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亥革命期間,章太炎是以孫中山先生為首的革命陣營中最重要成員之一。他一走上革命之路,即以發動“亡國紀念會”及親撰其情詞悲壯的宣言書,發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及隨之在“蘇報案”中的表現,向世人展示其鮮明的個性和思想風貌,並一躍而成了以宣傳“反滿”、批駁保皇名聞遐邇的革命家。章太炎是浙江餘杭人,其“反滿”思想首先是當時中國曆史大背景下之產物,故與孫中山等其他革命家的“反滿”自有不少相同之處;但除此之外還與他成長的江南一帶人文環境、所受教育、經曆,以至個性等有關,故又帶有他自己的一些特色。本文主要就浙江人文環境與章太炎“反滿”思想的產生及形成其特色之間的關係,作些探討,不當之處敬祈指正。
一
章太炎認為漢族的“反滿”思想“其種性根於二百年之遺傳”,亦即從清兵入關起一直傳承下來的。就他而言,此話確在情理之中。1645年清兵南下,在江南一帶製造“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陰屠城”以及嘉興、金華等地的大屠殺慘案,幾百萬漢人遭殺害,成千上萬漢族婦女遭蹂躪,還被一批批劫掠而去:“一朝長平敗,伏屍遍岡巒;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紅顏!”在此期間,清廷重申剃發令。雖然上年清兵入關和進京時相繼下過剃發令,但為避免漢族激烈反抗,那時執行不嚴,剃發與否可聽自便。現在清兵進入江南,清廷自估大局已定,乃再下剃發令,改用極為嚴酷的手段強迫推行之。漢族對於服裝、發式,向來十分重視,兩千多年前,孔子就曾把“被發左衽”等同於喪失民族獨立。清廷深悉此情,乃以強迫漢人男子剃發,改用滿人發式,來使漢族從外形到精神,承認和接受滿族的征服和統治,這是對漢族極大的民族侮辱,激起江南一帶人民極為強烈的反抗。
在清軍進入江南後,紹興士人鄭遵謙在家鄉起兵,與南明兵部尚書張國維等人前往台州,迎擁當時逃亡至此的魯王朱以海到紹興監國。
這時,浙江到處興起抗清義師,如孫嘉績、熊汝霖起兵餘姚,黃宗羲等人起而響應;錢肅樂等起兵寧波,張煌言起而應之。除英勇戰死的外,大批浙江抗清誌士,或因眼看明朝亡國,已無力回天,或因兵敗城破拒不投降,而自殺殉節,其中包括明朝左都禦史劉宗周、蘇鬆巡撫祁彪佳(均為紹興人),魯王政權的大學士兼兵部尚書朱大典(金華人)、張國維(東陽人),兵部侍郎陳函輝(台州人),原太仆寺卿陳潛夫、士人陸培(均杭州人),萬曆進士王思任(紹興人)等,他們死得都很壯烈。對於兵敗處於絕境者來說,自殺是否唯一恰當之選擇另當別論,但重要的是他們寧死不降,不願覥顏苟活的氣節,是一種令人崇敬的民族精神。
特別是明末舉人張煌言(字蒼水,鄞縣人),他從1645年在寧波加入錢肅樂起兵抗清,在浙江其他抗清義軍都已失敗後,仍在艱難困苦中百折不撓地堅持鬥爭,直至1664年在舟山南田島被俘,嚴拒敵人以高官厚祿的勸降,被押到杭州英勇就義。“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傳!”張煌言的事跡、氣節和他那些慷慨悲壯的詩文,令一代代浙人為之動容。章太炎盛讚張氏“非獨超躍史、何諸將相,雖宋之文、李,猶愧之矣”,並謂讀張氏之史傳、詩文而“猶忍與彼虜終古者,非人也”。說史可法、何騰蛟、文天祥、李庭芝等全不及張煌言,那不無偏頗;但張煌言為民族英雄當毫無疑問。1913年,作為民國政府“臨時稽勳局名譽審議”的章太炎,在所開應授勳之“明末遺臣國亡以後百折不回者”的名單中,共列了四人,張煌言即為其中之一。章氏生前還多次表示希望死後能與張墓為鄰,此願後終實現。章太炎對張煌言的敬仰、推崇,為張氏在浙人心目中影響深遠之有力例證。
值得一提的還有抗清失敗後亦以自殺殉節的王思任,他生前與南明政權的權奸馬士英、阮大铖作了堅決鬥爭,不避斧鉞之險,上書請殺馬士英以為誤國欺君之戒;並直接致書馬士英,要他自殺以謝天下,正氣凜然地警告他:“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汙之區也。”王思任的凜然正氣和這一名言,亦令浙人長久懷念,正如其紹興同鄉魯迅所言:“身為越人,未忘斯義。”明末清初三位偉大學者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的抗清事跡、氣節和學術,都對浙江人有很大影響。三位學者立身行事有不少相似之處,他們都學問博大精深,都參加清初抗清鬥爭,失敗後都終生拒不仕清而以著述、講學度餘生,把民族思想融入學術以傳之後代。其中顧、黃都是江南人。他們三人的事功、操守和學問,對全國都有極大影響,而作為浙江人和學者,章太炎所受影響更為深刻,他原名炳麟,成年後改名絳,號太炎,就是表示對顧炎武(名絳)、黃宗義(字太衝)的敬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