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創業難,在煙台創業尤難,為改良品種建造“葡萄山”,困難接踵而來;看來是技術問題,卻有著“文化層麵”的深刻根源。曆史沉澱的方方麵麵都在考驗著愛國華僑張弼士。
張裕造酒是以葡萄為原料的。
煙台葡萄雖好,但不盡如人意。
還是那份《商務官報》曾刊載文章說:“張裕公司原意欲買天津、煙台、營口所產之葡萄並各種水果釀酒,嗣因查三處之葡萄種類不多,隻有一二種可釀酒者,其味甚薄,且種植不得法,是以釀酒欠佳。”這不是矛盾嗎?當初無論是法國領事,還是酒師俄賓不都講煙台的緯度與法國波爾多相仿,氣候、土質都極有利於葡萄生長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張弼士如墜五裏霧中。
哇務辭職歸國時,曾對張弼士說:“煙台的葡萄質地雖好,但品種不多,顆粒不豐,出酒率不高,想以之在世界葡萄酒行業中爭雄,難!”
衝著煙台的原料來的,原料卻出了問題,這實在是件大傷腦筋的事。意想不到的挫折接踵而來,卻沒有這次打擊來得沉重。張弼士完全沒有估計到他的國家工業基礎薄弱,竟然連輕工業也舉步維艱。輕工業依賴農業,可一個舉世聞名的超級農業大國竟無法為他提供造酒的條件。他的同胞都在“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耕作,辛苦不可名狀,可是一個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哪裏有條件成為他的客戶?那麼,反過來,他有從農民兄弟手裏買東西嗎?他急需葡萄呀!可是他的農民兄弟不僅太窮,而且太多,而耕地又十分有限,產量又實在太低,有限的土地種糧尚且不足,哪有餘地種葡翁?實在是辜負了老天!有一點點葡萄在偶然的機會可以進人市場,也真的是“品種不多,顆粒不豐。”整個一個國家都沒有農業科技,張弼士再怎麼“富甲南洋”也無力回天。
他心情鬱悶,沿著山徑散步。突然,眼前為之一亮:“前麵不就是葡萄嗎?”不遠處有兩棵攀援在一起的野葡萄,紫瑩瑩的很有誘惑力。他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摘下一串,顧不得上麵沾有塵土,就取了一顆放進嘴裏。“哇!”太澀!但酸度可以。
這一發現鼓勵了他,他不顧已經半百有餘的身體,執意要親自到鄉下去采購葡萄。徒步走了二十多裏路,買了幾家的葡萄,但卻是成串的失望。他不得不承認:確實是“品種不多,顆粒不豐!”
葡萄呀,葡萄!成了一個縈繞在張弼士心頭的難題。
哇務在歸國前夕,曾與張弼士做竟夕長談,直到東方破曉,兩人都沒有倦意。哇務說:“密斯特張,你的雄心壯誌我十分欣賞,但要以煙台所產的葡萄與世界名酒爭雄,很難。你知道,世界上喝酒的人很多,造酒的人也很多。大家都想在葡萄酒行業中獨步,這種競爭真的比古羅馬的竟技場還要殘酷、激烈。我本該助你一臂之力的,隻可惜年老多病,親屬也均在本國,不能不坐視你孤軍奮鬥了。臨別,我想給你一個建議:你果真要在世界葡萄酒行業稱雄,必須重視質量。煙台葡萄需要從泰西引進親本,並依西方種植,改良本地品種方可。”
哇務的建議開啟了張弼士的思路,他像經曆了漫長的黑夜,在暢談之後迎來了黎明的曙光,大有絕處逢生的感覺,立即決定照哇務的建議辦。兩條線同時進行,一邊征地,建自己的葡萄園;一邊引進優良品種,在煙台試種。當兩條戰線都高奏凱歌的時候,他自己的原料基礎也就建成了。
八九六年冬天,他特寄函奧京(奧地利首都維也納),覓納葡萄秧十四萬株。
這些奧國葡萄秧於二八九七年夏到煙,成活率隻有三成餘湧二年冬天,又從維也納續購葡萄秧五十萬株,於一八九八年夏到煙,成活率仍不高,即使活身也柔弱不堪。據分析,所采辦的葡萄均為無根,這是造成活秧不多的主要原因。加上株苗運抵上海、煙台碼頭時,裝運葡萄根苗的箱子因無棧房收貯,散亂堆放,並直接在陽光下蒸曬,以至於根苗枯死,或生而不壯。
述文字是後人記述張裕創業史中的話,裏麵隻說葡萄不說人,其實,事是人辦的,很值得勾沉。先說這“無根”後說這“蒸曬”,都令張弼士無可奈何,國內的事實在難辦。
本來根連著苗,苗連著根,何至於一裝船就成為“無根”的了?
難道海風不能吹走株苗,卻偏偏能吹得斷根不成?這真是怪事嗎?
然而這在晚清的社會裏卻是“見怪不怪”的,何也?張弼士從海外來煙台辦事,所帶的人手有限,實在忙不過來,隻得煩請師爺張均亭“辛苦一趟”,去海外“觀觀光”,順便將秧苗押運回來。
張師爺帶著幾個親信到海外采購並兼押運,這真是絕大的“肥缺”!按照慣例是要“濕手沾麵”,不能不撈點油水的。所以,一根秧苗栽成數段,一根變幾根,價格就可大減,“餘額”自然落進了經辦人的腰包。這種“中飽私囊”是無法追究的。你要查問,他會坦然回答:“這是國外新技術。正在試驗的就是這種插枝,不信你可問某某,他們都目睹過這種繁殖是十分茂盛的。”
某某是他的同黨,大家都得了好處,自然欣然作證,說不定還會拿出一張英文報紙來,那上麵果真登載著插枝繁殖的消息。
“可成活率為什麼僅僅三成?”
這也不難解釋,他可以坦然回答:“這是碼頭的問題。你沒看見麻包都散了嗎?再活的秧苗還架得住毒太陽嗎?沒全部曬死就巳經萬幸了!”
這些人在社會上都是絕頂聰明的“混子”,他們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中國的事本來就是在互相推諉中存在的。一刊:事隻要有兩個人插手,就必然互相扯皮,辦不成的時候居多。要追查責任,雙方互相推諉,拖延時日,最後不了了之。所以,許多人都在大混特混,盡量曠日持久,最後一事無成,而辦不成事的人卻不斷地領酬金,發橫財。
麵對這種“社會積弊”,張弼士同樣無力回天。他知道那十分神聖的官場就是這種“積弊”的溫床,他是無可奈何的。
再說那“蒸曬”。船倒是準時地到達了碼頭,但是碼頭的規矩頗多,除了官方的,還有私方的,“等因奉此”,約定俗成。別看是上不得台盤的,卻絕不敢有半點不遵。首先得“拜碼頭”。煙台港的曆史很長,但一直發展緩慢,吞吐量很小,所以管理長期處於“粗放”狀態。即以碼頭工人而論,不僅沒有任何組織,甚至人員也難以固定。通常的情況是,一條船進港待卸,船長找到碼頭上的管事的。這些管事的多係當地的“地方”轉化而來,所謂“地方”,不過是“市場管理人”。過去在人口相對集中的地方,往往由族長或者村子的“會首”指定幾個能說會道又善於交際的人擔任“地方”,為一方的事務奔走,或者打掃衛生,或者處理糾紛,總之是個“會首”與“民眾”之間的角色,沒有職務與級別,也沒有薪金與報酬。隻是年關節前,由“會首”計議送點禮金或者實物。煙台開埠之後,港口附近的事務漸冗,原來的“地方”權限浙大,最後儼然成了港口不可或缺的人物。船主找到他們中的某人,然後談判有關裝卸事宜,往往是口頭協議:幾時某日,一共多少貨物,根據數量、種類付給酬金多少之類。此人接了活計,再去找碼頭工人。固定的碼頭工人很少,他們很像這些發跡的“地方”不定期聘用的“長,彼此往來甚密,甚至”哥們“相稱,但卻遠遠沒有形成幫派,也沒明確的雇傭關係。說白了,在攬到活計之後,”地方“就是”經紀人“而他們就成為”把頭“帶著臨時從”功夫市“招攬來的大漢,幹裝卸活兒。他們熟悉情況,對潮汐、倉儲乃至常見的貨物都稔熟於心,”經紀人“離不開他們”功夫市招來的壯工也隻能聽他們指揮,否則對碼頭兩眼墨黑,寸步難行。
就這樣的一個小碼頭,既不像滬津那樣,有眾多的碼頭工人形成幫派,甚至流氓團夥在其中操縱,又不像完全封閉的家族勞動,有著固定的人身依附關係,所以就形成了種種獨特的規矩。例如:
船主要在開卸之前先“請吃”,要請經紀人和把頭們(視卸貨的多少,把頭多少不定)到飯館裏吃一頓“開卸酒”。席間要請這些人多多關照,尤其是怕淋怕曬、不能倒置、又擔心破碎的貨物。飯後還要送上“紅包”,以示船主的一點“心意”。這是約定俗成的,沒有任何人公開打招呼,更甭說有什麼“揭帖”讓人遵守,但是卻絕對沒有人敢不照辦。
張弼士是個“外鄉人”,煙台人稱之為“南方蠻子”,哪裏找這種規矩?他“違規操作”,就隻能遭遇“野蠻裝卸”的“下馬威”:亂堆亂放,散包破損,讓秧苗在烈日下蒸曬,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當然,冤有頭,債有主。張弼士聞訊之後,氣得要“按章辦事”:“我就不信沒有王法,管不了這些沒王的蜂子!”
他果然找到了“蜂王”。
煙台不是歸福山縣管嗎了縣官被稱之為“父母官”,在福山的地盤上無論什麼人隻要興訟,就得到福山縣投訴。
當時的福山知縣李舒泰一見狀紙,立即備轎,登門造訪,口中連稱“下官”。那卑躬屈節之態實在可掬:下官來遲,萬望海涵。
所牧之地令道台大人蒙受如此大的損失,實在是下官治理刁民不利。俗諺道‘有錢買種,無錢買苗’,耽誤了道台大人的大事,實在惶恐之至。
他表示二定要“究治此事”,其義憤填膺之狀,令張弼士十分感動,也拱手相揖:“父母官屈尊造訪,令弼士感激莫名。李大人不愧來自古都李舒馨是陝西鹹陽人;言吐清雅,識見高明,令人感佩!”
於是李知縣帶著不菲的禮物離開了。張弼士私下裏慶幸:誰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眼前這個李知縣就真的讓他感到既“舒”服,又溫“馨”,他又覺得辦企業大有希望了。於是他在一八九七年受李鴻章推薦擔任了中國通商銀行的總董之後,又接受了粵漢鐵路的幫辦,次年又升為總辦。跟中國的“鐵路通”盛宣懷完全攪在一起了。
然而,當他興衝衝地再回煙台時,迎接他的仍舊是兜頭一瓢冷水。那個李舒馨還是笑吟吟地造訪,可是承諾的事卻依然如故。
李知縣大講自己的苦衷:“道台大人有所不知呀!敝縣同時還有一個知縣,名叫康鴻奎,乃貴州人氏。‘政出多門’乃官場之大忌,更何況他來自邊陲,教化自與內地不同,難以共事不說,簡直不可理喻。”
大談“苦經”之後,言歸正傳:“下官上次在道台大人麵前誇下海口,無奈被人掣肘,作難之處,大人想來可以諒解;下官切望大人能在上憲麵前陳說利害,一旦政令暢通,我必為大人主持公道!”
天呐!這算怎麼一回事呢?僅僅為了幾棵秧苗,就讓人做這種利用。真乃豈有此理!
張弼士心中十分窩火:“這簡直是訛詐!”他才不肯介入官場職位的爭奪呢!所以,五十萬棵秧苗大部分被“蒸曬”而死,他也隻能吃個“啞巴虧”。沒有“興訟”之舉,甚至也不再過問。
不過,他要堅持哇務指明的道路,隻要他辦張裕公司,就要改良品種。“爛掉一批怕什麼?我會再運來一批!”他真有股鍥而不舍的勁頭,又繼續從奧國寄購有根葡萄秧五十萬株,並陸續搜購世界各地的葡萄名種,移植煙台。這次又是盛宣懷幫了大忙。本來這種有生命的東西“郵傳”是不肯收寄的,因為沒法保證存活。但是盛宣懷與郵政的關係十分密切,不僅創辦了全國最早的五個中等郵局“之二的煙台郵局,使小城成為中國郵政的發祥地,而且在數十年後還擔任了清廷的郵傳部大臣,靠著盛宣懷的”特別關照,秧苗竟然完好地郵寄到煙台了。
當年種植,成活率達九成。張弼士自然喜出望外。可是兩三年後,株苗就出現了枯萎現象,成活率又降至五六成。拔保仔細尋找原因,發現仍然是“根”出了問題。根帶甜味,吸引得蟲子“惠顧”,七晴八哎,根係大損,葡萄園自然難以繼續一片碧綠。這個問題的解決,可引公司早期的產品說明書和一九〇八年中文本《關冊》中關於煙台的介紹來錄以備考:
籌思再四,每一葡萄本必自舶來,隻有少而無多,難期繁殖,以收大效。
為此,又寄購可做接根的本國苦味山葡萄秧自種,並購置了一台接報機自接。具體步驟為,第一年先截取苦味葡萄本尺許,插入鬆土;第二年山葡萄生根後,將正荷萄節截取寸許,用人力機器接於山葡萄砧木之上,銜接渾合皮肉後,襄以軟木,纏以鐵絲,以不通空氣為好,接畢複栽;第三年選擇壯實枝條植入大園;第四年、第五年再擇選茂盛枝條栽植,初長成後可結實數兩,約到第八年可結果數斤。引植、嫁接葡萄先後用了十餘年的時間,至一九〇六年終於獲得成功,真可謂“一波三折”。至此,張裕葡萄園共嫁接葡萄二十四萬株,品種二百二十四個,主要品種有品麗珠、蛇龍珠、赤霞珠、夜光杯、醉詩仙、瑪瑙紅、梅鹿輒等紅葡萄品種;另有雷司令(裏斯林)、李將軍(灰品諾)、貴人香(意斯林)、大宛香、玉瑤漿等白葡萄品種。
這些“中西合璧”的葡萄品種,耐寒、抗病、糖度高、出汁多。
上述後人的記載已是十分難得的史料了,它記錄了張裕公司為改良葡萄品種的艱苦曆程。當時的張弼士對所屬葡萄園的經營,完全采取新式管理方法。土壤調理、肥料施用以及病蟲害防治等,均有專人負責管理。他還要求拔保和其他外國酒師要不時地到園中指導工作。為此,他特意在東山葡萄園建造了造型別致的別墅,豪華舒適的歐式小樓,他自己沒有享受,都用來招待外國酒師了。
確確實實如哇務所說,用“西方種植”法,根據化驗師分析,葡萄結果多,但會影響酒的質量,因此要對葡萄結粒實行人工控製:
在葡萄剪枝時,隻留下可結果五斤的枝條,寧可少產酒,也不能影響酒的質量,敗壞張裕公司的聲譽。
為了不斷地改進葡萄的品質,對不同品種葡萄的生長、結實、收獲等情況,每年都有詳細的記錄,作為改進種植的依據。葡萄剪收之前,均要先行化驗,然後分類剪收。
張弼士不是農業家,他隻是個商人,卻能以商人的縝密來對待他要開拓的事業。所以他不僅可以引進,而且可以創新,讓眾多改良的葡萄品種成為佳釀的原料。他不是種植葡萄和製造葡萄酒的專家,但卻具備最出色的專家所應有的科學和求是精神,所以他改良的品種高奏凱歌。
第二節
改良品種和擴建葡萄園的工作是同時進行的。張弼士在著手引進葡萄苗的同時,也開始了建設自己的葡萄酒原料基地的運作。
他要自己種植葡萄,要有自己的葡萄園。
規模多大?他可不是萬“庭院經濟”的,他要建一個現代化的工廣。前麵不是引用過他的《手記》了嗎?
《手記》告訴人們,張弼士在追求規模效益,他是要幹大的,追求“四十萬箱”,獲利“在百萬以上”。葡萄園怎麼能小呢?建小了他就不是張弼士了。
他決心打造廣畝以上的大葡萄園。
這無疑是個異常大膽的計劃,須知他在煙台是“地無一壟”的呀!有錢不假,但要在煙台要一下子買進這麼多地,談何容易!煙台不是上海灘,那個猶太人哈同可以看準時機,一下子鯨吞大片地皮,從而在房地產經營中輕而易舉地成為世界富翁;可如果他到煙台來,小城的“文化形態”就會很快卡住他的脖子,拴住他的手腳,使他欲買地而不可得。張女士征地時就遇到了這種情況。
在哪裏買地建園最好?當然是在廠區附近。路途越短越好,不僅省去了運輸的麻煩,還可以減少葡萄的損失,葡萄是漿果,顛簸就會出汁的。正好丁“區南麵就有一些閑地種著不多的糧食和散亂的梨樹。”這利吐地我花大價錢還買不到嗎?當時泊地的價格一畝是一百二十兩白銀,我出一百五十兩總可以了嗎?張弼士想。
然而高價也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