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進貢(2 / 3)

他看到了國家被“吞噬”的命運是“計日可待”的,西方列強都會仿效日本,競相而來,因而心情十分憂鬱。這天,他獨自一人來到了東炮台。

東炮台森嚴的圍牆內,五座炮基像怪獸一樣蹲踞在那裏,一門克虜伯巨炮,炮口伸向東方。睹物生情,他浮想聯翩:這本來是威海衛的後援,當初設計人不可謂沒有遠慮,可是碰上了慈禧太後的六十壽誕,它隻能鞭長莫及。

他想到了在不遠的東方,那座已經滿目瘡痍的威海衛城,港內漂泊著北洋水兵的屍體,該是枕藉疊股,不見海水了吧可是就在他們以生命與倭寇相搏之際,頤和園裏卻是笙竹管弦歌聲不絕;那些“引領”自刎的將士,是用自己的生命來為老佛爺祝壽的呀!

“萬壽節”的頌歌竟是以鮮血來伴奏的,這令張弼士這樣一個海外歸來的華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他弄不明白,中華民族是“五族共和”的偉大民族,民族的精英代不乏人,即使在國恥刻骨銘心的甲午海戰中,北洋水師反映出來的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也足以證明中華民族的光榮傳統,可為什麼竟在今日孱弱到了這種程度?

他實在欲哭無淚,隻能仰天長歎。

他又想到了回國的所見所聞,屍位素餐者芸芸眾眾,能到衙門按時點卯,已是佼佼者。於是一股強烈的孤獨感襲來,竟打下了他兩滿清淚……

好久沒有落淚了,他佇立在寒意料峭的海風中,任憑冷風吹千他的淚水。海風搖曳著他的頭發,鬢發已經蒼白,他報國的時間已經折損了大半,可報國的機遇又在哪裏?還未開工的張裕釀酒公司能夠事業有成嗎?

甲午戰爭慘敗,攪得天下紛紛攘攘,曆史逼迫人們在這裏進行沉重的反思。反思的一個重點是:自六十年代中期以來的洋務運動,三十年得在哪裏?又失在哪裏?

當那些文人學士們注重政策體製變革的時候,從他們中卻分化出二部分人來,更多地看重實業,認為“振興實業,發展資本主義經濟,才是挽救中國危亡的不二法門”,於是竟掀起了二股辦廠熱潮。

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狀元商人”張謇。這位被張弼士視為才子的“宗弟”,在二八九四年圓了自己追逐二十六年的狀元夢,官拜翰林院修撰。第二年遭際甲午之敗,即毅然棄官回鄉,興辦大生紗廠,成為中國知識分子拋棄陳腐觀念束縛,開二代風氣之先的“狀元巨商”。他的這一舉動震驚朝野。世人曆來視“工商”為“末業”,他卻在大魁天下之後步人商界,簡直不可思議。此舉無疑是對傳統禮教文化的嚴正批判,對原有社會群體的深刻背離,但卻給了張弼士以巨大的鼓舞。所以,當後來張謇喊出了石破天驚的口號“實業救國”、“教育救國”時,張弼士自然便成了他的追隨者。兩人過從甚密,這就是後話了。

此時,官商獨霸的局麵已經走到了盡頭,巨額的賠款使得清廷本來就捉襟見肘的財政,雪上加霜,他們再也無款可籌以支撐“洋務”,隻好放鬆關卡發展商辦企業,借以涵養稅源。一八九六年六月,華商在寧波開設的“通久源紗廠”正式開工;同月,楊宗濂、楊宗翰兄弟於無錫創設機器紗廠。這不僅標誌著中國現代工業由“官辦”轉向了“民辦”,而且標誌著由“軍工”向“民用”的深刻變化。

曆史似乎做出了這樣的回答:甲午慘敗不僅未能因為否定洋務運動而中止資本主義的發展,恰恰相反,中國要在發展工商業中尋找自己的生機了。

煙台作為最早開埠的海港,已經曆了三十年的發展,雖然沒有一個思想家進行反思,但眾多的經濟界人士卻別無選擇地順應了曆史的潮流。最大的連鎖店——煙台瑞蚨祥絲綢店就是在一八九四年開始營業的。它所在的北大街已經成為煙台最繁華的商業大街。密密麻麻的商店鱗次櫛比,隻可惜沒人規劃,弄得一條街過分狹長了,最寬處一丈有餘,最窄處不足一丈。遊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背,真的是聯袂成風,揮汗如雨了。

煙台的“商業大移民”這時也達到了高潮。本埠一些有目光、有頭腦的商界精英,把經濟之手伸向了新興的青島、大連。古老的京津已經不足以讓他們施展才能了。在世紀末,他們的經濟勢力擴展到東北,沈陽的商業街就全是黃縣人經營的,哈爾濱的商會會長也是掖縣人。小城有了“騰飛”的趨勢。

張弼士作為一個有遠見卓識的大商人,對這股潮流當然十分敏感。他感到歡欣鼓舞,中國的事還大有可為。他振作起來,準備投身進這股熱潮中去。然而事情並不盡照著他的願望辦,又橫生枝節了。

史載: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後黨以“離間兩宮”的罪名將“翁門六子”之首的吏部右侍郎汪鳴鑾和戶部左侍郎長麟革職,“永不敘用”。

所謂“翁門”,乃翁同和也。翁同和當時任戶部尚書。憑著他的宦海閱曆還能不清楚這是朝著他來的?他是光緒皇帝的老師,當時的康有為、梁啟超等人,不過是進京的外地舉人。在“帝黨”中數他的官最大,是當仁不讓的核心人物,現在革他最得意弟子的功名,還不是“殺雞儆猴”?他不願等著“難堪”上門,便主習上上了辭呈請求歸裏退養。

這事本來與張弼士毫無關係,然而“張裕釀酒公司”六個字卻是翁尚書的墨跡。這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來是想借助顯貴的名望,卻不料顯貴二落千丈,竟受到了株連。張弼士自找了麻煩,不禁扼腕慨歎:故國的株連竟如此厲害!

張亭之也乘機“下地”來了。別看他二雙鼠目,卻極會看風使舵,而且他的鼻子特別靈,是一條“政治獵場”上的狗。他認為“天賜良機”,便想乘機來追索那三十萬兩銀子。

不速之客造訪,來的竟是張亭之,還有一個肥頭大耳身穿長袍馬褂的“胖豬”。“胖豬”進屋,未經主人許可,也不肯稍事寒暄,就腚坐了下來。箕踞椅上,二副傲慢不遜的姿態,瞟著不可二世的張弼士不動聲色地望著這一胖一瘦的兩個活寶,真所謂“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兒時?”

張亭之開口道:“這位是慶典處的褚會辦,今日特意來查問向老佛爺敬獻銀兩的事。”

張弼士心中冷哂,但話語仍很客氣:“慶典處不是早就撤了嗎?再說懿旨也早就令此類事停辦了。”

“不然。”那“胖豬”終於開口了,“慶典處乃老佛爺心腹,而各項收入均與戶部有涉。現戶部已經易人,所以要查當年未落實之各項貢物。”

這話著實厲害,“戶部易人”四字,堪稱字字霹靂,言外之意是非常明白的:你那三十萬兩銀子是與戶部有涉的。果然,圖窮匕首見,“胖豬”口含威脅地說道:“有人密投‘揭貼’(相當於今之舉報信),說你與翁某人過從甚密,連字號都是翁某手筆。今老佛爺對結黨幹政十分不悅,褚某奉上憲之命前來落實未繳銀兩,我想足下該明白其中的利害吧?”

張弼士一“下子明白了對方果然是來敲詐的,心中十分惱火,緊張地思忖之後,決定先要將自己從”帝黨“與”後黨的旋渦中跳出來,就說:對我來說,翁尚書隻是一個書法家,至於他是皇帝的老師,那是以後的事,何況我要的是他的宇‘張裕釀酒公司’六個字既與皇帝無關,也與太後無涉!

“隻怕不那麼簡單吧!”張亭之終於露出了猙獰的麵目,你可能還不懂得大清國的規矩,這字是可以隨便求的嗎?老佛爺對翁戶部已頗有微詞,翁某卻偏對你情有獨鍾,你怎麼脫得‘翁黨’的嫌疑?祖訓是十分明白的,‘結黨’是列祖列宗深惡痛絕的罪名。

依我看,你就‘破財免災’吧!我這可全是為了你好。

張亭之振振有詞地說著,張弼士內心的厭惡在不斷地升級,五勝六腑仿佛被二根汙穢不堪的棍子攪動,直攪得惡心欲吐。

他已經不屑對這種“小爬蟲”生氣了,隻是氣自己的“有眼無珠”,當初滿懷著一腔對故國的熱情,對任何說中國話的人都視為“知己”。隻要是“同胞”,他都心不設防。二個走南闖北飽經風霜的人,怎麼會“一葉障目”?他為自己的毫無戒心而沮喪:真是肉包子養出家賊來了。這個張亭之當初一張歪嘴吐出了多少“忠心耿耿”的話語,不料卻是被窩裏放屁——專門敗壞親人的。養癰致患,夫複何言?

不料,張亭之竟得寸進尺,繼續進逼:“現在褚會辦恩賜你一個機會,補救還來得及。”

“胖豬”也頓時變作一種雍容大度的神態:“我會為張先生美言的!”

張弼士更加惱火,他無法容忍這個褚會辦居高臨下的淩人盛氣,想狠狠地罵他幾句,卻又覺得有失教養,對方畢竟是初次見麵的朝廷大員。於是,他隻有指桑罵槐了。反正這張歪嘴畢竟是自己的幕僚,罵也罵得著的。

於是,他甩開了“胖豬”而對張亭之說道:“朗朗乾坤,堂堂帝國,我不相信小人媒孽是非會得逞。我既無災可免,也用不著美言。不過,我卻有幾句忠言相告:中國的事就是壞在二些小人手裏。兩宮被離間,小人從中漁翁得利,自以為長袖善舞,殊不知恰恰誤國,這是些隱形的賣國賊,早晚是要身敗名裂的。你混跡上海灘,可能很習慣‘窩裏翻’,也許還會‘火中取栗’,撈一些好處,但我要奉勸你,在我這裏休想!”

義正詞嚴,像是狂風暴雨蕩滌汙泥濁水,在張弼士凜然的浩氣下,一胖二瘦均成了“落湯雞”,他們悻悻然灰溜溜地走了。

張弼士無法平靜下來,畢竟那匾額是翁同和題寫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老佛爺對“帝黨”極為不悅,兩宮的矛盾已經白熱化,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在這個關口,小人尋縫下蛆是輕而易舉的事,纏了身就如同癩蛤蟆跳到了腳背上一一二不咬人惡心人。看來真得花錢免災了。

旁的張成卿憂心忡忡地表達了這個意思。

張弼士瞥了侄子二眼,說道:“不怕,即使要花銀子,也不用這類小人當掮客。咱們自己找通天的人物,用不著受侏儒的層層剝皮!”

張弼士所說的“通天人物”自然是李鴻章。

甲午慘敗後,李鴻章不僅沒有“以頭顱謝天下”,反而照舊當他的北洋大臣。為簽訂《馬關條約》,清政府本來是讓他的兒子李經方當特使的,可是日本政府不同意,最後還得“老子出馬”。不意在馬關碼頭竟遭到一名日本刺客的槍擊,這下又為他撈取了政治資本。歸國後他依然是洋務派的領袖。張弼士要投奔他,把自己的侄子張成卿派到了天津。

此事當然要由天津海關道尹兼海關監督盛宣懷來搭橋。李鴻章是直隸總督,總督衙門就設在天津。天津其實是洋務運動的中樞所在,張弼士早就以“新派人物”的所作所為被這位中堂大人所器重,這次接見張成卿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

張成卿帶給李鴻章的竟然是兩瓶酒——瓶是張弼士從海外帶回來的名貴的波爾多葡萄酒,另一瓶則是張裕公司投產之前試製的葡萄酒,一洋一中,相得益彰:一個金翅金鱗,富麗堂皇,像是雍容華貴的朝廷命婦;一個土裏土氣,毫無包裝,像是蓬首垢麵的山村女人。李鴻章見了不禁啞然失笑。

接見是在總督衙門的後花園西花廳進行的。張成卿知道這是因為他沒有品級,中堂大人才破格以私誼相見。雖然情意眷眷,但總有鄙薄之感。見了麵,李鴻章見他青衣小帽,布底軟靴,渾身上下竟然沒有一絲“洋氣”,詫異之餘未免就有點小覷:“張弼士手下竟全是冬烘嗎?”及至見了兩瓶對比鮮明的酒,越發覺得張弼士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何至於見麵禮如此菲薄?

這一切自然被張成卿盡收眼底,他在禮儀之後,開口道:“中堂大人可能哂嗔薄禮不恭,但這區區薄禮卻寄托著張弼士先生的雄心壯誌,以望博得中堂大人的鼎力支持。”

此語一出,滿堂瞠目。其貌不揚的來客竟吐鳳噴珠,話語不多,卻有著二股凜然正氣。眾人不禁刮目相看了。

李鴻章的雅量是出了名的,他受了部下的搶白而毫無芥蒂,這點很令後來的政治家汗顏。這時自然也不以為忤,反而洗耳恭聽果然,張成卿不亢不卑地繼續說道:瓶波爾多酒,來自萬裏之外,是張弼士先生小心翼翼從泰西帶回來的,怕車船顛簸弄渾濁了,喪失了固有的風味,幾乎是一路捧在手中,可說是寄托了他對中堂大人的一顆忠心;這一瓶酒則應了‘千裏送鵝毛,禮輕仁義重’那句古話,是敝公司試製的產品。兩相比較,暫時不可同日而語,一個味酣醇厚,一個寡淡如水,但是張弼士先生卻正要以此向中堂表示,他就是要用這寡淡的酒來趕超泰西的名酒。所以請中堂大人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