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投降條件很苛刻。
越國將士沒法接受,可是勾踐卻準備接受。在勾踐看來,越國戰敗了,吳國太強大了。如今隻剩下五千人在會稽山上打遊擊,遲早會被吳國消滅掉。不錯,以一個君主的身份去給另一個君主當苦役,這確實是難以忍受的。特別在春秋時代,人的榮譽觀念是很強的。如此受辱,不如一死了之。可是倘若就這樣一死了之,難道不也是一種恥辱嗎?
勾踐從來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他是一名真正的戰士,流淌著武士之血。在他看來,死隻是晝夜事。可是要忍辱負重保存社稷江山,這才是英雄之所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時機成熟,他還可以東山再起,他願意豪賭一次。說實話,這種豪賭風險巨大。一旦離開越國到吳國當苦役,便是猛虎離山和蛟龍離水了。生死的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萬一夫差反悔或動了殺機,他會像一隻螞蟻一樣輕而易舉地被揉死,還要留下投降不光彩的名聲。可是名聲與國家利益,孰重孰輕呢?
這種心理上的巨大落差,不是平常人所能接受的。想當年,連叱吒風雲並雄極一時的吳王闔閭都敗在自己的手下,如今卻要從國王的寶座一下跌落到為奴為仆。這種感覺,就像從巔峰落入深穀,直線落體。正如從天堂跌入地獄,難以超生。
偉大人物與凡人的區別,在於其內心深處有一種強大的信念,有一種堅持。勾踐的信念就是屈辱隻是暫時的,他會有反敗為勝的一天。沒有這種信念的支撐,任何人也無法接受這種人生的巨大落差。
勾踐接受夫差開出的投降條件,夫差帶著一種征服者的喜悅與驕傲。對夫差來說,征服的樂趣並不在於殺死敵人,而是讓敵人在自己腳下屈服並顫抖。可是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敵人將會是多麼危險。
夫差沒有看出來,可是伍子胥看出來了。
伍子胥匆忙跑去見夫差,他先跟夫差說了一個故事,這是夏朝少康的故事。夏是中國第一個王朝,在夏朝的漫長曆史中曾經發生過一次大動蕩,曾經一度亡國。後來夏禹的玄孫少康在極其艱難的情況下,由弱轉強,反敗為勝。一舉重奪大權,這就是著名的“少康中興”的故事。伍子胥拿少康的例子說給夫差聽,是別有用心的。在他看來,勾踐就是少康的後代,而且他比當年的少康擁有更多的資本。如果不斬草除根,勢必後患無窮。
可是夫差正陶醉在征服的喜悅之中,對伍子胥所說的故事,他根本就不以為然,不聽勸諫。伍子胥十分生氣,拂袖而出,歎道:“越國倘若以十年時間積蓄實力,再以十年時間教導民眾,二十年以後,吳國大概要淪為一片沼澤廢墟了。”
越國投降了,作為代價,越王勾踐及其夫人得以奴仆的身份入質吳國。臨行的這天,諸大臣及殘餘的數千名將士,到浙江岸邊相送。這一天,天空陰雲密布,江麵上也涼風陣陣,更為這次臨別餞行蒙上了一層悲壯的色彩。越王勾踐舉起酒杯,想對自己的屬下說幾句臨別之言。突然間卻悲從心生,唉,此入吳國,福禍誰知?生死誰卜?能不能活著回來,還是未知數。生死事小,社稷事大。倘若此別一去,便是客死他鄉,又怎麼對得起先祖苦創奠基之事業呢?想到這裏,勾踐再也止不住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大夫文種看到這種情況,他走向前,為勾踐禱祝。他的祝詞是這樣的:“皇天佑助,前沉後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牽政,其後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
文種這些話,倒是閃爍辯證法的光芒。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今天吳國威風凜凜,明天可能就要亡國。今天我們弱小,但明天會變得強大。
越王勾踐聽到這裏,仰天長歎,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繼承先王的事業,守衛國家疆土。在諸位大臣的努力下,幸而保全先王的陵墓。如今我要去吳國當人質,這真是奇恥大辱,令天下英雄所笑。這是我的過錯呢?還是諸位大夫的過錯呢?我不知要歸咎於誰,請你們各抒己見吧。”
這時大夫扶同站出來,大聲說道:“您這話說得太沒水平了,以前商湯曾被囚禁在夏台,改頭換麵討好夏桀;周文王曾被囚禁在石室,對紂王俯首帖耳表示順從。這兩位偉大的先王,都委屈自己。最後都得到上天的眷顧,商湯沒有因為身陷囹圄而憂傷;文王沒有因為遭到囚禁而絕望,您又何必深以此為恥辱呢?”
臣僚的信心,使勾踐感覺到一絲溫暖與心安。隻要君臣能上下一心,那麼越國總有複興的時日吧。在他離開越國後,誰有能力來管理越國呢?這是勾踐最放心不下的事。他抬起頭說道:“我就要動身前往吳國了,國家大事要拜托諸位了。請你們各抒己見吧,我看看要怎麼安排各項事務。”
大家一致推薦由文種來總理國家事務,而範蠡則追隨勾踐入吳國。
文種與範蠡兩人可以說是越王勾踐的左膀右臂,有趣的是他們與伍子胥一樣都是來自楚國。我們先來了解一下越國這兩位名臣的故事。
楚國一直是人才輩出的地方,這也從一個側麵說明楚國何以能稱霸南方二百年。可是到了春秋中後期,楚國的政治製度開始僵化,失去了其原先活潑、開放和進取的麵貌。從而導致人才的大量外流,巫臣到了晉國,伍子胥到了吳國,文種和範蠡到了越國。
範蠡出生於楚國宛城一個偏遠的村莊,世代務農。祖上沒有人當過官,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他小時候便表現出與眾不同的一麵,時而像患上癡呆症,一言不發。時而又清醒,對時事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大家把他當做一個怪人,一個瘋子;文種則是楚國大夫,被委派到宛城當官。他是一個求賢若渴的人,很細心地在宛城尋覓人才。聽別人說這裏有個時癡時狂的怪才,便前去拜見範蠡。
令文種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範蠡並沒有表現出怪異的一麵。而是穿得整整齊齊,說話文質彬彬,一派君子的風度。文種向範蠡討教治理城邦的方法,範蠡侃侃而談。從治理宛城說到王霸之道,兩人越談越開心,越談越興奮。相互傾慕,惺惺相惜,這樣便成為好朋友。從此以後,兩人便時常相聚。討論國家大事,並對楚國的現狀深為不滿,自從楚靈王以來,國內政治每況愈下。楚平王繼位後又逼走太子,處死伍奢。伍子胥逃亡到吳國,佞臣費無極當道。說起這些,兩人都覺得十分痛心。想來想去,待在楚國也沒有前途。反觀吳和越等國,國君奮發有為,招賢納士,生機勃勃。兩人私底下一商量,不如前往吳越,日後肯定大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