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大小姐正想玉成好事,沒防著銀生使詐,不由地氣得神屍暴跳。她想要來追,但自己身上一絲不掛,天又這麼冷,眼睜睜地看著銀生跑過院子向牆外翻去,於是咬牙切齒地對著銀生的背影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小狗日的,竟敢調戲老娘,咱走著瞧!”
卻說那銀生到了院中,回頭看看這周大小姐一時沒有追來,再看那院牆又不高,他也不走正門,而是一個翻身跳上院牆,向著那周大小姐一招手,翻身向院外跳去,這叫魚兒擺脫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
銀生到了院外,想著今天還要到奚家總祠去參加冬至大祭,自己還得趕回去。於是他整整衣裳,店也不回,徑自向家裏奔來。到了家裏,見人們都已走掉,連忙又向運河邊追來。到了河邊,船剛開動,他便連忙招手叫船家等他。
太公因銀生晚來,心裏很不高興,但既是趕上了,不讓他上船也不是個理,隻得下令叫船隻靠岸,讓銀生上船。
上船後,銀生坐在太公旁邊,太公問他到哪裏去了,銀生支吾了半晌,隻說是店裏有事,昨晚沒能回來,本想早一點回來,但又睡過了頭,所以誤了時間。
太公聽說,也就不再多問,由他靠著自己坐下。沒上一刻鍾,他就頭靠在太公身上睡著了。
太公讓銀生依偎在他身邊睡著,見他臉上一臉疲憊,愛撫中不覺飄過一絲悲楚。他知道,銀生一定又遇上了什麼事,不然,他絕對不會晚來。因為,兩人雖然相隔三代,自從孫媳死後,銀生一直在自己身邊,他熟知自己的重孫,哪怕是他臉上一絲微弱的跳動,他都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眼下自己隻是當著眾人的麵,不好追根刨底地問他而已。
話長路短,約過了大半天的航行,船便進入了芙蓉河。站在船頭遠眺,但見奚家祠堂青磚黛瓦,格窗重簷,房不高而莊重,簷不翹而靈動,遠遠隱在一片大樹叢中。
不多一會,船已泊到了祠堂邊。銀生和永川是第一次到芙蓉圩來,這奚家總祠裏邊是什麼樣子,本是一無所知,因此內心急切想前去看看。當船未靠定,兩人就急忙跳上岸來,朝著祠堂跑去。偏是太公不讓,把他倆叫住,於是兩人隻好停下,等著太公吩咐搬運祭禮。
其實,這奚家總祠和其他人家的祠堂沒大不同,它坐北朝南,建在芙蓉河的西邊,房屋前後三進,每進五間,頭進客廳是一溜兒的長扇格窗,廳後是一個長方形的天井,二進五間是祭祖和會客的地方,放著祭台,三進是安放祖宗靈位的地方,東西兩側廂房用作祭祖和宴請時的廚房和堆放一些雜物的地方。這祠堂門前有一片空地,約有二畝來大,場中鬥方形的千斤巨石上豎了一根旗杆,再往前臨河處是一字兒排開的五棵參天大樹,整座祠堂布局緊湊,結構嚴謹,猶如一座精致考究的小廟。
太公吩咐船家把纜繩帶牢,並作了一下安排,然後由自己領頭,身後是永川、銀生、鳳鳴、鳳祥、鳳岐、鳳安、鳳年、鳳午八人一色衣著,挑了八擔供品糕團,這八擔供品是:堆花龍鳳大團子一擔,裱花五色壽桃一擔,鬆仁萬年壽糕一擔,七色千鱗鬆果團一擔,向陽開花素心大饅頭一擔,鬆鶴延年油彩元寶團一擔,千須掛金龍須麵一擔,八仙過海翠綠荷花糕一擔。這些糕團都用蒸籠裝了,兩籠算作一擔,八個人晃晃悠悠,好不齊整。再身後是由廷侃、華偉、順慶、華鬆、華勇、廷勇六個中年人各托紅色方盤,方盤裏是:雙龍金尾大鯉魚一對,白毛金冠大公雞一對,長頸紅掌大公鵝一對,十八斤紅油銜尾大豬頭一隻,卷尾屈蹄乳羊一隻,沒角乳蹄梅花鹿一隻;緊接著是順全、順銓、順桂三個半老年人,三人各捧陶鼎一個,鼎中是油生腐、百頁、豆齋餅三素。一行人洋洋灑灑,直向奚家祠堂而來。
祠堂前早有不少的奚家族人先到,因平時大家沒有往來,所以俱不相識。大家一看這祭禮排場來頭不小,因此不由得看著這些東西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主祭的族長對奚家塘來的人也不熟悉,其一看這副儀仗,心中很是不快,心想:“何處一個小村,平時連聽也沒有聽說過,今天卻到這兒來擺此威風,這是笑總祠無人呢,還是想強賓壓主?也罷,不如先冷落他一番!”因此,他見太公領著眾人進來,隻當沒有看見,故意跑到旁邊辦事去了。
太公進了祠堂大門,卻不見有人前來迎接,看這邊堂上,各地分祠頭兒早已到了,兩旁排下的座位,並沒有虛空的席位;各地來客,又不認識,待要詢問,又沒個熟人,因而場麵十分地尷尬。再看二廳,祭台前各式供品早已是堆積如山,自家挑來的東西,連放的位置也沒有。
這永川挑著供品走在第一個,其進了二廳,見太公一臉無奈,他原是不懂得什麼禮節,隻覺得一副擔子一直挑在肩上實在麻煩,於是也不等眾人招呼,就徑自將肩上的東西歇下,來到祭台的前邊,將他人原本放好的祭品往旁邊挪了挪,就把自己拿來的東西往正中一放,正想離開,那邊走來兩個維護秩序的彪形大漢,一左一右,一個拉左手,一個拉右手,將永川往後就拉,嘴裏一邊道:“哪裏來的不懂規矩的,到祠堂裏胡來?”
永川給兩人一推一拉,心裏很不快活。因為這是祠堂,祖宗麵前撒不得野,所以他退後一步,看了看太公,等他發話。但太公這時也沒主張,四下張望著等人來招接,可偏是沒有一個人來理會他。永川見太公沒有反應,便往後一站,任由這兩人重新將供品放好。
過了好半日,那主事的方才出麵,吩咐引祭叫永川等將帶來的供品挑入東邊廂房,並故意將太公領到外麵一張桌子前叫他坐下。
太公聽了,頓覺不妥,因為自己雖然是第一次到祠堂來,但祠堂的規矩還是懂的,一般來說,這祠堂中年紀最長者一般為族長,他也是這次祭祖的主祭。族裏的事一般都由他說了算,包括位置的安排,禮儀的規格,以及祭祖時訓文和詁文的宣讀,都由族長來。其次是引祭或副祭,那一般是相當於副族長的角色,祭祖時,由他遞水淨手或者遞菜、遞香。再次是各地來的分祠堂族長,一般都是年長者,他們是跟在主祭人後邊一起磕頭應唱的人,叫做助祭。餘下來的就是族中的成年男子,是族長在祭祀時在祭台下麵磕頭的晚輩。自己到這裏,既是一村之首,又是輩分較長的人,到這裏最起碼也是個助祭的角色,怎麼連個位置都沒有呢?當下,他問那個引祭的人道:“這祠堂的位置是按輩分而坐的,我乃十四世,坐在外麵,恐不合規矩吧?”
那主事道:“什麼十四世十五世的,這是按遠近關係而定。”
太公道:“何為遠,何為近?”
“這你不要問,叫你坐哪裏,你就坐哪裏!”
太公道:“有你這句話就行,我生怕坐錯了位置,長幼顛倒,鬧出笑話,所以才問的!”
誰知那主事語甚不恭,劈口道:“老頭兒,你怎麼就怎麼囉嗦!”
太公是向來被尊重慣了,現給那主事的搶白了一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因公祭是大事,也不好多說什麼。倒是那順桂在旁邊聽不下去,對那主事道:“你這是什麼話,你是哪一輩的,對人這等不講禮貌,與他這等講話?”
那主事道:“你是誰,敢對我這樣講話?”
順桂道:“我看你出言不恭,少了禮數,就數你輩分高,也不該用老頭兒三字,奚家素以詩書傳家,豈有在這滿堂子孫前無上無下?”
那人一聽順桂當麵責備他,覺得沒了威嚴,便對順桂道:“今日大祭之日,豈容外人在此撒野,兩邊執事的何在,將這不懂規矩的逐出祠堂!”
那主事一聲喝,兩邊早走過八個健壯威武的年輕人,上前不由分說,拉住順桂就往外麵推。
這邊奚家塘的人一看,覺得如此做法不合理,紛紛上前指責。一時間二廳裏鬧哄哄地亂了起來。
那主事一看奚家塘來的人也多,生怕阻止不住,他一招呼,這時外麵跑進二三十個手持棍棒的年輕人,一個個挺胸而立,彪悍威猛。
這邊的人一看外麵這麼多人,也不買賬,紛紛圍在一起,做好了準備。
各地分祠來的人一看這架勢,生怕動起手來殺人場上帶耳朵,於是紛紛退後一步作壁上觀。有的幹脆退到外麵,裏麵隻剩下奚家塘來的十幾個人。
那主持看見這邊的人不動,以為震住了這邊,於是站到前邊道:“我奚家祠堂向來威嚴,不容任何人撒野,知趣的,滾到外麵去,免得我當著祖宗的麵在這裏給你們上規矩”
太公一聽,對主事道:“你的意思是想動手?”
主事道:“就看你們識相不識相了!”
太公輕撫長須,傲然而笑道:“我隻怕你受不得我這份禮!”說著眼睛一斜永川等人,心想:這班小畜生,我平時撳著他們不放,就怕他們鬧事,現在你們想鬧,這可怨不得我了!
那永川看見太公眼睛一瞄,知道太公有意放他動手,他也不多說,身體向前跨出一步,將上身的一件皮襖脫下,當著眾人的麵一疊,一邊道:“看來你們想打架,可以,來吧!”說著,他一步跳到二廳的正中的中柱左邊,像魯智深倒拔楊柳樹一樣,彎下腰右手挽住這中柱,隻輕輕一拔,隻聽得頭頂上四麵梁柱向中接口處的各個分梁“咯啦啦”直響,整座屋麵的磚縫中灰塵“索落落”直往下落,嚇得那些圍看的人以為房子要倒了,一個個搶著向外跑。永川卻臉不改色心不跳,他將那根中柱提起約一尺來高,然後將左手的皮袍子往柱腳下一塞,放下中柱將皮袍壓住,然後站起來麵對那些人道:“你們不是想打架麼?過來吧!”
主事和那些本來想動武的人一看,一個個驚得瞠目結舌,再也不敢多說。
太公是個善於把握時機的人,他見主事嚇得說不出話來,眾人正在驚慌之中,便一撣從梁上落到身上的塵土,假作責怪永川,卻一語雙關地罵道:“你們這班賊坯,大人們在此,由得了你們這些小畜生亂來?現有祖宗神靈在上,還不快把這袍子拿了給我出去!”
永川聽了心下會意,他再一次拔起梁柱,將那袍子取出,抖抖上麵的塵土,然後向外走去。
主事一看永川出去,心知太公有心給他下台,於是將所有的人也一並趕到外麵,然後重新作揖道:“這位老哥請不要見怪,總祠大祭,原本事多人少,一時也忙不過來,禮數不到,也是常有的事,凡事看祖宗麵子,多擔當一些。”說著忙叫人把祭台前的供品整理一番,於當中讓出一塊空地,讓太公將帶來的祭品供禮放上,然後開始論輩排座。
雙方不論便罷,一論這輩分,太公比那總祠的族長還長了一輩,論理,這太公應是族中名正言順的最大族長。這下可難壞了這主事,其初時不信,便叫人把族中的譜牒拿來,再行重新仔細核對一遍,發現確是如此,兩下頓時麵麵相覷。
因為,按著規矩,族長應是族中輩分最大的人擔任。族中大祭,座次排定,由族長向祖宗叩頭,然後由各比族長次一輩的人向族長叩頭。再由再次一輩的人向上一輩的人叩頭,一代一代,不能搞錯。如果是太公年長,族長年小,這叩頭程序如何進行?總不能叫族長來向太公叩頭。
大家正在為難時,還是太公大度,他笑了笑道:“總祠花了這麼大的人力物力籌措,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來當這個族長,我看這樣,族中規矩雖是尊卑有序,但主祭還是由族長來當,叩頭行禮一如既往,隻是我比族長大了一輩,叩頭時,我就不向族長叩了,等會接受各晚輩叩頭時,我就坐在比族長次一輩的位置上,接受晚輩的磕頭,其他一切照常進行。”
到場的各地分祠族長們聽了,一個個點頭稱是,紛紛稱讚太公有德有量。
於是,原本一場無法化解的矛盾,經太公這一讓,頓時化著春風細雨,大家高高興興,重新整席入座。
有道是:大度博懷容天地,謙虛寬厚藏宇宙;何得世上爭名客,願降台階讓鳳頭。
欲知這奚家合祠上下虔虔誠誠祭祖,歡天喜地聚餐,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