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轉折(2 / 3)

不久,張弼士果然被任命為清廷駐檳榔嶼的首任領事。廣西左江道鄭官應評價他在檳榔嶼任職期間,“安撫僑民,聽斷廉明,興利除害”,“聽訟務盡其辭,反複開導,從無抑勒”,“凡有利於僑民者,竭力振興”,“有害於地方者,實心除革,恩威並濟,潔己奉公”。不多久又被升遷為駐新加坡的總領事。新細?坡是繁盛地區,五方雜處,僑民來源不一,故而易起猜疑,矛質錯綜複雜。張弼士則“開誠布公,辨明是非,消除矛盾,諸事莫不秉公辦理”。所以星島華僑有口皆碑,眾口一辭,“為其善政而稱道”。

隻說當時張弼士踏進了清廷的“外交圈”,實際上已被李鴻章所羅致,所以才發生了盛宣懷邀請他赴煙商談“興國大計”的事。

張弼士從此開始了在官場與商場的“雙重奔波”。

張弼士的攤子拉得很大,在別人看來是事業興旺發達,可他自己卻深知“大有大的難處”。幾年來,他簡直就是個“消防隊員”,無論在哪裏隨時都會得到“警報”,他立刻就得殫精竭慮地去消除;有時還得親自趕過去,事無巨細地“親躬”。他已經變成了南北奔走的機器,整日馬不停蹄。隨著日月的流逝而兩鬢已見蒼白一八九二年的三月,張弼士又來到了新加坡。

新加坡春意正濃,風和日麗,繁花似錦。張弼士無心到外麵兜風,欣賞充滿生機的熱帶風光,也無心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一天到晚,東奔西跑,托親拜友,調集“頭ず”,為在煙台創辦遠東第家現代化的釀酒企業而奔忙。

這時,他的侄子張子章不期而至,令張弼士大為詫異:“我不是要你留在上海嗎?你怎麼又跑到這裏來了?”

張子章,名世知,宇子章。自少失去母親,繼母不喜歡他,認為他是二個頑劣得不可救藥的孩子,逢人就添油加醋地訴說他的種種劣一天,繼母想到祠堂中觀音娘娘座前的油燈快沒油了,這可是件大事,娘娘座前沒有燈火那可是對神靈的不敬。她趕緊讓小世知帶上油壺前去加油,並叮囑他快去快回。

不料,小世知離開家門,一邊走,一邊搖動油壺,油潑灑了一路,未等走到祠堂,早已油盡壺空。

繼母得知後,氣得渾身哆嗦,在神像前尋死覓活地表達著她的虔誠。

又有一次,家裏買來了二十多隻雛鴨,鵝黃色的羽毛絨球一般,十分惹人喜愛。小世知將它們一隻隻放進大水缸裏,然後又一隻隻地撈出來。抓呀、捏呀,不多會兒,二十多隻活潑可愛的小鴨子竟全被控弄死了。繼母又氣得大哭大鬧。

張弼士返鄉時,弟媳哭訴這些事給他聽:“這孩子實在沒法帶了!我管教一下吧,外人說我當後媽的心狠;不管吧,眼瞅著他摘惡作劇,弄得家中無片刻安寧!”

張弼士讓人把小世知找來,一看小家夥聰明伶俐,瞪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竟沒有半點畏懼。這引起了張弼士的好感,他和顏悅色地問:“你為什麼要搞惡作劇呢?”

小世知真的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他才不怕在海外發了大財的伯父呢!他不卑不亢地說道:“我想知道油滴在地上為什麼會發光?黃毛鴨子為什麼那麼小就會浮水,它的肚皮下麵是不是長著什麼寶貝?”

張弼士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小家夥滿腦子都是“問題”呀!這立即引起了他的無限憐愛,想到這個侄子保不準是塊能雕琢成器的大材料。從此就將張子章帶在了身邊,不但讓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且讓他在商務活動中經曆嚴格的磨煉。重要的事也委托他去辦。煙台之行就帶上了他。不想他卻不召而歸,顯然發生了重大的事。

果然,張子章哭喪著臉,憂心忡忡地說:“伯父,俄賓先生走了!”

“走了?”張弼士大吃一驚,忙問,“怎麼回事?”

他突然牙痛,送到醫院看大夫,大夫說是感染,需要拔牙。

誰知他的牙剛拔出來,人就死了!

“什麼,俄賓先生死了!就因為拔了一顆牙?”張弼士根本不敢相信這突兀而至的噩訊,但卻無法改變這異常殘酷的事實。

“天呐!尚未釀酒,先死酒師,真是出師不利呀!”張弼士急得像一頭困在籠中的獅子,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沮喪之極,竟問自己:“這是否如同泰西人所說的那樣,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可我不信什麼上帝,上帝卻偏偏來找我的別扭!”他氣惱地直奔海灘去了。

這時,他的家庭醫生希爾從德國省親歸來,與他在海灘上相遇了。

“密斯特張,你到哪裏去了?大清早就不見你的影子!”希爾熱情地擁抱張弼士。

“啊,老朋友,什麼時候回來的了”張弼士也報以熱情,“為什麼不事先來個電報,我好到碼頭去接你。”

“昨天回來的,你過得好嗎?”

“你呢,家裏一切都好?”

“一切如故,他們都為我的健康高興。”

“但願大家都能健康。”張弼士幽幽地說道。

“我看你氣色不太好,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張弼士搖了搖頭,與希爾一起在沙灘上漫步。

這時,溫熱的海風徐徐吹來,海岸椰子林婆娑的樹影下響起了柔曼的手風琴聲。年輕的姑娘們在翩翩起舞。希爾被這種氣氛所感染,津津樂道著回國的見聞。但是,張弼士卻沒精打采的,海風和歌聲都不能驅散他胸中的陰霾。

“密斯特張,你不要瞞我了!”希爾憑著醫生的敏感說道,“你一定是在生意上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生意倒還順心,隻是我在煙台開辦的那個葡萄酒廠……”

這個我知道,不是連酒師都聘好了嗎?

可是他死了!

哦,我的上帝!“希爾抬手在胸前劃著十字,”真是不幸得很!

兩人繼續在海灘漫步,張弼士難以從噩耗的陰影中解脫出來,這令希爾十分感動。

“上帝,你實在是一個仁慈的人。不過,人的生死都是上帝的安排,他不必太悲傷了。”

希爾安慰著張弼士,張弼士卻反問希爾:“上帝能幫助我解決酒師的問題嗎?你要知道,沒有酒師,我的葡萄酒廠是造不出葡萄酒的。”

“這可實在太巧了!”希爾提高了聲音,“方才我在路上,碰見了二位新結識的荷蘭朋友,他叫雷德弗,會釀酒。他聽說你在煙台辦酒廠,還問我是否需要酒師,讓我向你推薦他。”

“真是太好了!”張弼士喜出望外,忙問,“現在他在哪裏?”

“我對他說你已經聘到了酒師,他就到荷蘭銀行去了。”

“走!我們馬上找他去!”張弼士拉著希爾離開了海灘,匆匆趕到家裏,然後驅車趕到了荷蘭銀行。他實在有點迫不及待,因為酒師確實是他釀酒的關鍵。

雷德弗找到了,卻令弼士大失所望。一看相貌就不給人好感,尖嘴猴腮不說,一雙碧藍的眼睛裏多了些狡黠的目光。這些年來張弼士閱人多了,往往第二印象就決定了未來的合作愉快與否。

超脫,所以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間:“先生,你從前釀過葡萄酒嗎?”

釀過海?不是吹,我的釀酒技術在荷蘭可是第二流的,許多的專家都承認我是釀酒的天才!

雷德弗十分傲慢地“自報家門”,直說得嘴角白沫洋溢,越發令張弼士不放心了。

憑著他的人生經驗知道,越是拚命兜售自己的人,越是實際本領有限的人。所以,雷德弗越是吹噓自己的光輝曆史,張弼士越是心生疑惑。於是就在雷德弗談鋒銷一頓挫的時候,張弼士開口道:

“請把你的有關證書給我看看,好嗎?”

雷德弗好像突遭雷擊似的,一下子疲軟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急於聘請酒師的中國人,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個要求無疑是十分正當的,他是畢業生就應該有畢業證書。可他又拿不出來,這可怎麼辦?他狡黠的眼睛一眨,立時有了主意,聳聳肩膀說道:實在對不起,我誌不在釀酒,所以畢業證書留在國內。

我到這裏來是準備在金融界謀求發展的,隻是碰到了希爾先生,才臨時改變了主意,不信你可以問問這裏的經理。

說完,雷德弗用手指了指銀行經理。

銀行經理壓根也沒有想到會被雷德弗突然指定為“證人”,更弄不清讓他來證明什麼:是證明雷德弗確實是學習釀酒專業的,而且技術精湛呢?還是曾向他表示過欲向金融業發展。前者他不知道,後者卻確有其事。兩件事糾纏在一起,令他無法播頭,就隻能點頭了。

張弼士誤以為雷德弗所說的一切得到了證實。有病亂求醫,他在沉吟片刻之後,終於決定聘請雷德弗當酒師,而且出手大方,重金禮聘。當時的薪金為所有“裕”宇係列企業職工之最,連銀行經理都為張弼士求賢似渴的精神所感動。

張弼士用人的原則一向是“寧缺勿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兩條在以往是統一的:他在用人之前,抱定“寧缺勿濫”的宗旨,要經過仔細的觀察,甚至一段時間的考驗,然後才拍板;而在決定聘用之後則是絕對不疑的,放手大膽使用,出了問題由他來承擔責任,卻絕少出現什麼問題。

現在他的用人原則卻遭到了挑戰,沒時間讓他“寧缺勿濫”,煙台的酒廠急於開工,而釀酒工藝卻無人知曉;現在這個雷德弗朗顯是個“疑人”,他又不能“疑人不用”,因為別無選擇,他隻能將雷德弗派到煙台去。

他為自己捏了一把汗,暗暗在心中祈禱:“但願他不是‘濫竽充數’才好。”但是,他還是吩咐張子章:“你跟雷德弗先生一起回煙台去。”

張子章明白肩上擔子的分量,就問:“那你呢?”

“我要到泰西去。”

“泰西?”

“是的。要造世界水平的葡萄酒,不能不到葡萄酒的霸主法國去請教。我第一站就是巴黎。”

“要找通司(翻譯)嗎?”

“不用,有希爾先生一起去就行了。”

“希爾先生剛剛歸來。”

“他會同意的,因為他忠於自己的職守。”

於是張子章與雷德弗登上去上海的火輪船,轉道去了煙台。

張弼士經曆了嚴峻的思想鬥爭,還是決定要“出洋考察”。年過半百做這種事,他真的是感慨萬千。

“出洋考察”還用得著旅費思索嗎?這不能不說到當時的“時代背景”。

有這樣一件往事——

八六六年的五月,張弼士曾在新加坡看到過“同文館”的學生出國留洋。

“同文館”是李鴻章倡辦的培養翻譯人才的專業學校,但可惜當時的時尚卻是視外語為“南蠻卷舌之音”,竟沒有人願去“當差”。有人撰寫對聯諷刺道:

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

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

但形勢所迫,清廷畢竟太需要翻譯人才了。於是提高了待遇,動員家庭貧困、處境寒微的子弟報考,要招三十人,卻僅有七十四名報考,因素質太差,僅有五人畢業。中國人要睜開眼睛看看外國,實在太難。

當年,總稅務司的英國人赫德要回國省親,提出讓同文館的學生隨同前往。同文館的學生都是些八九品的“微員末秩”,自然是“亦不稍涉張皇,似乎流弊尚少”,不至於涉及到品級高的大臣,在體製和禮儀方麵“尤難置議”;但是,這些八九品的小人物是必須嚴加管理的,“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一旦“為西風浸染”,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來,豈不有礙國威,那還了得所以臨時物色了一個六十三歲的老官僚斌椿,加委了一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副總辦官”的三品頂戴,跟隨著“加強管理”。他們一行是三月六日從京城出發的,三月二十三日在上海登船,五月途徑新加坡。張弼士就是在這時看到了這支奇特的隊伍——

前麵是趾高氣揚的英國人赫德,坐著有遮陽棚的馬車;後麵是步行的年輕人,一律長袍馬褂,在炎熱的陽光下大汗淋濟地急急趕路;最後是一頂藍呢大轎。

這樣一支“出國留洋”的隊伍令國人何等寒心,那是不言而喻的,人人都把“出國留洋”視若畏途也是自然而然的。張弼士也有著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十八歲時背井離鄉那是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到南洋去謀生,可現在他已經是富甲南洋的巨商了,當然用不著為了溫飽而決定自己的行止,再遠涉重洋,去聽“南蠻鶏舌之音”,有這個究嚶嗎?最初他不能不有所猶豫。但最後還是毅然下了決心。

他是讚成“師夷之技”的,用“夷之所長”來發展國力有何不可?他對李鴻章頗有好感,理由就在於此。終於在年過半百時,他登上了到馬賽的郵船。由馬賽到了當時的世界葡萄酒城——巴黎。

巴黎真可謂是“酒店的海洋”,從豪華的大街到偏僻的小巷,到處有賣葡萄酒的小店。巴黎人走進去,十分隨意地要一杯酒,就像喝開水一樣,是用不著任何酒肴的;喝得斯文的與喝得豪爽的完全一樣,都是真正喝酒的。作為“未來酒商”的張弼士對此十分敏感,心想:“這將是多大的市場呀!如果未來我的酒能擠進巴黎,那該是多麼愜意的事!”

在巴黎一家著名的酒吧裏,張弼士結識了一位老者。老者銀發飄灑,雙目炯炯,非常健談,會講荷蘭話。於是這間酒吧裏就出現了十分有趣的交談。三個人操著不同的語言:荷蘭語中夾雜著中國話,英吉利語中捎帶著日耳曼語,外加上各種各樣的手勢,還有熱情有餘的眼神。終於,感情互相溝通,彼此頻頻舉杯了。

老者是二個法國著名女演員的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個走江湖闖碼頭的演員,自然是按照演員生涯的慣例,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他聽說張弼士要造酒,立即伸出大拇指,連聲叫好!

你選擇了世界上最好的職業,因為酒與人的關係太密切了!

我敢說隻要是活生生的人,沒有二個能離開酒的,特別是男人。我說的對不對?

張弼士在心中暗暗稱是。

可不是嗎?酒二經出現就成為人們生活中的一個怪物,簡直可稱為“人類的影子”。數千年來,上自帝王將相、豪門貴顯,下至墨客騷人、草莽英雄、平民百姓,哪個敢講平生沒飲過二次酒?真的,大至國家慶典、宗廟祭祀、將士出征、外交活動,小至婚喪嫁娶、慶壽賀生、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不都要用二杯酒來寄托情愫嗎?

產是完全值得的。

是的,酒確實是一種最普及,最令人難分難舍的飲料,從事這項生產是完全值得的。

兩個異國的人因為說到了酒,很快有了共同的語言。

銀發老者喝得來了興致,“話匣子”一開沒遮攔,又大講特講起葡萄酒:

葡萄酒是不能不喝的,你懂嗎?葡萄酒喝到口裏,絕對沒有又酸又澀的感覺,而隻是感到有一種厚重的果香,不僅充溢在你的口中,而且彌漫在你的周圍。酒液似乎順著你的血液蔓延到你的四肢百骸,你會覺得周身放鬆,飄飄然要升上天空。

葡萄酒跟所有的烈性酒大不一樣。烈酒在你的身體裏是上躥下走,橫衝直闖,尤其是往頭上撞,讓你頭痛,而四肢卻是冰涼的。葡萄酒卻大不一樣了,在你的身體裏是無處不在,可蔓延到你的四肢,你會覺得身體不再是緊繃繃的,仿佛就要融化了,所有的疲勞、煩惱統統煙消雲散,有的隻是無盡的愜意。

你體會過喝葡萄酒的醉意嗎?葡萄酒的醉意不是在腦袋裏,而是在身體裏。不在身體上的感覺,而在情緒的積累,你會覺得詩興大發,酒液就像是潤滑油一樣把所有的思想開關都打開了。

它的醉意不僅不上臉,連肚臍眼都上不去,喝得再多,也是腰帶以下是醉的,腰帶以上沒醉。

“我怎麼跟你說呢?我們法國人酷愛葡萄酒,就好像男人酷愛美麗的女人那樣。葡萄酒跟啤酒是大相異趣的。啤酒是淺薄直露的歡場女人,越新鮮越好,而葡萄酒卻是富有詩意的女人,需要你用一生的時間去了解、去感受,每次接觸都會沉醉,都會增添新的迷戀。葡萄酒確確實實很溫柔,喝了烈性的酒會誘發暴力,可喝了葡萄酒,醉意再濃也沒有暴力的衝動,隻會更友好,更甜蜜,有時即使十分憂傷,也是甜蜜的憂傷,想向對方傾吐,話語再多也隻是情緒化的東西,難道不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