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進貢(3 / 3)

李鴻章望著這個張成卿,內心不能不歎服:“強將手下無弱兵。”他見過太多太多的地方官吏,還有紳商代表,哪個見了他不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哪個談吐能像眼前這個人一樣,不慍不火,伶牙俐齒?隻怕除了“請安”之外連句順話都說不囫圇了。他很想將張成卿留下來派點用場,可惜人家已經“名花有主”了。他知道張成卿是張弼士的侄子,在張氏家庭的企業中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無法勉強。不過,他還是想逗一下張成卿,於是開口說道:

“你當知道大清沿用明律,煙酒依然是實行專賣的,貴公司雖然申報在案,可我並未照準。你們怎敢斷定我二定會簽押呢?”

到底是北洋大臣,話語不多,卻字字千鈞。這話二旦認真起來,張弼士就有牢獄之災,還不足以折損張成卿的自尊嗎?在場的二品、三品大員莫不緊張地注視著張成卿,不知這個來自邊陲的白丁會怎麼應對權勢炙手的李中堂。

酒,其動機無非是想為國家挽回利權,這其實是追隨中堂大人的。

大人不是力主辦洋務振興國力嗎?怎麼會不批準張弼士先生辦酒廠呢?

句話把李鴻章說笑了,眾人也都跟著捧場般地大笑起來。

果然,張成卿不辱使命,李鴻章親批張裕準照,內稱:“準予專利十五年,凡奉天、直隸、山東三省地方,無論華、洋商民不準在十五年限內,另有他人仿造,以免篡奪。”

準照簽發的時間是一八九二年,所以這一年就成了張裕釀酒公司開辦的年份。

張弼士終於得到了“通天人物”的庇護,那褚會辦之類的小爬蟲隻能噤若寒蟬了。那三十萬兩銀子的賀禮變成了對慈禧太後的見麵禮,當時也轟動了京城。

對此,張弼士十分看得開,盡管當時他手頭上有點周轉不靈,三十萬兩足可解燃眉之急,但也隻能如此。在國內胡雪岩給他樹立了榜樣,馬不得夜草不肥,商不得官蔭不發,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花上三十萬鋪平了經商之途,未來的還報就遠遠不是三十萬兩了。

自從投奔了李鴻章,李鴻章就將張弼士作為“洋務新政”的一麵旗幟豎起來了。

從此,張弼士開始在仕途上飛黃騰達了。

——八九六年,清廷召見,賞侍郎銜,以三品京堂候補;第二年,受李鴻章推薦,擔任中國通商銀行總董;轉過年來,又擔任粵漢鐵路總董;黃河決口,被委任為直順賑捐兼河南南鄭工賑督辦;未及年,又任粵漢鐵路幫辦,清廷為之豎立了“急公好施”牌坊;又不到一年,升任粵漢鐵路總辦。到了一九〇四年,前後不到十年,清廷ミ次召見,賞頭品頂戴,補授太仆寺正卿,委任商部考察外部商各大醫,兼檳榔嶼管學大臣……眾多的顯赫頭銜閃閃發光,張弼士果然成為朝廷命官了。

張弼士是個十分認真的人,他是個商人,單那些商務就足夠他忙得焦頭爛額了,自從當了清廷官員的第二天起,他又對這些頭銜認了真,當真想為社會造福了。可是才過了不久就明白大謬不然。

原來這隻是些虛幻的光芒,雖十分耀眼,卻是半點也捉不住的。比方他的“賞侍郎銜,以三品京官候補”吧,級別倒是不低,尚書之下即是侍郎——張弼士比照了一下,呀!竟是英國的副大臣。可惜,這是皇帝恩賞的,隻有榮耀,而無薪俸,更無辦事的衙門,當然也就沒有一星半點的實權。他想認真辦點事情仍是“老虎吃天,無處下口”。說白了,根本就無需他置喙,他這個頭銜是個虛的。至於那“三品京官候補”,關鍵不在幾品,而在“候補”。京城裏候補的官實在太多太多,可說是摩肩接踵。清末為了填補財政的虧空,公開地賣官鬻爵,花上若幹銀子誰都可以捐個道台。他張弼士花了三十萬兩銀子,皇上格外恩賞,突破了隻準捐到四品的極限,賞了個“三品候補”,但卻依舊是個“候補”,離授予實職,得到實缺,真能辦點事情,還差得遠呢!

張弼士熱心社會公益的願望仍一籌莫展。

事。然而,畢竟是“三品侍郎”,這也是門楣生輝、光宗耀祖的大張弼士未能免俗,也要在故裏“豎旗杆”。

於是,大埔黃堂車輪坪村大興土木。張氏老宅顯然與官邸極要在門前豎立高高的旗稈以示榮耀。那旗杆高達數丈,雖沒有旗節日,隻要聽到鞭炮齊鳴,就會紛紛湧向張府。不論親疏,凡是大慶祝。張弼士後來在煙台久居,成為二個戲迷,夙根卻是在故鄉的慶典。

遠在南洋的劉坤三聽說了這件事,很長時間沉默無語,到了再見到張弼士的時候,他才感喟地說:“孔孟之道真可謂巍巍乎大哉,又洋洋乎似海,可納百川!似君欲作了清白商人也難免在宦海浮沉,一入仕途就不能免俗,如君今日果真向世俗繳械耶?”

其實令劉坤三感歎的事才剛開始,以後更是綿綿不絕。就是在這年夏末,一封加急電報傳到了檳榔嶼,清政府急電召回張弼士。原來黃河決口,災情千裏,這才想起了有個巨商掛著侍郎銜,於是給了他一個“直順賑捐兼河南南鄭工賑督辦”的實職,讓他立即趕赴災區,辦理救災事務。

這是張弼士真正為官的開始,有了再明確不過的責任:上千萬災民的生死存亡都壓在你的肩上了,辦得好壞,責任重大。你要出點差錯,或者人有微詞,那“草菅人命”的罪名是難以逃脫的;然而權限呢?權限僅在一個“賑”字上,就是你得以錢糧來活民,充其量是可以在南鄭一帶招工,讓災民“以工代賑”,換點米糧活命。

朝廷沒有撥款,官倉也不能開放,而“賑”事你也隻是個“督辦”,而不是“欽差”涼裏會有更大的官來,災區所在的省裏還有總督、巡撫;錢糧沒有,掣肘的官倒是疊床架屋似的。

張弼士沒有顧及這些,水火無情,他急急忙忙地在南洋的華商中募捐,憑自己的聲望和影響,很快籌集了三十萬元,攜款趕到了災區。

慘象目不忍睹!千裏沃野變成了一片汪洋,水中狼藉不堪地漂泊著木板、雜物,死亡的牲畜與腐爛的人體發出陣陣惡臭,高地上是衣衫襤樓啼饑號寒的難民,不少人麵黃肌瘦,連呼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了。嬰兒已經被剝食淨盡,老人奄奄一息,苟延殘喘。附近的城鎮因為有防護堤擋了一陣洪水,所以房屋尚存,但街道上擁塞著逃難的人群。饑餓威脅著難民的生命,又有疾病在流行,幾乎每天都有成堆的屍體出現,卻沒有人掩埋。

城鎮已被洪水包圍,與外界的聯係全靠水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若幹舢舨,帶來的不是糧食,而是被難民視若“救星”的人舨子。二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身價隻有五鬥米。人販子大發“水災財”,把滅絕的人性再加上一道黒。

張弼士到了災區,急如星火地“督辦”,事無巨細,必得親躬。

因為他不“督”人家不“辦”衙門已經慣於從容不迫,否則就失去了官威官儀。幸虧盛宣懷把自己的師爺張均亭派來了,為他分擔了一些事務。但也架不住晝夜辛勞,他很快便心力交瘁,力不從心了。

更讓他焦慮的是“京官”們帶來的隨員,這些人竟然克扣災民的口糧。天呐!人心何在?這些人居然不怕給他的主子丟臉!張弼士想懲辦一二,否則,天理難容!

這時,張均亭開口了:

督辦有所不知,當初杏蓀道台所以遺我來,不是為了替督辦節勞,以督辦的才幹,區區數省賑務做來是遊刃有餘的。他與中堂大人計議過,認為你在商場駕輕就熟,可對國內宦海卻閱曆不足。

道台大人的意思,就是讓我來提醒督辦,凡事稍安毋躁!

席話弄得張弼士一頭霧水:墨吏貪贓到了泯滅天理的地步,還不該繩之以法嗎?又怎能“稍安毋躁”?莫非也得漠然視之、聽之任之不成?

張均亭略作停頓,然後含蓄地說:“大人難道沒聽說過‘窮京官’嗎?這次能得賑災美差的,大都是從京裏來的呀!”

張弼士似能非懂。

僅夠養家糊口而已。可是隻要“二人得道”,便可“雞犬升天”。哪怕是個七品知縣,那錢糧師爺、訴訟文案等等也是絕對少了的,隻要走馬上任,就是一大幫;至於輾轉升遷,這群人也都隨之浮沉,是在地畝人丁稅費上多收一點。當然,更可以巧立名目,這捐那稅地“刮地皮”,盡管弄得民怨沸騰,卻仍舊“笑罵任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說不定還可再升一級,那回旋的餘地也就更大。所以,“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是司空見慣的事。及至升為“京官”,或者壓根兒就未得“放外任”,可就慘了。官俸有限,“外快”卻無,還得維持一大夥人的開支,就隻能捉襟見肘,靠借貸混日子,所以被稱為“窮京官”。

“窮京官”期待著能“放外差”。因為到了地方,他就可頤指氣使了,無論如何他是來自“天子腳下”,不是欽差也是欽差,誰知道他奉什麼樣的命?又會怎樣回京複命?地方官的烏紗帽甚至性命都攥在他們手中,那“孝敬”自然不菲;何況,得到的差使也很可能是個“肥缺”,本身會大有油水可撈,中飽私囊也是心照不宣的慣例,這種事誰去認真?

張均亭藏頭去尾,閃爍其詞地把這種情況予以述說,然後對似懂非淺的張弼士傳授了“官場訣竅”:

“杏蓀道台深知你的秉性,與中堂大人計議,深怕你會惹起眾怒。其實當官無非八個字:‘言不由衷,身不由己’而已。中堂大人說過:‘世上最易之事乃是做官,如果斯人連官都不會做,那就太不中用了。’督辦大人隻要似官場老辣,‘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再加上前述八字,有這‘十六字訣’,也就足可官運亨通了!”

張弼士無可奈何,保好聽任他們胡作非為。官場上的人就像他家鄉南崗上的苦蔞,地上藤蔓攀援,地下根根須須聯在一起,拔都找不起來的。那些京官的隨員們雖無品級,但卻跟有品級的大員連在一起,誰能奈何得了他們?

不久後,張均亭陪著張弼士去視察災民,在難民群中,他見到個姑娘端著碗喂一個垂危的老人,跟周國那些狠吞虎咽的人大本相同,於是就多看了她二眼。這姑娘盡管麵容憔悴,蓬首垢麵,卻難掩麗質,特別是那雙微帶哀怨充滿淒苦的大眼睛,因為饑俄而顯得格外動人。她的孝心引起了張弼士深深的憐憫,便命人多盛給她一碗粥。

這引起了張均亭的注意,他居心叵測地一笑。

第二天,他竟把這姑娘領到張弼士下榻之處來了:請督辦笑張弼士訝異之極:這是怎麼回事?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張均亭笑吟吟地說,“督辦總比某太監好吧?至少也可讓她領略上點男女之情。”

原來,河南河北遭了水災,人販子蜂擁而至,廉價收買女孩子;

達官貴人也趁火打劫,派出爪牙用幾粒糧食選美。慈禧太後身邊有個大太監出於變態的性心理,也想揀幾個絕色女子來盡情享用一番;那些得了肥缺的“賑委”們自然願意投其所好,所以就打著督辦的旗號趁機采購。張均亭將姑娘引來送給張弼士,不管是不是別有用心,反正隻要“笑納”,就是沆瀣一氣了。這事本來是無所謂的,在災區買個姑娘玩玩,可說是一種“時尚”,與朝廷法度沒有任何關係,可是他們畏懼張弼士的清白,頂好是“大家都是花花麵”,誰也別有好名聲。

張弼士為這姑娘的美色怦然心動,話語竟有些猶豫了:“無論怎麼說,總有乘人之危之嫌,這……”

“大人,”張均亭道,“一室九人,八個行竅,惟有一人清白自期,不肯同流合汙,然則一旦究治,八人一詞,皆雲此人是賊,那此公還能保有清白的名聲嗎?”

“唉!”張弼士長歎二口粗氣,暗自思忖,“看來一人官場就是進了染缸,想求清白也不可得了……”

這時,那姑娘竟“撲通”一聲跪下了,叩頭不止地說:“求大人恩典!”

“何恩典之有?”

“奴婢情願以身子服侍大人,隻求大人能找到奴婢的親娘,她正染著疾病……”

姑娘的孝心再次感動了張弼士,他也就“笑納”了。

這次黃河賑災,由於張弼士能夠“隨波逐流”,未犯“眾怒”,所以眾官僚“有口皆碑”,皇上也“俯允眾情”,賞給了他二塊“急公好施”的牌坊。張弼士為自己首次在官場有實職畫了二個完滿的句號。

上次三十萬,得了虛得不能再虛的“侍郎銜”,“三品京堂侯補”;這次又是三十萬,豎了一座結結實實的石碑坊。

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過,張弼士卻把自己推進了“磨道”裏,從此身不由己,越轉越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