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春節,應邀跨過渭河北上來到澄城縣同學家中。渭北平原的遼闊,人民樸質淳厚的生活習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裏是一片黃土,什麼都用黃土做成。而有趣的是,在我同學的家門前,竟栽著一個雕花石樁。黃土的牆壁,黃土的地麵,襯著這石樁分外引人注目。一問,說是祖上留下來拴馬用的。我細看了一下,石樁雕得很講究。樁頭雕的是獅子,樁身是各種圖案。我當時想,也許看慣黃土的人,對堅硬光滑的石樁本身就有一種希罕,何況是這樣一根雕花的石樁。後來,天下雪了,北風呼嘯,大雪紛飛,連日不停。我和同學及其父母就整日坐在火炕上,聽著風吼雪落,談著這裏的人情掌故,尤其是拴馬樁的事。
幾年以後,聽說那拴馬樁竟成了一個“大發現”,在全國學術界引起轟動。我驚喜萬分,專程去渭南地區文化館看了一次收集來的部分拴馬樁。此後,我便開始這方麵資料的收集和研究。
目前,各方麵收集起來的拴馬樁共有千餘件之多。主要來自渭河以北的澄城、蒲城、韓城、大荔、合陽、富平諸縣。這些縣,都基本處於陝北黃土高原向渭河衝積平原過渡的地區,土壤肥沃,自古至今一直是糧棉的重要產地。拴馬樁的出現,與這裏的經濟條件是有直接關係的。拴馬樁的實際用途就是拴馬,但在當地農民的心裏,它又是富裕的象征,發財的標誌。當地老人回憶說,過去的大戶人家,門前都排一行拴馬樁。拴馬樁能大批保存下來,這種民俗心理是重要的原因。
拴馬樁是用渭北山區的青石打製成的,一般高約1.5米。有一種特別粗大的“看樁”(又稱“望樁”、“樣樁”)可高達3米以上,堪稱莊戶人的“華表”。渭河以南也有部分拴馬樁,但比渭北小得多。跨越渭河在古代實非易事,這便造成兩岸生活風情的不同,導致藝術品風格的差異。
拴馬樁的製作時代,大約在宋到晚清時期。莊戶人家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把這段漫長的曆史時期內當地的生活、文化、民族關係和關中農民獨特的審美情趣,生動地記錄下來。這是一筆不可輕視的財富。
拴馬樁通體可分四部分,樁頭、樁頸、樁身、樁根。樁根埋在地下,是方形石樁原坯。樁頭是圓雕的獅子、人物、猴子、大象、立瓜、仙桃、蓮苞等,大致可以歸為動物、人物、植物三類。三類中,動物和人物有很多巧妙的組合體,是最為奇特,最有意味的部分。樁頸一般為雙層,上層是圓鼓形,台形、帶四柱的閣形和花瓣形等,以承托主體形象。下層是在方樁上劃出橫方形麵積,刻以浮雕圖案。樁身多為四方柱體,在正麵和左右兩側麵,也刻有浮雕。樁頭的獅、猴前肢或人的臂腕間,往往鏤鑿通孔,以便穿係馬的韁繩。
樁頭雕刻是拴馬樁的主要價值所在。題材一般來自當時的現實生活和中國傳統文化。都采用圓雕方式,在不到一尺見方的石樁上,塑造出複雜的形象,表現出別致的情趣、故事、傳說和信仰。地方特色和時代風格的巧妙融合,構思布局之奇特新穎,手法之嫻熟靈活,堪為現代藝術之範本。
獅子是最常見的樁頭雕像,一般為蹲獅。蹲獅的最大特點就是“穩”。這不僅是製作上的問題,更是審美心理的表現。在現實生活和現代藝術中,我們見到的獅子千姿百態。而石樁雕刻者獨選中這樣一個“穩”的姿態,讓獅子的威嚴引而不發,“動”凝結為“靜”,外射的力量深深內聚。讓人感到一種不隻是動物的性格,而是人類文化的內涵。“穩”才使石樁有穩固之感,挺立在那裏“鎮”住家室,“拴”住財富。“穩”使得作品的裝飾性大大增強,超越了對真實形態的簡單模仿,而進入一種對美的形式的自由創造。這是藝術經曆了多種探索努力才達到的較高境界。蹲獅的形象和雕刻方式表現出明顯的程式化特點。我們今天的藝術觀點要求創新,打破程式化,但反過來說,程式化的形成,也是藝術成熟的標誌,是在一定曆史條件下達到最高峰的表現。
石獅的雕刻,始於東漢。漢代石獅,風格拙重,且有神化傾向;唐代石獅則基本是寫實的,突出其凶猛;宋代以後,凶猛之氣減弱,顯出馴順之態。到了明清,便胸前掛鈴鐺,足下玩繡球,類似於家養的狗和貓。寫實終於變成了裝飾。同是獅子,造型風格卻大不相同。這種變化,有其深厚的曆史和心理背景,也揭示了藝術發展的一般規律。渭北拴馬樁上的石獅風格,顯然屬於宋以後到明清時期的。這種風格的判定,是拴馬樁時代界定的重要依據。把一種野性十足的動物塑造成似貓似狗的形象,實是中國人的獨創。這裏麵包含著中華民族,尤其是中原的農民們千百年禍福不定的生活和由之產生的獨特審美心理的複雜內涵。當他們選中了獅子蹲上他們的拴馬樁之後,他們極力要使它同時起到實用和審美的雙重作用。取其威,不取其凶。威,足以避邪;凶則不雅,不合乎他們的審美習慣。獅子身上也似乎注入了儒家處世為人的思想。所以,他們雕刻出的不是別的,正是他們的人生理想,是他們自己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