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窖確實為中國人爭了光,也大大激發了張弼士和他的同侔們爭雄的信心和勇氣。當然,它也為後來張裕白蘭地、葡萄酒一舉成名,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大酒窖建成,可說是廠房的重點工程宣告成功,以後就是在酒窖上蓋廠房了。在廠房施工的同時,張成卿不忘叔父的囑托,要修一條路。
大馬路的西首是一條季節河,煙台人叫東河。夏末秋初,大雨滂沱,山洪暴發,河水暴漲,東西交通就完全隔斷了。但用不了多久,山洪瀉盡,又會細流潺潺,溫柔莫名。這時,附近人家的婦女就會端著大木盆,把積攢的髒衣服,待拆洗的被褥都拿了來,盡情地用清湛湛的河水洗滌。這時,空氣也變得格外清新,淺淺的河水上放幾塊大石頭,連綴成一座斷斷續續的漫水橋,男人們過“橋”去串門,結伴享受雨後的愜意。然而用不了多久,剛剛被衝刷幹淨的河床又會堆滿雜物,洗刷鹹魚的惡臭充溢河灘,髒水髒物都傾倒在這裏,又變成了人們掩鼻而過的臭水溝。
這條河的北端臨近大海。
張成卿雇工將東西兩岸用大青石砌起來,上麵蓋上了水泥板,讓這條東河變為地下河——當然,隻是在張裕公司以北。於是這裏就出現了二條又寬又平的馬路,不僅給張裕公司帶來了運輸貨物的方便,而且也為市民造了福。到“法國醫院”看病的人鮮有不走此路者,即使洋行裏的時髦男女也無不徜徉在這條馬路上,眺望海裏的鷗鳥上下飛翔,沐浴著清爽的海風,可作盡情的遐想。路雖不長,卻與張裕相連,因此命名為“張裕路”。
士的社會貢獻。以至若幹年後,“膠東王”劉珍年統治煙台時,揚言不準用私人的名字命名道路,也徒歎奈何。市民不買他的賬,仍台階。
第三節
張弼士有記《手記》的習慣,現在僅存的《手記》中有這樣的記載:
本公司將用玻璃樽極多,若出酒十萬箱,每年玻璃樽大小約用一百至二百萬個。查附近煙台,惟日本最近,日本所出之玻璃,料貴又不甚佳,大者每百隻取價六元,小者取價四五元,通共計算,每年不下十萬元之數。若向外洋來購,此又一漏卮也。查泰西所造之玻璃樽,其料更美,且成本之價,大者每百隻一元四角或一元五角,小者一元左右,是以今擬本公司勢必要顧(雇)司阜(即師傅,指製樽技師)辦機器廠自造,每年至少可省六成,即銀洋十萬元中之洋六萬元者也。此事查洋開辦之日,仍要稟請奏明立案,並請就近取沙采石為料,亦一要緊事也。
張弼士是個絕頂精明的商人,在經營管理上他總是錙銖必較。
《手記鄉中還有這樣一段話,既可見他創業的艱辛,也可見他創業的精明。照錄於下:
買地一百畝,地價並做好每畝按洋一百二十元,共約洋一萬二千元。每地一百畝,種葡萄五萬株,買種活實秧額每株作成本一角三分,共約洋六千五百元。每地一百畝,要用竹竿五萬枝,每枝約成本三分,共約洋一千五百元。以上三柱共成洋銀二萬元。此係作為生產之物。
每地一百畝,長年看守工頭薪金,按洋一百元。又用理園古裏粗工,二十人,十個月並采運葡萄回廠工資約洋九百元。又當年以後每年補貼竹竿子一萬枝,並園用鐵絲鐵釘,按洋五百元。又自出葡萄年起,三年後每年另加肥料,約按洋五百元,以上四柱,共洋兩千元,此係每年出葡萄成本者也。
每地一百畝,セ種植之年算起,三年之後每年每株可出葡萄五斤,計出葡萄二千五百擔,每擔一百斤,約成本八角。加老本連息亦不過每擔洋十六元。每葡萄一擔,做紅兀酒除酒糟外,可得四十八擔,即四小箱,或一大箱。
加箱一萬隻,該洋三十元,每酒一萬箱,加酒樽並破壞十四萬隻,每百隻按洋六元,共約八千四百元。每酒一萬箱,見錫頭塞子兩項共十萬隻,每百隻按洋二元五角,共約洋三千二百五十元。每酒一萬箱,加草並裝工,生箱按分五裏,共該洋一百五十元。以上四柱,繳費並葡萄成本,合共成本洋一萬六千八百元。若加上老本息,共洋十萬八千八百元。加酒樽自製,每酒一萬箱,至少亦可省洋四千八百元及老本息不計外,每酒一萬箱,成本約洋二萬二千元。
光緒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丙申所做之酒,所按之價格,乃照第二次雇之酒師所作成本,及便買之葡萄度數力量,按該年之情形而推算。因第二次之酒師(即雷德弗)不分明此遭,乃一騙子也。如第三次請來之酒師,真是分明此遭,是以各事與前不同。初開辦是故成本略重,將來獲利必厚。
查種地百畝,做酒二萬箱,及現下每年局費七千餘元,如種地三百畝,做酒三萬箱,局費八千餘元。種地六百畝,做酒十萬箱,局費不過二萬二千元之譜。
至若機器局費,所爭不多,隻係仍要搭二大廠,與做粗工者用。如每年做酒一萬箱,才本息不計外,約可得息兩萬元之度。如做酒六萬箱,可得息十三萬元至十八萬元。如能做至十萬箱,可得息二十五萬至三十萬元。或至四十萬箱,獲利可在百萬以上。此係大略情形也。如葡萄多種,財得力更多,該下未能料足也。
這份《手記》實在是難得的資料,他記錄著一個企業家的精密心機,連“錫頭塞子”、“鐵絲鐵釘”都精打細算,甚至算到了“一分五厘”。真可謂滴水不漏!他總是對張氏的子弟們講:“錢是算出來的。一個買賣如果不算賬,像官辦的大員那樣,不倒閉、不破產就是怪事了。”所以他製定的張裕管理體製是“總經理統管下的部門分工負責製”:由廠工(生產)、進出貨(供銷)、銀錢賬目(財務)、雜務(總務)四大部門組成;每一部門由一名商董(經理)負責,下設執事(職員)和監工管理生產;執事和監工是要住廠的,而財務規定必須由總經理經常過問。
建廠之初,在跟盛宣懷洽談的時候,盛道台是拍了胸脯的:
“所用玻璃酒樽我可以負責供應。上海有機製玻璃廠,成本十分低廉,完全沒有問題,需要多少供應多少。”
張弼士得到了這種允諾,一顆懸著的心完全放了下來。可不要小看這盛酒的玻璃瓶子。曾幾何時,這玻璃製品還是個“稀罕玩意”,是泰西獻給清廷的貢品,常人百姓是根本看不到的。中國造酒的曆史很久,但盛酒的器具卻多是陶製品和竹製品,如酒甕、酒壇、酒簍之類。現在張裕造的是葡萄酒,是風行國外的“洋酒”,自然得有個“洋打扮”,非玻璃不可。可會造“玻璃酒樽”的,惟日本最近,現在盛宣懷既然承諾可以保障供給,張弼士還不是如虎添翼。
然而,一旦真的運作起來了,盛宣懷之流就難免“官商”本色畢露了。他們習慣了“皇帝的女兒不愁嫁”,質量根本得不到保跡,交貨的日期也常常“延期”,以致無法準時從上海發貨,常常誤了船期,再加上“野蠻裝卸”(負責承運的是盛宣懷壟斷的輪船局),菠報極多翹過百分之四十是常事,又不敢也沒法向船方索賠。張弼士隻能喟然長歎;“歸國辦實業太難,常常出人意表。”對這種允諾完全有效,可實際上又完全無效的情況,是他從未經曆過的,明明凡不符合商界慣例,卻又十分符合國內的通例,大家司空見慣,誰也習以為常。可張裕一個新建的廠子卻受不了,不僅成本大為提高,而且難守商業信用。
張弼士決定自己辦一個玻璃廠,就地取材,自造酒瓶,既減少了運輸費用,破損率又低。十萬元的花費可省六萬,何樂而不為?
這件事竟然得到了盛宣懷的支持。按說這是“違約”的,可盛宣懷隻是淡淡一笑,說道:“振勳翁真是很會算賬的。”然後就交待手下,“全力支持,有求必應。”
果然,從上海運來了機器,還隨同來了“司阜”,不僅協助安裝,而且指導生產。
張弼士感動萬分:知我者,杏蓀也!弼士貿然回國興辦實業,首先得到的鼎力即杏蓀;每遇障礙,伸出救援之手的也是杏蓀。
有此知己,可謂萬幸!吾將有報於知音,早日請他喝張裕酒!
玻璃廠選在大馬路南麵,現在的天主教堂西側。人們不能有佩服張弼士當初為酒廠選址的高明,瀕臨東河地帶本來是不宜辦廠的,可是製造玻璃卻適得其所。占地不多,排水方便,原料有限;
產品供應酒廠,就在附近,省去了運輸費用。
當然,張弼士當時絕對不會有“係統工程”的觀點,他隻憑著商人的精明,認定應當使自己的產品成為“係列”。為了節省開支,他多種經營。這個玻璃廠除製造裝酒所需凹底及平底酒樽外,還製造其他用品,如平板玻璃、玻璃管及各種容器、餐台器皿和藥用玻璃容器等。再往後還打算製造電燈泡,但終因技術太難,鎢絲來源又沒法解決而作罷。
張裕後來推銷自己的產品,向酒樓餐館贈送玻璃酒杯、盤碟,上麵均鐫有“煙台張裕釀酒公司敬贈”的字樣。這些器皿完全是自己玻璃廠的產品。
張弼士“事必躬親”的積習也體現在玻璃廠裏。他和“司阜”起研製模具。張裕的酒瓶那高高的瓶頸,就是他的主張。他說:
“我到歐洲,看到過很多教堂。走進去,那頭頂上的空間高高的,越往上越尖,不由得你不產生一種肅穆感。我不信上帝,可我相信建造教堂的設計者。咱們的酒瓶就要這個效果,看到它就想到教張裕的酒瓶確實很有特色,給人以”崇高的感覺,似乎是西方文化在東方的結晶。
玻璃廠開工了,在煙台的東市區確實是一件大事,因為在那前後幾十年裏,這裏惟一冒煙的工廠就是它。“裏麵有個大鍋爐,能把砂子燒成‘紅開水’,赤身裸體的男人用一根鐵管子,蘸一點‘紅開水’,然後放進一個什麼東西裏用勁一吹,用車一磕,冒一陣白煙,瓶子就出來了……”
人們都這麼傳說著,好神秘!於是孩子們爭相“爬牆頭”,去窺視其中的奧秘。牆外疊著羅漢,牆上人頭攢動,牆內工人難免受影響。後來張弼士讓人在牆頭埋上“玻璃茬子”,碎玻璃尖尖,令人望而生畏,這才沒有人再敢爬牆頭了。
但是頑童不怕,他們拿來了彈弓,用“石彈子”來了個“萬箭齊發”,消除了“玻璃防線”,然後照樣疊羅漢爬牆頭,“參觀”玻璃工廠。
然而,總有殘存的“玻璃茬子”作祟,這天就把一個姓潘的頑童紮得滿手鮮血淋漓,哭喊聲驚動了來廠裏視察的張弼士。
張弼士讓人給那孩子包紮好,然後問:“你為什麼要爬牆頭?”
他說的客家話,那孩子不懂,直搖頭。那個替孩子包紮的工友充當了翻譯:孩子說,他想進去看看怎麼吹那“紅泡泡”。張弼士很喜歡這個兩眼透著靈氣的小男孩,親自送他回家,工友隨行,權充“通司”。
這個小孩是有名的潘家醬園的孩子。醬園業在煙台是最早興起的輕工業。當時煙台盛產魚蝦,鹹魚成為家家戶戶的“當家萊”。張弼士來到潘家,一人院門就看到院子裏縱橫交錯地拉著“綠豆條”。所謂“綠豆條”,就是像綠豆一般粗的鐵絲,但卻不是由此而得名。“綠豆條”是用來曬魚的,招來許許多多的“綠豆繩”(綠頭蒼繩),首尾相接,將一根鐵條變成了“綠豆條”。這也成為煙台小城幾十年的“風景線”,家家戶戶都有。否則,春天不曬魚,終年無“就頭”。潘家自然也不例外。
家家戶戶都吃很賤的魚,萊卻十分難得。周圍的地很少,得種糧食,就活命而論,糧當然比菜重要得多。當然,也有地多的人家種菜致富,種的大都是一季菜,像蘿卜之類。要貯存,就得靠醬園子了;有錢的人家,或者平常人家來了客,自然要吃鮮魚,清水煮鮮魚不好吃,也得靠醬園子。所以醬園業應運而生,特別是麵醬,簡直是煙台的傳統產業。隻可惜,小城煙台的人不懂得聯合,更不會聯合投資,所以規模都很小。潘家醬園有點名氣是因為他們的信譽好,不肯像其他醬園子那樣,麵醬裏生了“蝌坯”(幼蛆和待孵化的蠅卵),用細磨一磨仍照原價賣。其實就資本而言,潘家老板仍是個上不得台麵的小老板。當時煙台醬園眾多卻均不成規模,直沒有似濟寧“玉堂醬園”那樣的大買賣,這是張弼士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直到後來他當了商務大臣,仍未解開心中這個謎。
隻說當時,張弼士在潘家院子裏被掛曬的鹹魚碰得左躲右閃,引出了潘家夫婦。聽說是兒子淘氣,潘老板就要“當麵教子”,被張弼士攔住了。及至聽說眼前站著的竟是名震煙台街的大富翁張弼士時,不由得誠惶誠恐,手足無措了。
張弼士十分友好地與潘老板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買了幾樣鹹菜才往外走。這鹹菜中就有“鹹疙瘩”和“豆腐乳”。這兩樣鹹菜後來在巴拿馬世界博覽會上也都獲了獎。隻不過煙台人對祖宗的遺產扔得太快、太幹淨,沒有像濟寧“玉堂醬園”那樣,把得獎的“糟魚、醉蟹、包瓜、醬茄”發揮光大,成為“拳頭產品”、“世界名牌”而已。兩種鹹菜的獲獎是否與張弼士有關,不得而知,但當時張弼士卻是“報聘團”的團長。這就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