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生一看,心中直是叫苦。原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雲兒。他想和她招呼,但一想自己大事在身,如若和她一認,這誤了大事不說,奚家百十口人命就算是沒救了。於是他努力遏住自己的心跳,臉上裝出一臉麻木,隻當不認識雲兒一般,頭一低,徑從雲兒身邊擦肩而過。
那雲兒看著銀生從自己身邊走過,心裏簡直不敢相信,天下會有這等相像的人,兩人擦肩而過,一陣輕風,他風中的氣味是何等的熟悉,她從心底裏懷疑,是自己的眼睛看錯了人,還是過於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於嗅覺也產生了錯覺。她直想弄個明白,這到底是什麼原因,終於,她忍不住返轉身去,快步走到銀生前麵,然後又返過身來,再一次正麵端詳,細細打量。
銀生知道雲兒看出了自己。其實,他何嚐不想上前和她說明自己就是銀生?但一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身上的重任,他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暗地裏直喊“雲兒,我對不起你”!而麵上卻咬咬牙,故意歪起半張臉,迎著她走上去。
那雲兒看著銀生,她畢竟是閨閣秀女,懂得禮數的重要,因此,雖有疑惑卻不敢唐突造次。她放慢腳步,眼睜睜瞧著銀生走來,又慢慢地從自己的麵前走過,最後隻好帶著一團疑雲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這邊銀生看著雲兒走了,心裏鬆了一大口氣。為免意外,他連忙找了個弄堂穿到後北岸,返身向府衙走來。
日頭偏西時分,銀生穿過局前街,從府衙東邊的東公廨小弄側門進去,一直來到府衙公事房。
這時的方掾吏正坐在公事房裏,他像往日一樣,戴水晶金絲眼鏡,身著皂領墨綠長袍,坐在一張櫸木長桌麵前,認真地在閱讀官方邸報。今日清早,再元前來找他,托他從中斡旋,並將銀生的方案告訴給他,請他務必幫忙。他聽了斟酌一番後,覺得這方案與己無礙,便一口允承了再元。這回銀生進來,因旁邊還有他人,於是他就像沒事一樣,摘下老花眼鏡,打量著銀生,問道:“何方僧人,到此何幹?”
銀生鬆下肩上的包袱,解開上麵的包袱皮,從裏麵拿出一個錦盒,雙手呈上道:“小僧乃東嶽廟慧安長老門下弟子悟真,今有豐南鄉石橋裏王鄉董捎帶書信一封及錦盒一個奉上知府大人,望大人收後轉交知府大人,並煩請知府大人給個回話,以便小僧回去向王鄉董交差。”
方掾吏聽後,放下手中邸報,隻當不知一般,右手拈著老花鏡站起來對銀生道:“既是捎物,你卻稍坐,待我將東西傳與知府大人後再回話給你。”
銀生道:“有勞大人。”
那方掾吏從銀生手中接過錦盒,叫銀生稍坐後,便向後廳來稟告知府大人。
卻說那常州知府已是五十開外年紀,其為官多任,久經官場,諳熟人情,慣用心計盤人,故剛到天命之年,頭上已是半禿,光錚錚的一個腦袋,一看就是個滑吏。如今新到常州,雖對社情不熟,但貪心十足,大膽敢為。那方掾吏從外麵進來時,其正摘下官帽,兩手捧著一隻明嘉靖官窯燒製的蛐蛐盆,用一根絲草在逗蛐蛐玩,看見方掾吏進來,頭也不抬地問道:“已是申時三刻,你還有何事要向本府稟告?”
方掾吏躬身道:“回大人話,今有豐南鄉石橋裏王鄉董托東嶽廟慧安長老門下弟子悟真捎帶書信一封及錦盒一個奉上知府大人,現悟真和尚正在西廳待坐,等知府大人回話。”
那知府一聽有人帶書信過來,並有錦盒一個,頓覺眼前一亮,臉上徒增三分容光。但他畢竟是吃公飯的,老謀深算,明明是心有所動,卻裝成無事一般,眼也不抬地對方掾吏道:“擱於幾上吧,待我抽空看來!”其心想,若是送禮來,當著這方掾吏的麵開啟,豈不是自亮贓證。言下之意,要等方掾吏走了之後再瞧。
誰知那方掾吏是防著他這一著的,於是不慌不忙地道:“大人,那送書信的還在外麵,聽候您的發落呢!”
“何方人氏?”
“他自稱是東嶽廟慧安長老門下弟子悟真,詳情還待大人看信方知!”
那知府一聽,不便當場駁方掾吏的麵子,隻得吩咐道:“既如此,可將書信呈上!”
那方掾吏便小心翼翼地將上麵放著書信的錦盒呈與知府。
知府雙手接過錦盒,一股濃濃的麝香味撲麵而來,錦盒上有信一封,於是一手拿信展讀,可撚起來一看,卻發現這信並沒封口,當下心中便不開心。心想,這送信之人怎麼如此大意,竟然不封口就遞了進來?因為,大凡當官的人,最忌別人知道其私事,現這信開口未封,他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方掾吏是否看過?他本能地審視了一下方掾吏的臉色,心中充滿了懷疑,但是,懷疑歸懷疑,這官場的麵子還是要的,他還隻能裝成無所謂的樣子,順手把錦盒揭開,看看這裏麵到底是什麼東西。舉目之下,隻見盒中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十二坨麝香,頓時,他心中多了一份安慰,於是展信讀了起來。隻見紙上寫道:
知府張大人諱洪遠年兄鈞鑒:
前於府衙一別,倏忽半月,蒙年兄不棄陋蔽,賜筵後園,眷顧之情猶在。段盤根舉奸奚家造反一事,望速發兵緝拿,此事坐定,則段有救。若曠延日久,恐有他變,反累及你我。今再奉名麝十二坨,聊補勞心之苦,事成之後,容當麵謝!
豐南鄉石橋裏鄉董王曄叩拜謹上
那知府張洪遠看著看著,不覺汗從額起,尚未看完,其便對方掾吏道:“此言何從談起,我幾時認得這王鄉董,就這‘再奉名麝十二坨’中的一個‘再’字,這不是陷我於不義之地麼?快將送信人叫來!”說著,將那信往地上一扔,揮手叫方掾吏出去叫人。
那方掾吏唯唯而退,正要退出堂外轉身時,那張知府忽然感到不妥,忙把方掾吏叫住道:“且慢,容我細細想來。”
那方掾吏一聽,知道這張知府已是入套,便低頭進來,從地上揀起那信遞給知府張洪遠。
那張洪遠一時焦躁,在堂前踱來踱去,好一會方才冷靜下來,明白自己剛才一發火,不但已把信中內容泄出,而且自己給自己淋了一盆汙水,若是將送信人叫了進來對質,這分明借口傳謠,明日街上不知有多少人會說自己受了人家賄賂。話傳多了,別說這頂烏紗難保,就是這身家性命恐怕也難保全。好長一會,他問方掾吏道:“你可曾認得這王鄉董?”
方掾吏道:“大人的朋友,我一介書吏,豈會認識!”
那張知府道:“此信你可曾看過?”
方掾吏道:“那王鄉董送與大人的書信,豈是我等能隨便看的?聽大人口吻,定是那信中擇言不善,否則以大人的胸襟,豈會發怒?”
那張洪遠道:“豈是擇言不善,實是有心栽贓,你且看來,等看後再議。”
方掾吏一聽,連忙將信展開,假裝認真細致嚼讀一遍,然後低頭沉吟了一會,一言不發。
“你看此信是何用意?”
方掾吏假意深思,過了好一會,方才慢吞吞地道:“依不才看來,這王鄉董似乎與大人原係舊識,大人曾與其同桌共餐,或接受過其饋贈?”
“我惱的就是此事!”
“書中言,隻要大人將奚家造反之事坐實,這段姓便可以舉奸之名減等發落,免作刀下之鬼?這其實也合法度,不知大人何須發怒?”
那知府道:“老夫為官多任,向來清廉,你又不是不知,此等事,豈可視作兒戲,不斟分寸?”
方掾吏故意道:“如此說來,這事確是蹊蹺,這一十二坨麝香,價值不菲,莫不是送錯了人?”
張洪遠道:“這書上明明寫著我的名諱,豈會送錯?”
方掾吏道:“這倒也是,這造反的事,除大人外,概莫能問,這段家因奸犯科,舉奸欲從輕,免其一死,送大人一點笑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隻是這信開口送來,又是托一僧人傳帶,怕的是口風不緊,有的是後憂!”
這張洪遠聽了,又氣又惱,一時竟沒了主意,問計於方掾吏道:“依你之見,當如何是好!”
方掾吏故意道:“莫如按著來信,將禮收下,將奚家造反一事加緊坐實,此事天不知,地不知,大人方可放心呢!”
那張洪遠一聽,心想:“好你個滑吏,你說這天不知,地不知尚可原諒,現在你知我知,還有送禮的知,你現在我麵前充好人,背後裏收我的把柄,讓我將來受製於你,你以為我不知你們這班做下人的心思?”心裏這麼想,嘴上可不說,隻是道:“這使不得,這和尚來時,焉知其不看?眾口難堵,到時反說我與段盤根同謀誣陷奚家造反,莫說這官帽不保,就是這九族也難免其禍了!”
那方掾吏故意道:“如此,可將那僧人一並抓來,和奚家一並處置,斷然再無人知曉這事!”
那張洪遠見方掾吏這般講,心想:“你這不是讓我往陷阱裏跳麼?為這事,我犯得著麼?”想到這裏,他對方掾吏道:“你平日辦事幹練,今日為何屢言不爽?”
方掾吏道:“大人待我恩厚如天地,我是為大人言,非為他想!”
張洪遠道:“無事害命,斷不應該。這段氏舉奸奚家造反,原本官事,與老夫無涉。如按著你這般一做,似乎我真正有通謀之事,萬一將來泄漏,反倒是真正的難辭其咎了。我意還須再議良策才是。”
方掾吏道:“既如此,這奚家造反,原本證據不足,今日一事,反把大人扯了進去,萬一真的舉奸不實,大人實受其牽連。我等莫如把那僧人好言勸走,隻當無事一般。為防日後累及大人,莫如大人將奚家造反之事撇開一邊隻當不知,隻將那段盤根正法;如今後奚家真有造反之事,大人再派人緝拿不遲。”
那張洪遠聽了,沉吟半晌,點頭道:“看來也隻有這樣,方能脫得幹係!”於是吩咐方掾吏,將明日緝拿奚家造反一事取消,同時吩咐方掾吏將書信留下,錦盒拿出送還來人,隻當無事,好言勸走,免得再讓他人知道。
方掾吏聽了,臉上裝作惋惜,心下暗暗高興。其依言出了後廳,捧著錦盒到公事房,將錦盒還與銀生,告知一切無礙,放心回家便是。
銀生聽了,臉上鎮靜如初,他見旁邊無人,當下向方掾吏磕了三個響頭,內心強忍興奮,出了公事房,一路狂奔向家跑去。
且說銀生出了府衙,頓時猶如鳥出羅網,魚離罟罾。當下直奔玄妙觀,將此事告訴了再元。再元聽了,直喜得熱淚盈眶,跪在那天尊像前,不住地磕頭作揖,感謝祖宗保佑。一邊叫銀生趕快回家,將此事告訴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