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轉折(1 / 3)

第一節

“師夷”大潮滾滾,“振業”願望殷殷,張弼士從檳榔嶼到新加坡,走上了“亦官亦商”之路。為尋覓一個合格的酒師,張弼士再受挫。

新加坡對張弼士來說,顯然是具有轉折意義的發祥地。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他走上“官商”之途的起點。從此,他儼然成了一名清廷的官吏,身著長袍馬褂,出人官場,與外國人交際,然而他卻深知,自己這是在“懸崖上跳舞”,機遇與危險並存,隨時都可能會跌得粉身碎骨。

事情得從光緒十六年(公元一八九〇年)說起,這一年清駐英公使龔照璦奉命考察歐美富國之道,途徑檳榔嶼,聽說南洋首富張弼士住在這裏,特地登府造訪。

張弼士未免受寵若驚。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與朝廷命官相見,而且這位大員還是摘洋務,與洋人打交道的。

世事變化很快,僅僅過去十幾年,龔照璦出使英國就跟郭嵩燾出使英國時大不相同了。一八七八年郭嵩燾以翰林出身出使駐英國首任公使時,輿情嘩然。曾經有人間大學士回敬鈷:“當今有誰會辦外交?”間敬銘的回答是:“焉有正士而屑為此者?”意思是說正經人是不辦外交的。郭嵩燾是翰林,當使臣就遭到了諷刺,有人寫了如下一副對聯:

出平其類,扳平其萃,不見容堯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先,何必去父母之邦?

他是無顏去拜辭祖廟的,就僅僅因為他“辦外交”。

十幾年後風氣大變,龔照理作為捷足先登的“通達夷物”的早期外交人物,不說地位顯赫吧,至少也算是朝廷的欽差。他能“移博就較”、這種“禮賢下士”之風就足以使張弼士大為感動了。

這次會見確實令張弼士激動萬分,因為這是祖國派來的親人。

龔照理談吐清雅,與他以往交接的人迥然異趣自不待說,重要的是,他是祖國派來的,朝廷派來的。交談之前張弼士眼前就晃動著大埔的南崗、車輪坪村的小屋;談話之中,又仿佛走進了金碧輝煌的故宮,漫遊在萬裏長城上。他有一種“他鄉遇故人”的親切感,佷不能把滿腹的鄉情都傾瀉在這“不速之客”麵前。

龔照瑗虛心地請教:“泰西之人操何術而使南洋諸島商務隆盛到現在這個樣子?”

張弼士回答道:“也沒有什麼神秘的,其實在我國的《貨殖列傳》等史書上早就有了。因人、地之宜,利導教誨,再以法律製約、保護,使人們都敬業樂工。這就如同水之趨下,不召自來,不求而至。道理很簡單:農人不耕作就乏其食,工人不勞作就乏其用,商人不出動則乏其貨,虞人(古代管山澤的官)不勤政則財稅少,財稅少了山澤自然不能開辟。上述四者,是衣食之源,源湧則富饒,源少則貧窮。明白了這個道理,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其實就這麼簡單。巧則有奪,拙則不足,這是自然法則,西方人能實行之,並盡量去適應這種規律而已。另外還有國人尚不知的‘錢能生錢’的道理,他們講究儲蓄,不堆積物品而加速貨幣流轉,以貨幣貿易來便利流動,所以他們才能興商而獲巨利。”

龔照瑗不由得暗自敬佩,讚美的話衝口而出:“張君真是博學中外,精通《史記》!”

“慚愧!”張弼士不隱諱自己的微賤出身,“我僅在家鄉讀了三年私塾,還是先父執鞭,得讀《貨殖列傳》是後來的事。”

“那麼,君能致富又操何術?”

張弼士笑了,然後又說出一番話來。雖不是經天緯地的建國方略,也不是感天動地的治國名言,但卻是他二生經商的經驗結晶,足以讓那般“肉食者”拜倒在地。他們皓首窮經,苦苦追求也未必能得到這類“致富秘方”。

“我在荷屬殖民地,則效法李克(戰國初魏國人,曾建議魏文侯”食有勞,祿有功,使有能,賞必行,罰必當奪淫民之祿,以來四方之士“是實施人盡其才、地盡其力務實戰略的政治家);我在英屬殖民地,則效法白圭(戰國時周人,提出貿易致富的理論,主張采用”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辦法經商,穀成熟時收進糧食,出售絲、漆;繭出產時收進帛、絮,出售糧食。其認為經商必須掌握時機,運用智謀,猶如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古代最有名的大商人),征貴販賤,操奇置贏,力行勤儉,擇人任時,能發能收,如此而已。這也就像是伊尹、呂不韋的謀略,孫武、吳起的兵法,商鞅推行的變法一樣,如果智慧不足,或者不懂權變,缺乏當機立斷的勇氣,不能以仁義之心去約束自己,而達到能屈能伸的境界,那麼,古人所講的致富之術雖然十分簡單,也難以在經商中奏效。我佩服古人說的話,並且照著去做,本此為務,決不肯改變半分,所以才致富裕。並沒有什麼異術新法也!”

龔照瑗聽完了張弼士的一席話,甚表欽佩,起身向前,拉著張弼士的一雙手道:“君非商界中人,實乃天下奇才!龔某相見恨”公使謬獎了!“張弼士謙遜道,”振勳也以不能先睹公之豐采為憾。

龔照璦的一句“君非商界中人”令張弼士吃驚匪淺,心中暗道:“我不是商人,還能幹別的不成?讓我跟你一樣在官場中廝混,那可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了!他人視為騰達,我卻視為畏途。莫非你想將我推進火坑裏不成?”

果然,龔照璦開口了。

“我想將君推薦到李中堂大人帳下。如何?”

龔照瑗所說的“李中堂”就是李鴻章。當時的李鴻章堪稱“天下第一寵臣”,其頭銜為欽差北洋通商大臣、太子太保、文華最大學士、直隸總督、一等肅毅伯,加騎都尉世職,權勢可謂炙手可熱,不僅在內政方麵“一言九鼎”,在外交方麵也是“決定一切”的。

八六二年成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相當於外交部)幾經波折,恭親王奕實際上已經靠邊站了。李鴻章仍在呼風喚雨肩然極盡籠絡人才之能事。張弼士真的被推薦到李鴻章那裏,就意味著他會“平步青雲”;進入李鴻章的麾下,加官晉爵是理所當然的事。

對於李鴻章,張弼士不僅早就耳詳,而且有過接觸。那還是在李鴻章發達之前屈居兩廣總督的時候,他曾見過這位“父母官”,老實講,當時並沒有多少好感。當時因為李鴻章是淮軍的頭目,在張弼士看來屬於那種“以人血染紅頂戴”的劊子手。他讀過中國最早的留美學者容閎寫的書,對其中描寫的刑場慘狀,甚有同感。

容閎寫道:

場中流血成渠,道旁無首之屍縱橫遍地……地上之土,吸血既飽,皆作赭色。餘血盈科而進,彙為汙池。

……擲屍溝中,無需人力更施覆蓋,以屍中血色之蛆,已足代赤土而有餘,不令群屍露少非也。

張弼士返裏省親時所見,跟這並無少許差異。兩廣因是太平天國起義之地,清朝統治者在太平天國失敗之後的鎮壓更加瘋狂,更加殘酷。張弼士目睹了清政府的血腥統治,當然會對製造這些但是後來,他對李鴻章的觀點卻有了變化。這主要是因為他這是李圭寫的二本關於美國的遊記,前邊有李鴻章寫的序。

這本書寫於一八八七年,一八八〇年,二十二歲的康有為讀了之旨、選擇丁“向西方尋我真理”的道理。康有為也是廣東人,所以張女士對這本書印象特深。

李鴻章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

夫自通商以來,泰西(當時對西歐的通稱)諸國,日出其聰明才力,以相角逐。凡可為富強計者,若鐵路、電線、車船、炮械之屬,轉相仿效,務極新奇;而於商務,尤所惜意,舍是則無以自立其國,匪特習商所在,蓋亦時勢使然也。

這一下子仿佛讓他與李鴻章找到了“共同語言”。是的,惟有實業才能救國,“舍是則無以自立其國”,承認時勢,順應時勢,“習商”是何等重要的事業!一個“中興名臣”竟然摒棄了“士農工商”、“商為末流”的傳統觀念,而對商務“尤所情意”,怎能不讓他感到歡欣鼓舞了隨著歲月流逝,年輕的一代成長起來了,他們似乎早已忘卻了太平軍的血跡,時風日趨追求快樂,因而對李中堂大人也就有了狂熱的崇拜。而張弼士也漸漸融人了這個時尚之中,更多地看到了李鴻章創辦實業的身體力行。他漸漸地改變了對李合肥的惡感,似乎李鴻章那罪惡的黒手也會操作機器了,從而淡化了血腥氣。

但是,他仍舊不願投奔李鴻章,而隻想做一個潔身自好、清白自守的商人。他心目中的楷模是張謇。張謇是江蘇人,字季直,比張弼士小了十幾歲,但卻是近代史上地位顯赫的大商人。他在清末中國社會大動蕩的年代,毅然放棄追求了二十六年的理想——

狀元,而努力創辦實業以救國,成了中國曆史上惟一的二個“狀元巨商”,從而成為實業界的“私淑領袖”。一八八四年,社會上流傳著他“南不拜張,北不投李”的佳話——在李鴻章、張之洞爭相羅致的誘惑麵前,張謇的回答是:“吾輩如處女,豈可不擇媒妁,草草宇人!”張弼士很為姓張的出了這樣一個高潔之士而自豪。他很有點姓氏觀念,凡姓張的都急於聯宗,稱之為“宗兄”、“宗弟”。這“張宗弟”的回答令他感受到了一股浩然正氣。

可他能經得住龔照璦的誘惑嗎?

“君子可欺以方”,龔照璦點到了張弼士的穴位上,他不說個人升遷,偏說祖國命運,不由你張弼士不動心!

龔照璦說:“現中國貧弱,君願歸救祖國乎?”

責無旁貸。無論如何他總是“炎黃子孫”呀!他隻能誌士表態:“懷此誌久矣!”

“那麼,我即薦君於朝廷,讓君在海內運作實業以救國,在海外榮膺外事以揚威,如何?”

這是當時海外富裕商人慣常的歸宿——擔任駐地的領事。當時的領事其實是清政府的“編外人員”,沒有一分錢的俸祿,其級別也說不清,有時可以臨時加委為三品頂戴,有時則隻是一個白丁。所以,盡管也身著長袍馬褂,可那不是官服。官是歸吏部管轄,禮部考核的,領事卻是禮部不管,吏部不問,隻在“總理衙門”中備案而已。張弼士顯然不會貪圖那點官威,卻想接受龔照瑗的“雅意”,要充任領事。

這令別人大惑不解。

他的德籍家庭醫生希爾問他:張先生,據我所知,荷、英兩國曾請你為官,都被你一口拒絕了。要知道那可是很好的肥缺呀!

可為什麼你拒絕了那樣的肥缺反而要接受一文不名的職務呢?難道僅僅因為你是一個中國人嗎?

希爾說的是往事——

——八七五年的二天,荷蘭提轄亨利到葛羅巴埠巡視,特地召見了張弼士。二見麵就開門見山地說:“張先生,你在南洋,興商辟地,成績斐然,增益稅務,公眾讚譽,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可謂有功之臣。不是說要賞罰分明嗎?我們想委任。你為棉蘭的”瑪雅(即領袖、頭人,比‘甲必丹’高一級),領導華工來開發棉蘭,你願意嗎?

張弼士未假思索就謝絕了亨利的“美意”,隻是因為亨利與他有舊才沒有生硬地拒絕,而是抱拳致意:“根是對不起,我一向不願從政,還是請閣下另請高明吧!”

亨利大惑不解:這可是難得的美差呀!怎麼竟打動不了這位張弼士的心?於是又問道:“莫非你覺得這職務還不夠高?”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張弼士慌忙解釋,“隻是我才疏學淺,不宜從政。”

為了給亨利一個“台階”下,他指著身旁的張耀軒說:“我這位同夥,年輕有為,又有魄力,如果閣下不棄,他倒可以勝任。”

張弼士本想亨利不會接受他的推薦,因為張耀軒的資曆不夠,不意荷蘭當局開發棉蘭心切,竟真的接受了他的建議,委任張耀軒當了棉蘭的“瑪腰”。

英國人一見有機可乘,也馬上找到了張弼士,請他出麵做官:

先是表達了女王政府的殷殷之意,又許諾給以豐厚的薪水。

對此,張弼士的拒絕就不那麼客氣了,他不卑不亢地說:“如果女王陛下的政府真的十分賞識我的才幹,那就應當破格為我下道詔書,照會各國政府,宣布她任命了一名唐人為官。”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英國人隻能灰溜溜地離去。

張弼士是無意做官的,這是人們的共識,現在竟接受了清政府的邀請,所以連住在家中的德國人都莫名驚詫了。

“尊敬的希爾醫生,”張弼士回答希爾的問題,“你說的完全正確,這的確是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除了我作為一個唐人對自己的祖國有責無旁貸的義務之外,還有一顆願為同胞服務的赤子之心。難道你沒有看到嗎?無論是在檳榔嶼,還是在新加坡,都沒有唐人的領事館。我的同胞告訴無門呀!對不對,希爾醫生?”

對這件事惟二不感到驚訝的是劉坤三,但他卻表示不讚成。

這位事實上已經成為“張府顧問”的劉先生與張弼士有過二場推心置腹的談話。

“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舍棄清風亮節,去跟貪官汙吏沆瀣一氣呢?”

“很簡單,時勢造英雄。我無力回天!”

“這麼說,你是鐵了心要大舉投資國內了。”

“不錯,這正是我展示抱負之時。”

“可你在南洋是駕輕就熟呀!三十年奮鬥不同尋常,你在這裏已經長袖善舞,無論幹什麼都遊刃有餘。為什麼偏偏舍近求遠呢?”

“理由很簡單,就因為我是炎黃子孫!”

“炎黃子孫”四個字震得劉坤三沉默無言,正所謂“響鼓不用重錘”,劉坤三還不明白這四個字的分量嗎?張弼士早就有心歸國創業了,他的“根”在祖國。祖國還很貧窮,積弱難立,積重難返,他要回去盡其綿薄,那怕隻幹成一兩件事,能夠爭回一點點利權,能夠增添一點點國力,都是心靈的一種安慰。這種熱望他已經表達過不隻一次了,現在還用得著多說嗎?

但是,張弼士見劉坤三緘默其口,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我要僅僅為了金錢,當然不會舍近求遠,棄熟就生,到貪墨之吏成堆的地方去創業。但是,我想通了,錢是掙不完的,除了取之有道,還得用之有道。我已經進人‘知天命’之年,再不抓緊時間報效國家,隻怕後悔晚矣!我隻能勇往直前了!”

“唉!”劉坤三歎了一口粗氣,說道,“因此,就隻能混跡於清廷的官場了!”

是的,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張弼士雖然身在海外,但是心係祖國。對中國發生的事情,特別是自一八六二年曾國藩在安慶辦軍械所,李鴻章在上海辦洋炮局以來的洋務運動,更是時刻予以留心。到如今,洋務運動已經轟轟烈烈煞有介事地鼓噪了二十八個年頭,從製造軍械到民用紡織,形式也由官辦發展到“官督商辦”乃至“集股商辦”,可是,除了造就了幾個肥得渾身淌油的“官商巨子”之外,又有多少實績可言?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有所謂的“中國商父”盛宣懷,還不是靠著是李鴻章的得力幹將,才督辦了眾多的企業嗎?他的官銜隻怕比督辦的企業還多;還有那個紅極一時的“紅頂商人”胡雪岩,不也是靠著左宗棠的賞識才把阜康銀行的業務拓展到全國去的嗎?他本身也是“階至頭品頂戴”。所以,如今他步人後塵,躋身“官商”行列,大有自毀名節之虞,這是至親好友竭力反對的。何況,國內經營業實業之艱難,更令人視為畏途呢?張弼士隻能無限感慨地說:

“我深知在國內經商與海外大不相同的一點就是,要有諸多商務之外的事體去處理,海外隻要守法,就可全力辦商;國內則大謬不然,但有征商之政,而無護商之法。”

這“但有征商之政,而無護商之法”的喟歎,引起了劉坤三的深深共鳴,他又何嚐不是眼盯著故國的變遷呢?所以,他也隨之說道:不與官府合作而隻是商辦,恰似碟中養魚,是永遠長不大的。

欲在國內辦成點事,離開官場絕對不行。你也隻能如此選擇了。

“但是,你放心。”稍停,張弼士鄭重地說:“我決不會與貪官沆瀣二氣,也不會與墨吏同流合汙。我既不賣身,更不賣德。甭說我尚有數千萬兩銀子可以奉獻,即使我虧得血本無歸,成了一個窮光蛋,也要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

這擲地有聲的話語令劉坤三的傲氣收斂得幾無影蹤,他充滿敬意地凝視著張弼士,深深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