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常州府掾吏方如先乃是本地人氏,此人生得儒雅敦厚,其人雖在官府做事,但為人極講善道,當年銀生在東昌橋賣對,所遇之人就是他,由於他為官日久,終究有些不得已的事,因此內心極想修心贖過。這日,其接到知府令他安排三班捕快於後日後半夜到東門奚家塘捉拿反賊,仔細一問,方知是捉的奚家兄弟,心下當時便覺得此事蹊蹺,但上司安排,他又不便多說,想起自己的老友再元也是奚家塘人,於是當晚回家後,便上玄妙觀來和再元閑聊。
且說那奚再元自看破紅塵到玄妙觀修道,因年歲上身,隻想著在世一天就應多做一些善事,時間一長,為觀前觀後,少少長長都認識他,觀中人無一不對其敬重。再元平素因研練書法,頗有心得,故和當地士紳亦有來往。這方如先就住在玄妙觀旁邊,平日無事,其常到玄妙觀中和再元下棋品茶,因此兩人相當熟悉。方如先來後,兩人談棋說琴,閑聊中,那方如先就婉轉著將內情透給了再元。
再元一聽,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他再也沒想到奚家會有這樣的厄運降臨。眼看著族中將麵臨血光之災,眾子侄將經受滅頂之禍,心中非常悸悚。這些年來,自己雖然身在玄妙觀,但夢卻無時不到奚家塘,畢竟這是生養自己的衣胞血地,麵對著這裏將成為一片血地,心裏如刀絞一般疼痛,一時間不覺老淚縱橫。
那方掾吏見再元領會,他也不便將話講得更加透徹,隻好從中寬慰他幾句,然後匆匆離去。
那再元見方如先要走,忙把他拉住,在再元心中,太公雖非自己同胞兄弟,但這些年來自己獨住觀中,他時時來噓寒問暖,這是自己心中唯一一盆永不熄滅的炭火,村上這些兒孫雖然頑皮,但也是自己心中的熱望和依托,眼見得他們大禍臨頭,自己豈能坐視不顧?想到自己已到這把年紀,生死都不過是眼前的事,就是豁出老命也該救他們一救。於是,他將自己珍藏的一方九眼端硯和二十兩紋銀悉數拿出給方掾吏算作謝儀,並請他幫助從中斡旋。自己連夜更換了青衣小帽,一個人出南門繞經湖塘橋,跌跌撞撞趕回奚家塘,來將這事報與太公知道。
是夜,太公熄燈後正想睡覺,忽聽得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聽聲音好像是再元的聲音,心想再元自出家後,從未回來,深更半夜前來敲門,定有急事,於是急令順桂開門,自己連忙披衣而起,將再元引入後屋,問道:“元弟,你深更半夜回來,是何急事?”
再元道:“二哥,你還蒙在鼓裏,你可知禍事到了!”
太公愕然道:“是何急事,讓你半夜三更前來?”
再元定了定神道:“官府說你們串通造反,已定了大後天半夜帶人前來剿捕,你們趕快躲躲吧!”
太公一聽,嚇得麵如土色,聲音中帶著顫抖道:“你且詳細說來!”
再元到外麵看了看,生怕有人聽見,在確信無人後,就把門關上,這才低低地道:“數月前,這東門出了一樁離奇的案子,這石橋裏有一個老太被殺,你可聽見?”
太公道:“我也曾聽說過這事。可這事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再元便把段盤根如何想保命,如何想起舉奸的事說了一遍。太公聽了,不由怒火中燒,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恩將仇報的事,這韃子官府更是可惡,幾百年來不辨是非,你恨死也是無奈。慌忙之下,他忙叫順桂把廷侃、華勇、華寧、華偉等找來,並將再元帶來的消息向大家說了一遍,通知各家立馬把家裏所有槍槍棒棒和帶鐵的物器一股腦兒收來捆作一捆,扔進了唐河,免得將來作為謀反的證據。然後把永川、銀生、鳳祥、鳳安、廷惠、鳳鳴、鳳午等全部叫來,叫他們帶上家裏所有積蓄,兩個人一檔,隱姓埋名,互相不得過問到什麼地方,到天亮必須跑到五十裏外躲藏,不得到家裏無事的明確消息,一律不得回家。家裏由太公等年長者留在家裏等候官府上門,準備申理。
那寶雲等一聽有此等大事,女人家經得了什麼世麵,於是一個個號啕大哭。鳳鳴等聽說,也不禁陪著一起哭了起來。太公也隻是歎息,自想從父親到這一輩,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也沒想奚家會有這等運數。
廷侃聽得寶雲等在哭,不覺大怒,和華勇雙雙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還在哭,如你們這等漏出風去,這不是存心要族滅人亡麼?”
眾人經他倆一說,隻得收住眼淚,低低抽泣。
永川和銀生相互對視一番後,心想這事都是由己而生,不覺十分愧疚,而太公不讓其多說,因此都低著頭按太公的布置收拾東西去了。
且說銀生按著太公的吩咐,其和鳳安兩人同行。他心裏明白,安排自己和鳳安同行,無非就是叫自己照顧鳳安,因此深感自己肩上多了一份壓力。他和鳳安裝束停當,各人帶了一個包袱,出了村子,一時竟想不出往何處走才好。他想起雲兒,想到她那裏去,但一想往城中去等於自投羅網,因此萬萬不可。想問一下其他人,又想起太公的關照,免得相互之間互通信息將來抓住一個帶出一串,於是隻得把話悶在心裏,和鳳安出門後一路向東而行。
正是深秋時節,夜半江南,秋蟲蟄伏,深藍如黑的天空,幾顆寒星閃爍,增添了行人的一身涼意。霜寒露重,萬籟俱寂的田野,稻子正垂著厚實的腦袋,沉睡在成熟的夢鄉裏。遠處傳來一兩聲低沉的狗叫,讓人感到夜幕的深遠與遼闊。
銀生到了村口,回望夜幕裏的家園,心裏無限地悲愴。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家是這樣地親切溫暖和值得留連,往日生活的幸福和溫馨如今將成回憶,不由得,他流下了眼淚。
鳳安在銀生身邊,其腦筋雖有些呆漠,但人心相同。回望著自己的家,他眷戀著自己的那個暖巢,遲遲不願離去。
銀生知道他的心情,時間不由人等,他拉了鳳安一把,忍著滿心的悲愴,急促地向村外走去。
兩人匆匆而行,一路上誰也不說話,約走出去十來裏地,銀生忽然停住腳步,他在心裏自問:“我這一走,何時才能回來?父母生我養我這一場,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做了個逃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任人宰割?”想著,想著,他猛然拉住鳳安道:“不行,咱們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我們得想辦法,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個名堂。”
鳳安道:“銀生,你不是在說夢話吧?回去可是要人頭落地的,現在是官府要抓我們,可不是平常和人打架。”
銀生說道:“我知道。但是,我們這樣不明不白地一走,就永世也回不了奚家塘,也永世沒有和父母團聚的機會了!”
鳳安道:“那依著你怎麼辦?”
“咱們回去,就近找一個地方,看著他們到底怎麼辦,然後再想辦法。”
“可是太公叫我們走的呀?告訴我們越遠越好。”
“這你別管,到時有我呢。”銀生說著拉住鳳安就往回走。
鳳安是個沒主見的人,其本身就不願離開,現在銀生說有他做主,他半依半拗,真的跟著銀生往回就走。一邊走,一邊問:“可是我們到哪裏去呢?”
銀生道:“到劍井寺去,敢月在那裏。”
鳳安一聽,頓時高興起來,他一拍腦袋:“哎,銀生你真行,我怎麼就沒想起來,這裏不但安全,而且家裏有什麼情況,我們馬上就會知道,這可是一舉兩得。”
銀生道:“知道就好,去了以後,你可不能出門,得一切聽我的,要不,我對你的腦袋就不負責。”
鳳安道:“行!隻要我們不黑燈瞎火地跑,什麼都行!”
兩人說著,順著來時的路往回就走。
卻說那劍井寺,原是常州東門官塘路上的一座南朝古寺。它坐落於東門丁堰鎮東二裏處,東去奚家塘約五裏路遠。唐朝時王巢起兵造反,在兵敗後將一口龍泉劍投於丁堰鎮東邊的一口水井中,因神劍夜夜發光,後人便在井邊建了一座寺院,取名劍井寺。傳說,這劍本是天龍所化,“王巢殺人八百萬,楊和尚開刀第一個”指的就是這把劍。
千百年來,這劍井寺屢興屢圮,到了乾隆末世,已是破敗不堪,寺中隻留下一個和尚。到了嘉慶末年,這和尚老得已是不能行走,所以重新剃度了一個名叫敢月的小和尚來頂其山門,晚年全靠這小和尚出門化緣維持生計。
小和尚敢月九歲那年化緣到了奚家塘,因其三九天衣衫單薄,冷得哆嗦不已,銀生看他長得嬌小清瘦,又和自己同歲,因此對他格外地同情憐憫,將他帶到家中飽餐了一頓,另將自己的一件舊棉褂拿來給其穿上,為此,這敢月非常感恩於他。
後來,每逢敢月來化緣,銀生就瞞著父母多給他一點,漸漸地兩人成了朋友。現老和尚早已圓寂而去,這劍井寺隻有敢月一人住著,銀生在這時想到他,自想此去投奔敢月一定不會推辭。
兩人往回走了約一個時辰,約摸三更時分,兩人來到唐河邊,找到了一隻停靠在唐河邊過夜漁船,出了十文錢,叫漁夫把他倆擺渡過了唐河,一直來到劍進寺前,敲響了劍井寺的大門。
那敢月聽得半夜有人敲門,很是奇怪,細聽後聞是銀生的聲音,急忙出來開門,把兩人讓進了寺中,一邊問有何要事,為何半夜前來敲門。
銀生也不隱瞞,他拉著敢月的手來到後堂,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敢月。
敢月聽完,既同情,又氣憤,他對銀生道:“這些當官的為何糊塗到這種地步,難道善人和惡人都分不清楚麼?我這裏隻我一人,再無外人來往,你倆先住著。出家人慈悲為懷,莫說是你在急難中前來投奔,就是平常不相識的人,也應相幫,你們隻管住下便是。”
銀生聽了,十分感激,當下兩人跟著敢月到後園東北角收拾了一間屋子住下。一切安排停當,此時已是雞啼三聲,到了五更初頭。
敢月吩咐兩人道:“沒有事不要到前麵來,但在後園出入便可。”
銀生點頭稱是,一邊叫他放心。他送走敢月,回頭叫鳳安先睡,自己先整理一下東西。那鳳安折騰了大半夜,已是累了,到了床上,不一會就呼呼大睡,打起了呼嚕。銀生見鳳安睡著,便起身輕輕將門打開,自己躡手躡腳走出門外,然後將門關上,看見園子西北角有一棵老桂樹緊靠園牆,老枝直出牆外,於是緊緊衣服,“嗖”一下上了樹,翻身到了牆外。他趁著四下無人,頭也不回朝城裏走去。
且說再元自將官府欲以造反罪抓奚家兄弟的信息送與太公後,連夜返回了玄妙觀,自己隻當無事一般,清晨仍然按時起來打掃庭園。他掃過園子,就來打掃山門,他剛一出觀,正好逢著銀生前來,當下不由得大驚失色,連忙扔下掃帚,一把拉住銀生,一直把他拖到內屋道:“你這孩子,如何跑到這裏來了?這不是以肉食虎,自來送死嗎?”
銀生不以為然道:“太叔公休得驚慌,這裏誰也不認得我是誰,再說那官府要等後天才動手,就算他認得我是誰,料他也不會為小失大,打草驚蛇,危險的時候尚早著呢,因此你大可不必驚慌。”
再元道:“可是你也該早作算計,離得越遠越好,到了這裏且不說連累了我,萬一有人認出了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銀生道:“叔公說得是,隻是我等這一走,誰來為我等翻案,這造反一詞不就等於坐實了麼?”
“人生有命,這是天定,合該我奚家有難,這也是天意,翻案不翻案,這當官的,難道還能和他說理?”
“如若這般說,走到哪裏都是一個死字,橫豎是一刀,晚來不如早來的好。叔公你在這裏就不怕牽連麼?”
“唉!我是老了,走也走不出去了,株連九族也好,不株連九族也好,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銀生道:“叔公,你就不怕死?”
“怕死又有何用,我是鐵定了心,就在此等。”
銀生道:“叔公若是不怕死,我看就不會死,不但叔公不會死,而且我們也不會死,叔公你信嗎?”
“唉!但願如此,眼下這光景,誰也沒有這回天的本領?”
銀生道:“叔公,你若是真的不怕死,我便有不死的妙計,就看你叔公願意不願意幫我。”
再元一聽,便對銀生道:“我是死也好,不死也好,原本無所謂,隻是你等若真有辦法,叔公就是死了,這又有何怨?”
銀生道:“你且附耳過來!”
再元一聽,連忙將頭側了過去。
銀生對著再元的耳朵,如此這般一番,直說得那再元連連點頭,臉上的神色一下緩了許多。
這真是:聖賢文章黃油燈,功到深處業自成;一語足使天下定,焉有邪惡計得逞。要知銀生和再元究竟說了些什麼,那奚家兄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