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生點頭稱是,他跪下來朝再元磕了三個頭,然後辭別再元,一路上歇也不歇,一口氣跑回了奚家塘,直向家中奔來。到了村上,隻見奚家塘鴉雀無聲,死氣沉沉,情景好不淒涼。
且說太公自銀生等一班年輕人走後,心下稍安。他把廷侃等叫來,大家圍坐在一起,一言不發。整個村子,一天沒有舉火,等待著滅頂之災的降臨。
太公不住地長籲短歎,心中深悔平時教育隻顧著以老實為本,厚誠待人,壓根兒沒有想到要教育晚輩們防人口舌,遭人暗算。如今出了這等事,隻有自己才知道這苦果的滋味。
太公正和廷侃等歎息時,銀生忽然從外麵闖進來,大家一看,驚訝萬分,正想責問時,卻聽見銀生喊道:“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太公等忙問怎麼沒事,那銀生便將事情的經過細細講了一遍。眾人聽了,一起圍上來抱住銀生,大哭不已。
華勇出來見了兒子,雖說分離隻有兩日,卻是恍如隔世。再看他成了一個禿頭,又是愛又是痛,一時間聲淚俱下。
再說那太公聽了銀生到丁壽堂藥店借麝香的事,愈是相信善有善報。常言道,謝人恩德不逾夜,他生怕錯過了時間,連忙叫順桂備了點禮物,叫銀生帶上麝香,當下便往丁堰來謝丁少泉。到了丁家,太公也不將事情說破,隻是按著銀生借用時的說法,說是這王重舫又有他事,不再來了,此物放在家中,多有不便,故特來歸還。
那丁少泉不知就裏,見太公親自來還,還帶了禮物,驗貨後又見完好無損,自然是十分的客氣,一定要留太公吃了晚飯才走。
太公左推不過,右推不過,隻能從命,等其從丁家吃過晚飯出來,已是黃昏時分。於是祖孫兩人趕忙就丁堰渡口擺渡過河,順著河邊大路徑回奚家塘來。
且說這太公和銀生回家要經過村口的路上有一片小小的樹林,這林子生得草木葳蕤,野葛叢生。林中有一座三尺來寬、一箭多高的聖堂屋,裏邊供著五聖菩薩。因這裏離村較遠,加上這裏樹木蔭深,土地潮濕,蛇蟲百腳經常出沒,故平時人們無事不到這小樹林裏來,久而久之,這裏便有了一種陰森,讓人望而生畏。每到秋天,這聖堂屋上麵的樹梢上掛滿了一串串紫熟的野葡萄,但卻沒有一個人前來采摘。太公和銀生回家,這小樹林是必經之地。
祖孫倆從丁家出來,不到半個時辰,兩人便來到小樹林前。兩人正走著,銀生忽看見前麵有一人扛著一個布袋,正從小林子裏出來,剛走到路上,又圍著林子轉過去,一會就轉了兩個圈子。銀生見了,以為是什麼盜賊,於是攔住太公停下觀察,可看了一會,隻見那人剛從林子裏出來,一會兒卻又轉了進去,於是兩人心裏納悶,便徑直向著那人走去,一直來到他身旁,而那人卻旁若無人,隻是大步流星,肩扛著袋子一個勁地呼哧呼哧趕路。
太公這時看清了那人是誰,便對銀生道:“這不是張家塘的興銓麼,半夜三更的,一個人扛了個袋子在這裏轉圈子?”於是,他咳嗽了一聲,叫道:“興銓,你在這裏幹啥?”但是,太公叫了兩聲,那興銓全然沒有聽見,隻顧走他自己的路。太公便對銀生道:“你上去問問他,他這是幹什麼?”
銀生聽了,走上前去,在他肩膀上一拍,大聲道:“興銓,你這是幹什麼?”
那興銓被銀生一掌,一時愣在那裏,眼望著銀生茫然無措。銀生一連問了兩三遍,他才抖了一抖身子,搖搖頭,眨巴著眼睛道:“我沒幹什麼啊,喏,我剛從丈人家回來,他給我一袋糯米,叫我回去蒸點糕給孩子們吃!”
銀生道:“那你大路不走,卻拐到這亂草蓬鬆的地方來,轉什麼軲轆呢?”
興銓道:“沒有啊,這不是大路麼?”說著他手往前一指道:“還有一點點路,前麵就到家了。”
銀生一看他指錯了方向,便大聲道:“你說什麼,你的家在哪裏,前麵哪來你的家?”
興銓這時抬頭往前看,神色已是變了,他恍如夢中醒來般地問道:“咦,我怎麼走到這裏來了,這是為什麼?”
銀生道:“你看你,大路不走,這草叢裏都給你踩出一條路來了。”
興銓摸摸腦袋,對前麵一段時間內的事恍如隔世,他怎麼也不敢相信,問銀生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啦?”
銀生道:“快半夜了!”
興銓不相信:“這怎麼會呢,我剛從丈人家出來一會兒,怎麼就半夜了呢,這三裏路,我走了兩個時辰?”
太公走上來道:“可不是,都大半夜了,快回家吧!”
興銓一聽,頓時寒毛直豎,話也說不出來。
太公知道他被鬼迷了路,其實,他認識很多人曾有過這樣的經曆。因為古時候地廣人少,各種怪事層出不窮,自然界裏許多迷都無法解釋。就拿這個樹林子來講,裏邊的聖堂,原本是江南村村坊坊都有的一個供奉五聖菩薩的小廟,它隻有一箭之高,三尺來寬,一般都建在離村較遠的偏僻之處,人們隻有在清明或年關的時候才去祭祀。據說,這五聖菩薩原是一個凶神,專門喜好捉弄人,並要人們在鬧市裏高屋大廳、大魚大肉來供奉他。此事傳到明朝皇帝朱元璋那裏,朱元璋一聽大怒,認為幾個毛神,竟敢如此奢望,於是隨手從箭壺裏拔出一支箭往地上一戳,對手下道:“凡是城市之中,今後不準再建聖堂,如是要造,可在鄉村偏僻處蓋房讓他們安身,且房屋寬不過三尺,高不過此箭。”這就是“聖堂屋高不過茅坑棚,寬不過雞狗棚”的出處。
但是,這聖堂雖小,怪事卻不斷,太公年輕時,也曾遇見過此事。有一次,太公半夜經過這聖堂屋,發現裏麵有燈光,走近一看,卻見裏麵朝南一字兒坐著五位古裝古服的人,其正中一位麵孔較白,正在堂上交頭接耳。太公心想,真神不露相,這五聖菩薩又出來作祟,必無好事,應好好作弄一下這些野神才對。於是他想了一會,便遠遠地尖起嗓子學了一聲公雞叫。誰知這一叫,村上的公雞聽到了,以為自己睡遲了,於是村上所有的公雞跟著啼了起來。那聖堂裏的五聖菩薩正在堂上交頭接耳,忽聽得遠近一片雞叫聲,一時間麵麵相覷,大驚失色,頓時,這聖堂的燈滅了,眼前馬上恢複了夜晚的平靜。如今興銓到了這裏,遇上這些鬼魅,他自然知道是什麼原因了。
興銓迷神醒轉,想來有些後怕,因到家還有一段路,他遲疑在那裏,沒有聲響。
太公知道興銓膽怯,一個人不敢回去,於是叫銀生幫他背上米袋,兩人一直將興銓送到家中,然後返身再回奚家塘來。
卻說這江南河多草密,白天太陽高照,水分蒸發較多,夜來寒露一降,霧氣濕重。到了半夜時分,天氣一涼,田野便起了大霧。那霧如雨如雲,從地而生,越來越厚,天上原本繁星點點,一時俱被白霧淹沒。隻見天地間茫茫一片,村舍道路都籠罩在一片迷蒙之中,本來熟悉的村子都淹進霧海之中,最後連影子都看不見了,舉目前看,三丈開外便難辨景物。
銀生扶著太公,祖孫倆憑著舊路熟悉,一步一步向家中走來。到得離家門不遠的河邊時,銀生忽然一把將太公往身後一拉,一下捂住了太公的嘴,不讓他說話。
太公正要問他為何,銀生將嘴巴緊貼太公的耳朵,指著河邊樹上的一個黑影悄聲道:“你看,那是什麼?”
太公一看,隻見河邊的老楊樹上蹲著一個黑影,正麵對著河水在打盹。太公因年老眼花,也分不清是什麼,他看看銀生,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做聲。
銀生點頭領會,他矮下身子,一邊從腰中抽出銀棍,輕輕抖開,然後慢慢靠近那黑影。二丈、一丈,隻有幾尺了,那黑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正想要動身,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道寒光飛出,銀生用盡吃奶的力氣,平地裏一聲大吼,那銀棍不偏不倚,直向那黑影頭頂襲去。隻聽得“唧哩”一聲,那黑影被銀生一棍擊中,當時滾落樹下。
銀生過去,又是一連兩棍,直將那黑不溜秋的東西打得直在地上掙紮。
太公近前一看,原來是一隻水獺野貓,當下歎道:“怪不得這河裏經常出鬼,原來是這東西作怪!”原來,近年來村上在河中的鴨子經常少,小孩子在河邊洗腳,說看到有披頭散發的落水鬼來拖腳,其實就是這東西作祟。
這水獺野貓性本機警,平常住在水中不肯露麵,今日因天大霧,它借著迷霧遮掩出來覓食,大概是它吃飽了,覺得這大霧天空氣滋潤,便在樹上打盹休閑,不巧正好遇上銀生和太公晚歸,兩下相遇,也該著這孽障命絕,被銀生一棍擊中,為村上除去了一個隱患。否則,遇上小孩到河中遊泳,後果不堪設想。
祖孫倆到家,半夜子時已過,兩人洗刷睡覺,一宿無話。
又是幾天過去,村上除了鳳安、銀生外,青年人一個都不見回來。眾人見自己的孩子還不歸來,對外還得守著官府誣陷造反的秘密,一個個心裏焦急萬分,都來問太公怎麼辦。
太公知道眾兄弟逃亡在外,不得實信不敢回來。現一時無法聯係,也想不出其他好主意來,隻是吩咐各家凡是有親眷的,俱去委婉轉告,叫他們各處幫著帶信,遇著的就說父母想他們,叫他們趕快回來看看。
誰知這事一連十多天,凡是出去的眾兄弟,竟沒有一個回來看望的。銀生看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出了個主意,叫太公出麵,以做壽為名,請戲班子來唱兩天戲,以此暗示村中無事,叫永川等聽到後能悟出道理,即時回來。
太公一聽,覺得此話有理,便將華勇等叫來,他們多寫招貼、海報,命華勇等到人到常州城中和橫林、前黃、橫山、鄭陸等地各處張貼,陽湖十八鄉,一個鄉也不能遺漏,分人分頭包幹,務必要把聲勢搞大。考慮到一村財力有限,太公親自到鄰近的張家塘、胡家塘、顧家塘、黃墩頭各村串兜,名義上叫他們拚台做戲,並一做十天,實質上擴大聲勢,召喚子弟。
一切安排停當後,奚家塘頓時熱鬧起來,請戲班的請戲班,搭台的搭台,忙得不亦樂乎。
這真叫:江南十月稻花香,盛世無時不春光;隻道豐年多好戲,誰知暗地痛肝腸。
欲知眾兄弟外出情況如何,永川等是否能平安回家,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