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的笑聲,爽朗激越,像盛夏山間奔騰的山泉,讓他感到涼爽;而萌萌的笑聲,含蓄溫柔,像雪地上燃燒的篝火,讓他感到溫暖。兩種笑聲,異曲同工,在他心靈上,激起同樣的回響,他情不自禁地又進入“體驗派”的角色了。
他們不到九點就到達海水浴場了。青青仿佛是第一次看見大海的孩子,歡呼雀躍,狠不得立即撲進大海裏。
金沙灘海水浴場還正在修建中,海灘上隻有幾把撐開的太陽傘,傘下麵是塑料桌椅。幾個等待遊泳的男女,坐在太陽傘下說笑著。沒有更衣室和淋浴室。隻有幾間平房陳列著食品和泳裝、救生圈之類的商品。這哪裏能和喧鬧熱烈、五彩繽紛的青島海水浴場相比?但蔚藍的天空、澄碧的大海,金黃細軟的沙灘,卻和青島毫無二致。海邊的波浪像大海投向沙灘上的一條條白練,拋上海岸又收回去,再拋上來……三五成群的海鷗,悠閑地隨著波浪起伏著。陳湛忽然想起高中語文上《嶽陽樓記》中的句子:“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這顯示了老天的公正:把大自然的美景給了城裏人,也給了辛勞的農民。
陳湛離開青島還不到一年,好像和大海已闊別多年了,麵對大海他興奮不已。青青說:“哥,大海多麼令人興奮、激動呀,你朗誦一首詩吧。”
他想起當年在沈陽大中小學師生朗誦競賽中,他朗誦的普希金的《致大海》獲得了全市一等獎,心情又激動起來。他一腔激情,像火山渴望著噴發。他問青青:“你讀過普希金的《致大海》嗎?”
“沒有。不過我聽過一個同學在晚會上的朗誦過,印象平平。”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作品的時代背景和詩人的心路曆程。”於是他簡要地給青青講解詩人寫作前後的經曆和心情,然後逐句逐段地背誦著詩句,為青青分析作品所表達的思想感情:詩中表達了詩人熱愛大海,追求自由的心聲,和因自身的不自由而感到的悲傷痛苦。傳達了作者反抗暴政,追求光明,傳播自由的信念。深情緬懷英雄拿破侖和偉大詩人拜倫,抒發自己崇尚自由而壯誌難酬,敬慕英雄而又前途渺茫的困惑。否定拿破侖,褒揚拜倫,否定之中對於拿破侖為自由而戰的思想又給予強烈的肯定,褒揚之中引發詩人對自身命運的悲觀聯想……青青頻頻點頭,為陳湛對作品的精辟分析深深折服。
“那麼現在讓我給你朗誦《致大海》。”青青鼓掌歡迎。
陳湛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幅他喜愛的,多年來一直掛在他宿舍牆上的,文革中被紅衛兵撕碎的,普希金朗誦《致大海》的油畫:普希金屹立在大海邊的巉岩上,海風揚起他的頭發和披肩,他左手持詩稿,右手伸向大海,慷慨激昂地在朗誦《致大海》。陳湛登上一塊岩石,麵向大海,心潮澎湃,他完全進入了角色,開始朗誦。
再見吧,自由奔放的大海!
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滾著蔚藍色的波浪,
和閃耀著嬌美的容光。
好象是朋友憂鬱的怨訴,
好象是他在臨別時的呼喚,
我最後一次在傾聽?
你悲哀的喧響,你召喚的喧響。
你是我心靈的願望之所在呀!
我時常沿著你的岸旁,
一個人靜悄悄地,茫然地徘徊,
還因為那個隱秘的願望而苦惱心傷!
我多麼熱愛你的回音,
熱愛你陰沉的聲調,你的深淵的音響,
還有那黃昏時分的寂靜,
和那反複無常的激情!
漁夫們的溫順的風帆,
靠了你的任性的保護,
在波濤之間勇敢地飛航;
但當你洶湧起來而無法控製時。
大群的船隻就會覆亡。
我曾想永遠地離開?
你這寂寞和靜止不動的海岸,
懷著狂歡之情祝賀你,
並任我的詩歌順著你的波濤奔向遠方,
但是我卻未能如願以償!
你等待著,你召喚著……而我卻被束縛住;
我的心靈的掙紮完全歸於枉然:
我被一種強烈的熱情所魅惑,
使我留在你的岸旁……
有什麼好憐惜呢?現在哪兒
才是我要奔向的無憂無慮的路徑
在你的荒漠之中,有一樣東西
它曾使我的心靈為之震驚。
那是一處峭岩,一座光榮的墳墓……
在那兒,沉浸在寒冷的睡夢中的,
是一些威嚴的回憶;
拿破侖就在那兒消亡。
在那兒,他長眠在苦難之中。
而緊跟他之後,正像風暴的喧響一樣,
另一個天才,又飛離我們而去,
他是我們思想上的另一個君主。
為自由之神所悲泣著的歌者消失了,
他把自己的桂冠留在世上。
陰惡的天氣喧騰起來吧,激蕩起來吧:
哦,大海呀,是他曾經將你歌唱。
你的形象反映在他的身上,
他是用你的精神塑造成長:
正像你一樣,他威嚴、深遠而深沉,
他像你一樣,什麼都不能使他屈服投降。
世界空虛了,大海呀,
你現在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人們的命運到處都是一樣:
凡是有著幸福的地方,
那兒早就有人在守衛:
或許是開明的賢者,或許是暴虐的君王。
哦,再見吧,大海!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莊嚴的容光,
我將長久地,長久地
傾聽你在黃昏時分的轟響。
我整個心靈充滿了你,
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灣,
你的閃光,你的陰影,還有絮語的波浪,
帶進森林,帶到那靜寂的荒漠之鄉。
陳湛的聲調時而粗獷、雄壯,像暴風中的海浪猛撲在頑固的崖岸上,發出巨大的喧響;時而又細膩、輕柔,像微波在和月光傾訴著心中的愛情,切切私語在微風中蕩漾。他的“三腔共鳴”的變換運用,比起那些朗誦名家毫不遜色。
他的眼前一會兒是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會兒又幻化成台下黑壓壓的觀眾。在大學聯合教室語文課的講台上,在沈陽、青島的禮堂和劇院的舞台上,多少次令他陶醉在雷鳴般的掌聲中。
他朗誦完了,青青猛撲到他懷裏緊緊抱住了他,激動地說:“哥,即是在電視上我也沒聽到過這麼震撼人心的朗誦。”她的眼睛不再是微笑的月牙,而成了浸在泉水中晶瑩的寶石了。
陳湛說:“青青,你怎麼哭了?”
“你的眼裏不也含著淚嗎?我被你的朗誦深深地感動了,這是發自你心靈的呼聲,我聽到你在抒發心中的留戀、痛苦、憤恨,還有隱秘的願望。”
“是的,我又一次進入體驗派的角色了。而今,人世上知我者唯有青青你嗬!”
“哥,就憑你才華,當年被電影學院,拒之門外,真是對天才的扼殺!你本應該成為一個一流的演員,而不應該成為一個工程師。你的才華應該在寬闊的舞台上、屏幕上,麵對千萬觀眾大放異彩;然而你卻隻能在狹小的繪圖板上,和些無生命的圓規、三角尺打交道,默默無聞地消耗你寶貴的生命;你本應該是冠上一顆皇璀璨的明珠,命運卻把鑲嵌在村野老嫗的帽子上了,真令人扼腕痛惜。湛哥,這社會對你多麼不公啊!”,“其實,想想反右、文革,及曆次政治運動中,有多少傑出的知識界、文化界的精英,慘遭迫害,被整得家破人亡,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我的遭遇又算得了什麼?我能活著回來,還能從事我喜愛的工作,這不是萬幸嗎?我還不應該知足嗎?再說,我從事的技術工作,也並非像你想象的那麼枯燥乏味的,每當我絞盡腦汁,完成一項革新或創造時,雖沒有喝采和掌聲,但那種付出心血換來的自我陶醉,是你體會不到的。我的才能不也同樣得到了盡情地發揮嗎?唯一遺憾的是,十年的青春歲月,再也不能追回,還有楊萌萌……”陳湛回頭看看,洗澡的人漸漸多起來,說,“咱先去租把太陽傘吧,晚了就租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