“糾劾”其無理要求。福山縣“政出多門”的局麵已經有所改觀,換了個山西人王用霖來當知縣,對張裕公司“優禮有加”,所以這些“冒一出來的”占山戶隻好偃旗息鼓。
難題出在荒山上還有許多墳塚。這也令張弼士焦頭爛額。
不少是年代久遠的野塚冷墓,張弼士廣貼告示,讓真主前來洽談,“過時不候”,一律鏟平。那些當年也有孝子賢孫刻碑“永遠紀念”的,由於後人式微,或者遠遁,變成了殘碑斷碣,這種墳,鏟了也就鏟了,誰也不會過問。問題是確有兩戶的墳地就在這裏,曲姓與王姓的祖塋都在東山。王姓墳塋很大,在東山腳下,隻有部分延伸在山坡,而曲姓卻是整個墳塋都在東山南麓。
“讓我們移動祖宗骨殖?誰他媽缺了八輩子德了!”
曲家的族長曲源立一聽叫他賣塋地立刻暴跳如雷,他本想罵“斷子絕孫”的,可話到舌尖卻突然刹住了。因為他正麵臨著斷子絕孫的威脅,三房妻妾均無所出。
罵人沒有罵到底,但不賣祖塋的決心卻是要堅持到底的。誰來說也不行。
那麼,環其祖塋建葡萄園也不行嗎?不行。不僅不能使葡萄園連成一片,無法規模經營,也沒法解決曲家的“糾纏”,你不能在塋地附近動土,破壞了曲家的“風水”。
——個理直氣壯的“釘子戶”,死死地“釘”住了張弼士開拓的雙手。
怎麼辦?張弼士一籌莫展。官府權勢再大,也不能“掘人祖墳”呀!這事曲源立不自願,神仙也得唉聲歎氣。
還是安伯炯出了個主意:“本地人極信‘勘輿之學’,尤其敬信南方人善采塋地,有不少厝祖父靈柩而求風水寶地者。先生為海南人,何不從家鄉請一風水先生來,隻要善於遊說,令曲某甘心情願遷走祖墳,難題還不迎刃而解?”
張弼士連連稱善,立即派遣自己的心腹去南洋搬“救兵”。搬來的救兵正是張弼士的至交,那位怪人劉坤三。
劉坤三對陰陽八卦、看墳塋宅基實在是駕輕就熟。雖說流泊國外多年,華僑大都渴望“落葉歸根”,他這方麵實踐的機會不多,但因有不少窮困的華人葬身他鄉,所以他仍不失此業;何況他絕頂聰明,很會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讓聽者將他視若“神仙”!
他與張弼士已經闊別經年,聽說了張弼士有勞他的事由,不由得啞然失笑:“張某確實是商業奇才。本來他對勘與是嗤之以鼻的,不料今日為了經商,竟求助於我這個看陰宅的了!好吧,隻要不是讓我幫他殺人放火,騙騙人又有何妨?他這也是為了國計民生,我就去為他當一次說客吧!”
這實在是“出奇製勝”的策劃,張弼士和劉坤三都充滿了信心。豈知卻又碰了釘子。原因是那個曲源立偏偏不信這一套,尤其不信任廣東人。他說廣東人太聰明,他得“交往交往看”。
事情又擱淺了。
“轉機”卻有點事出意外。這還得從“交往”開始說起。
張弼士融入煙台社會後,要拓展自己的“交際圈”,隻好人鄉隨俗,請地方大賈、士紳名流“吃花酒”。
“吃花酒”也是“舶來品”,不過不是從外洋“舶”來的,而是仿效上海的產物。開埠之後,煙台市民的生活方式發生著急劇變化,如果說以前是爭學天津的話,那麼後來就是爭學上海了。由於火輪在津滬之間穿梭,煙台是中間惟二的中轉港,所以成了海上交通的樞紐,人們的生活跟“船”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船從北方來,多是土裏土氣的平原產品,跟固有的“農業文化”大同小異,而船從南方來,卻就洋裏洋氣,千奇百怪了。北方的梳子再結實也是木頭做的,樣式也“老”,誰沒看見過那“月牙”?可南方的梳子就是電木做的了,樣子也纖巧多姿,顯得不那麼古老笨拙。所以,煙台的風氣是緊追上海,上海的仕女剛剛穿上卡腰的旗袍,煙台的女郎很快也展現出自己的腰身;上海的舞女剛剛大開衩閃露大腿,熠台的婊子也很快穿短袖露玉臂。有人甚至稱煙台為“小上海”。
可以說,“小上海”與“大上海”共同領導著時尚,推動著潮流。
上海“吃花酒”的風氣浸淫煙台,不過其過程卻遠沒有上海長三、幺二堂子裏那第繁瑣與文雅。這裏也是“出條子”招妓飲酒,但卻無須吟詩作賦,也不必行什麼優雅的酒令,完全是山東大漢的豪放,高陽酒徒的粗獷:“六六順呀”“八匹馬呀!”“五魁首呀!”
吆三喝四,聲震屋瓦,吵得雛妓們捂耳朵。
“雛妓”特多,也是開埠之後出現的怪現象。這可能與巨大的移民潮“有關。那個時代自然災害頻仍,災荒年代人民流離失所,巨大的”移民潮“流向煙台自不必說。即使太平年景,由於”開埠刺激了工商業的迅猛發展,生活迅速起了變化,二下子打開了人們的視野。黃土地已經束縛不住年輕人了。許多人都往煙台擠,希望能在那裏就業,掙一份不菲的薪水可以回鄉炫耀於鄰裏;
也確實有不少走出村莊闖煙台,實現了這種理想,於是又帶動了更多的人到煙台來討生活。但可惜,煙台的經濟發展再快也無法吸收這眾多的勞動力,入太多,不可能充分就業,何況他們既沒有技術,又沒有門路,盲目地投奔煙台,滯留在那裏,忍受著饑餓,又懷抱著希望在“功夫市”上佇望。他們不肯身無分文地返鄉,地處“齊魯之邦”的人特別“愛麵子”。其中有一些乞求船家將他們“捎”到了關東,而相當一部分人卻被大海阻隔在煙台,形成了巨大的等待就業的“勞動力市場”,天長日久就有不少人淪為乞丐。
所以,煙台街就有了“丐幫”。
有點有同於外地的是,“移民潮”中不乏女性,也許因為“得風氣之先”的緣故吧!即使是四鄉的婦女也都早早地邁出了房門。
她們的綉品最初出現在廟會上,被外國傳教士視為藝術品。煙台婦女很早就在家庭裏因有自己的經濟收人而提高了地位,封建桎梏相對輕一些,她們中的大膽者也擁向了市場。
煙台出現了“薦行”,婦女用不著到“工夫市”去等待主人挑選,就業的機會反而多,“薦行”最早是介紹她們去有錢人家當傭人,年紀大的當“老媽子”,年紀輕的當“娘子”。漸漸地,那些“幹練”的經紀人不再滿足於隻作這些紹介了,不少女人被推進了火坑。尤其是麵容姣好又有點虛榮心的女孩子,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上“薦頭”的當。“雛妓”往往是犧牲品。
於是在東西太平街的南端相繼出現了“雙吉班”、“朝樂班”之類的招牌,十分醒目地掛著。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是“學戲的”,其實這裏的女孩子會唱幾句不假,但卻是讓龜奴背著去趕堂會的。
她們有別於太平街北端那些咖啡館、舞廳,不會唱洋歌、跳洋舞;也有別於再往北的“四道灣”,不是赤裸裸地簡單性交易。這裏有些情調,來的人也多少有點身份,當然也得“陪”,而且價格不菲,但卻用不著向“社會局”繳納“花捐”。
她們多在“花酒”席上充當著角色。
張弼士請曲源立“吃花酒”是別有用心的。他將一個喚作翠翠的雛妓,介紹給曲源立。曲源立一下子就被翠翠的美色驚呆了,一時魂不守舍,喝得酩酊大醉,當晚就倒在了翠翠的懷裏。第二天,竟發現翠翠是個處女,被他開了苞。
翠翠哭哭啼啼,趴在枕頭上不肯理睬作孽的曲源立。曲源立手足無措,隻好腆著老臉去“哄”翠翠。翠翠撒嬌作癡地道:“俺才十七歲,一生就毀在你這個五十七歲的糟老頭子手裏了,嗚嗚……”
美人的眼淚具有超凡的衝擊力,曲源立終於開了口:“我娶你回去還不行嗎?讓你當我的四姨太!”他願為自己的一夜風流付出代價。
翠翠回嗔作喜,說不盡的嫵媚多情,直弄得曲源立筋骨酥軟,自以為得了紅顏知己,於是山盟海誓,由衷地表示“非翠翠不娶”了。
翠翠卻偏偏要自擇佳期,定要在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方才過門,而且要大事張揚,至少要把那天“吃花酒”的人都叫來。她要出這個風頭。
這是無可無不可的,曲家還舍不得幾桌酒錢嗎?
果然有一場十分豐盛的宴席。酒酣,張弼士用他那生硬的客家話吟出打油詩一首:
五十七,一十七,
今天是個三月二十七。
軌芝罘曲源立,
趣幸得美嬌妻,
咱們大家都來吃。
轉過年來添新喜,
咱們大家還來吃。
雙曲源立本來就為納妾而興奮不已,正擔心請不到張弼士呢,卻軀見張弼士不僅親自來了,還帶了一個仙風道骨的人物來,名喚劉坤三,說是張府的顧問,真有些喜出望外。何況,張弼士出手很大方,難送給愛妾的竟是一副八錢重的金手鐲,就越發高興得不可名狀。
耐當下聽了張弼士吟的詩,也馬上湊趣地回應道:
轉過年來有新喜,
我請大家天天都來吃!
眾人一起鼓起掌來,宴席的氣氛達到了高潮。翠翠含羞帶澀地瞟了劉坤三二眼。劉坤三卻正襟危坐,既不歡呼,也不鼓掌,十分“格路”(煙台土誤:特別的意思)。
曲源立特地走過去敬酒。劉坤三端起酒杯,附在曲源立耳邊說:“今天是三月二十七,所以我才喝你這杯酒。”
曲源立茫然:“這杯酒與三月二十七有什麼關係?”
“天機不可泄露。”劉坤三故作神秘,中途退了席。
當晚,曲源立追問愛妾,翠翠才在枕邊說道:這日子正是那位劉先生挑的,他說隻有這天,才能保證早生貴子。難道你喜歡絕果然,未出三個月,竟傳出了天大喜訊:翠翠懷孕了!
這事非同小同。要知道曲源立是長子長孫,有沒有後人,關係極大。他所以一再討妾,不就是為了子嗣嗎?如果不是為了後繼有人,隻圖個美貌少女得床第之歡,他又何必興師動眾?煙台街有多少可以令他銷魂的女人!他已經破費不少了,卻始終不見脈息,現在終於有了,終於可以麵對列祖列宗而毫無愧色了。
為此他專門請劉坤三喝喜酒——為的是劉坤三給他挑了個好日子。
然而,劉坤三卻隻飲了半杯酒就放下了酒杯,一雙睿目高深莫測地望著曲源立。
曲源立又茫然了,不過這次卻有點誠惶誠恐:“先生有何見教,老朽一定洗耳恭聽。”
許久,劉坤三方開口道:“我本不欲多嘴,隻是見你對山人頗多信賴,為你的子嗣起見,我不得不略陳淺陋了。”
曲源立一聽提到子嗣,立即心情緊張,滿眼乞求地說道:“源立年近花甲,方見脈息,萬望先生指點迷津,曲氏二門莫不恭謝。”
罪。曲源立殷切期待,劉坤三故作矜持:“我若直言相告,請勿怪”豈敢,豈敢!隻求良言玉音。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先生納寵之日選在三十七日,圖的就是這個‘七’與‘巧’字。試想,你這‘五十七’與翠翠的‘一十七’是幾個‘七’字?雙也。正所謂雙喜,你與令寵已用盡矣!所以再加一七,便是子嗣之喜,這便是我讓令寵選擇三月二十七日出嫁的原因。”
曲源立恍然大悟,連連稱謝:“原來小妾非擇此日不可,是已經先生法眼,老朽三生有幸,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