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大酒窖如今已有百年高齡了,自一八九五年始建,到一九〇五年經三次改建而成,諸多艱辛不同尋常。
最初建造時,沒有掘進機、吊車之類的先進設備,有的隻是鎬頭、鐵鍁、扁擔氣抬筐之類的原始工具。不光進度遲緩,而且險情環生。坍塌的沙方和如注的海水似乎在不斷地警告人們:這裏是施工禁區!沙灘上是不允許有任何永久性建築的。
最初那個雷德弗似乎還有點強脾氣,偏要硬幹下去,但是,好不容易挖出個沙窩窩,卻因嚴重滲水而隻能停工。
雷德弗被炒了“魷魚”之後,哇務仍舊沿用“西法”。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酒窖本來就是從西方引進的,用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誰都深信不疑。鋼磚砌牆、鐵梁拱頂,真可謂堅固無比,無懈可擊。豈料在這瀕海之處卻不靈了,那居高臨下的地下水使鐵梁鋼磚麵臨著不曾有過的考驗,鏽蝕程度日甚一日,這些貌似銅牆鐵壁的地下堡壘,日久天長就會土崩瓦解。
怎麼辦?張弼士麵臨騎虎難下的局麵。莫非當初選址就是指誤的?不!選到大西郊運輸不方便不說,還沒有發展的餘地。子是不能毀了再掀的,我張弼士決不做半途而廢的事!然而能搬走大海嗎?那更是癡人說夢!
怎麼辦?巨大的難題壓在所有與建廠有關的人心上,誰都一籌莫展。
張弼士卻顯得從容不迫,依舊每天淩晨起來散步,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他自童年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秀才父親是恪守く朱伯廬治家格言》的,“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每天要他晨讀,決不準睡懶覺。隨著歲月的增長,他在中年之後腿腳漸漸覺得力不從心了,所以有意識地在早晨多活動活動筋骨,散步就成了他“定不可移”的功課。
他很喜歡煙台這座小城的黎明:曙光似露非露的時刻,這座城市就已經醒來了,街上有了水車的“鈴鈴”聲。那時煙台人吃水靠“水車”送水,地排車上躺著一隻很大的木桶,前麵有個出水口,出水口前掛著一隻桶。家庭主婦頭天晚上一定察看水缸裏缺水的情況,第二天早晨,聽到鈴鐺響,就出去買水。一桶給一張水票,送水的積攢起來,月初或月底一起算賬。“水車”就成了小城淩晨的一道風景線。緊隨其後,又傳來了“嘟嘟”的豆腐叫賣聲。賣豆腐的都是肩挑兩個平筐,很大卻很淺,用白粗布濕濕地蓋著。豆腐也是可賒欠的,到月底一總算賬,買賣雙方都充分信賴,從未聽說斤斤計較的。小城的民風就是如此淳厚。
不到半個時辰,街上漸漸有了行人,城市就醒來了。這時在街頭巷尾就出現了早點小吃,有肩挑手提的,也有設攤生火的,清脆的叫賣聲與甜膩的味道交相彌漫在空中。“麻糖麻花油炸糕——”隨著人們的腳步聲,召來了不多也不少的顧客。顧客或蹲或立,匆匆吃完早點就各奔東西了。
小城經曆過短暫的忙碌之後複歸於寂靜,一個上午都很少音響,行人也不多。直到接近中午,街市才又熱鬧起來。先是四鄉裏來的挑著水果、糧草的農民,接著是海上歸來的挑著魚嚇的漁民,絡繹不絕地走向市場、漁行。忙忙碌碌的人流與成串的地排車組成了城市繁忙交響曲。隻有這時,煙台才像一個城市。但是這種喧鬧卻維持不到華燈初上。煙台是沒有“夜生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少年多少代都是這樣過來的,改變起來也難。燈籠是掛在客廳門口的,提到手裏大家還不習慣。
張弼士在這樣的生活節奏中過得很愜意,他覺得這裏盡管沒有像新加坡那樣方便,沒有汽車電車可以令他想到哪裏抬腳就到,然而也沒有大城市的喧囂。他在這裏生活得很平靜,很輕鬆,沒有絲毫的浮躁感,也不那麼緊張。一種怡然自得的溫馨籠罩著他。
特別是淩晨,這種溫馨的愜意更令他心曠神怡,他幾乎每天清晨都要在街頭、海邊漫步,直到城市經過清晨的短暫忙碌之後。
可是,由於修大酒窖,他的這種心境受到了幹擾。
開挖大酒窖需要搬動的土方太多,而需用的建築材料也太多。
場地就那麼一點點,又地處交通要道。工程不順利,曠日持久,就帶來了許多矛盾。
大馬路的西首變成了施工現場,呈現出這樣一種麵貌:到處是挖出的泥沙,到處是散亂的鋼磚、鐵梁堆放著,上麵有市民倒的垃圾(當時煙台人叫“髒土”),不知是為了偷懶,還是為了發泄,這裏的垃圾無人焚燒,由於阻塞了交通,已經堆積如山,以致防礙了交通。要去不遠處的“法國醫院”都得繞道,若從南邊過四眼橋太遠,可從北麵走海灘得等到退潮,還要踏著滿灘的青苔海草,一跳就打滑。如此一來,人們就怨聲載道了。
張弼士就聽到了這樣的叫罵聲:“商人就是這麼缺德!隻顧自己發財,哪管別人走不走路,真他媽的不是東西!”“為富不仁,無商不好,哪有不惟利是圖的商人”“警察局也不管管這些鑽到錢眼裏的商人,任憑他們胡作非為!”“哼!警察局跟財東們一個鼻孔喘氣,還不知得了多少好處呢!”
市民們議論紛紛,其實是無所謂的,不過發泄發泄而已。張裕釀酒公司可是備了案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照準,豈是一個小小的福山縣派出機構——芝罘警察局所能幹涉的?所以,市民的叫罵聲再響,境況依然如故。
但是,張弼士心中卻十分不安,好像家中掛蚊帳不得不釘釘打攪了鄰居的安寧一樣。他不能不在這裏建大酒窖,而且這酒窖建成之後肯定會為煙台的市民造福,但眼前卻妨礙了市民的正常生活。他很想借媒體向市民道歉,可惜小城隻有一份英文報紙《芝罘差報》,而市民是極少看英文報紙的,這就不及大城市方便了。
他叮囑張成卿,大酒窖建成之後,清理現場的時候,一定要修一條路,給市民提供方便,以作為補償。張成卿點頭稱是。
張成卿與張裕公司的創辦關係極大,他不僅是首任總經理,而且兼總董、土木工程師和翻譯。他是張弼士的侄子,責無旁貸。他曾受教於檳榔嶼的聖西韋亞斯學院,歸國後又有了清廷四品候補道員、資政大夫的頭銜。不過,他主要的生涯仍是追隨叔叔辦企業。在建大酒窖時,他與拔保酒師配合默契,成為酒窖開掘以及廠房建造的具體設計者、承建者。
他本來是不讚成張弼士在煙台建廠的,沉默了很久並成為激烈的反對派,但是一見未能說服叔父,便轉變態度,成了叔父最可靠的左膀右臂。本來他也反對在大馬路西首海邊建廠,後來出現丁網題,他也沒有炫耀自己有先見之明,而是全力以赴,殫精竭慮,思索著擺脫困境的出路。他就是這麼個人,對張裕的事業可說是絲不苟,上心得很。修建酒窖的日子裏,他每天都呆在工地上,事無巨細,都必躬親。尤其對於工程質量,更是嚴厲得很,二星發現有偷工減料,苟且蒙混的情況,立即鐵臉怒目,逼迫返工不說,有關人員或者被罰薪,或者被開除,沒有半點通融的餘地。所以上上下下都畏懼這個“鐵麵監工”。
張成卿終於累病了,附近就是“法國醫院”,當時的醫術和設備都是第一流的,而藥費也十分低廉。別人勸他人院診療,他卻堅持讓人用小車推著他到工地視察。理由很簡單:“酒窖是百年大計,百年之後我不在了,可酒窖依然存在。我不能把隱患留給後人。”
所以,他剛進不惑之年,頭發就已經花白,為創建張裕,他耗盡了心血,積勞成疾,年僅四十二歲就與世長辭了。那是一一九一四年的事。那年,張弼士七十四歲,“白發人送黑發人”,其痛苦之狀可以想見。
張成卿很像叔父,對社會公益事業極為熱情。春天,霍亂病流行,他總叮囑公司門房多備些藥物,免費供給市民;寒冬,他總是向窮人施舍一些棉衣、食物。工地瀕臨北海,他到海邊散步,見漁船在狂風巨浪中掙紮著出海,歸來卻常常魚船空空,就問:“你們不怕危險嗎?”漁民們無奈地說“出去一趟總可能捕點魚充饑。”他心腸軟得很,聽了這話,每頓飯都要省下點來,讓人扔到海中喂魚。
當時的漁船很小,隻能在淺海打魚,他想,把魚養肥了,或許可以對漁民有所小補。此舉固然可笑,但其恤民之心,可見一斑。
張成卿的菩薩心腸深得張弼士的讚賞。
張弼士把修路一事交待給張成卿就趕到南方去了。因為那邊修建鐵路的事也須他去關照。
不料,他這一走,煙台的矛盾竟激化了。
原來因建廠阻塞交通妨害了煙台上等人的正常生活,他們就以“擾民”的罪狀告了警察局長一狀。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有個市民突發急病,因須繞道而行,待到了“法國醫院”竟不治而亡。
千是他們指責警察局長“治理市政無方”,“為了迎合某商人的需嬖放棄職守”,“聽任通衢堆積雜物”,是“十分無能”的,應當“引咎自責,”若其中更有不可明言者“更不應”戀棧“雲雲。這些煙台的名門望族勢力是顯赫的,他們絕不是僅僅滿足於”給嘴期生日“發泄發泄而已。他們是用的”呈子“是”聯名議事“鈺”紳商表達意見,矛頭指向了地方的最高行政長官(當時煙鼬福山縣管轄,最高行政長官即福山縣派出的警察局長),上峰自然格外重視。警察局長寶座岌岌可危,趕緊向張成卿求援。
這次張成卿體會到做“官”的威風了,他馬上以“四品資政”的身份給濟南拍電報,並抬出了李鴻章、盛宣懷的批文和許諾來“示威”。這一紙電文嚇得省裏立即收回成命。警察局長保住了自己的官位,山東巡撫卻驚出了一頭冷汗。
大酒窖最後是采取了土洋結合的辦法建成的。土法上馬,基本排除了歐美各國的成法建造,而是用中國傳統燒製的大青磚發镟,牆壁全用山中采來的大青石砌成,同時也沒有忘記舶來品——
洋灰(當時叫士敏土)的長處。用水泥砌牆縫、抹牆麵,即牢固又平滑。大酒窖固若金湯,確實是土洋結合的傑作。
螺旋階梯也全用石條,蜿蜒而下,不僅較鐵造的不會鏽蝕,而且堅固耐久。
盡管窖深七米,低於海平麵一米之下,地下水浸泡,濕度輕水,但由於建築兼取中外之長,又嚴格施工措施,所以建成之後,窖溫始終保持在攝氏十一度左右,四季相對恒溫,有利於酒的貯藏。督內可藏酒一百萬公升。
至於窖內貯酒的橡木桶,也是通過酒師拔保從奧匈帝國和意大利引進的,不過引進的是加工好的橡木板材;運至公司後,外加鋼箍,再行裝嵌,做成橡木桶。橡木桶貯酒有三大好處:二是堅硬,抗浸泡,耐腐爛,酒液不易滲漏二是堅中有韌,木絲粗,通氣性能好,便於酒液“呼吸”;三是橡木材料中所含有的纖維素、木質素和木糖素會交揉成一種特殊的木香氣。新蒸餾的白蘭地貯存二年即可克服口味暴辣的不足。大酒窖的橡木桶都是用精選的橡木製成。酒窖裏由小到大排列著十四種橡木桶,其中有三隻大橡木桶是用法國林茂山上產的橡木製成。選取百年樹齡的橡木,鋸成桶杭日曬雨淋,整整三載,桶材寄生出的野蘑菇,變得發了黒,這才進行第二次篩選。優中取優,再運來張裕製桶。
製桶也是個絕活,需要精湛的技藝。初時,張裕公司製桶方法與程序包括:一是煮料、熟料,目的是散發掉木板中的苦味,並能夠趁濕做成弧形;也曾采用西方的製作方法,用火烤料,同樣也做成弧形。二是拚對,先要用紙板放樣,再依樣下料,拚對而成。這期聞,當然有歐洲工匠來參與製作。但僅靠洋人顯然是不行的。一是需要數量太多,大小約四五百隻;二是洋人工薪太高。張弼士道:“類此工藝,大可不必迷信洋人。洋人能做到的,華人也能做到。釀酒尚且如此,獨造桶畏難耶?且煙台一地,民多智慧,認真招募,能工巧匠不難尋覓。”
於是,當地工匠蜂擁而至。宮家島有個姓張的木匠就是隨著人流來的。因為張裕給“大工碼”,這對生活相對貧窮的煙台人來說,有巨大的吸引力。張木匠世代木工出身,又極善根雕,因此前來應召。張成卿出了個題目,讓他先做個小橡木桶試試。幾天之後,小橡木桶製成了,小巧玲瓏,熠熠發亮,與洋工匠的作品一般無二。洋工匠不服,說:“外表一樣有什麼了不起,得盛上酒才見分曉。”果然就盛上酒了。不多的工夫,用手去一摸,潮乎乎的,嗅一嗅,還隱隱有一股酒氣。洋工匠大笑:“怎麼樣,滲漏了吧?”然而等了許久,卻沒有一滴酒珠滲出。這次輪到張木匠笑了:“這叫做‘滲而不漏’,是製桶的最高境界。你們懂嗎?”
後來,《商務官報》曾刊載過張弼士的文章,其中有記敘建窖過程的內容。文中寫道:“即此酒窖一項,勳即改圖數次,劃算六年,始乃成功,而將成功時,各國工程來觀者俱為詫異,竟謂中國人有此絕大本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