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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山桃花開了,山桃花是大楓樹開得最早的野花兒!懸崖上、小溪旁、荒坡上、屋簷下,到處都有,處處盛開。山桃花開得正豔的時候,其它的花兒還沒有發芽呢,但山桃花也是凋落最早的花兒,刺莓花姹紫嫣紅,香氣撲鼻的時候,山桃花的花瓣早已腐爛,化著了滋養泥土的肥料。
櫻桃花是大楓樹開得最早的家花兒!剛過年就開始打朵兒了,山上的雪還沒融化哩!櫻桃樹從來不長在山野,也不長在深溝,它總是長在農家院壩頭或豬圈旁、溝渠旁。李香家的院壩坎邊長滿整整一轉櫻桃樹,最大的有臉盆那麼粗。櫻桃是大楓樹最早的水果,也是最早罷茬的水果,一年四季隻有那麼七八上十天能吃上櫻桃,錯過了時節,得等到第二年才能吃到。
蓮菜花就是荷花,是大楓樹最多的花!我家院壩坎下的水田裏年年栽滿了蓮菜,到了夏天的時候,紅的花、粉紅的花、白的花一齊開放了!蓮菜花比蓮菜葉子高出近一米,在風雨中婷婷玉立,鮮豔奪目。撒一把雨水在蓮蓬上,雨珠就像一顆顆銀色的珍珠,叮叮當當在蓮蓬上滾動,又劈嚦啪啦掉在地上,刹那間卻不見了!爸爸指著蓮菜花告訴我們:“它們真是出汙泥而不染啊!”
杜鵑花是大楓樹開得最高的花!大安寨頂有一片方圓幾公裏的杜鵑樹林,最粗的有紅月亮那麼粗,大柳樹那麼高。五月的山風把杜鵑花吹得火一樣通紅,滿樹滿山的杜鵑花就像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把大安寨頂燒得燦爛輝煌!
羊腳花是大楓樹最好吃的花!姐姐找豬草時摘了一大堆黃亮亮的羊腳花,姐姐說:“代家溝溝邊有十幾蓬羊腳花呢,他們說這東西好吃得很,所以,摘了些回來。”媽媽和了一大碗麵糊,把羊腳花拌進麵糊中,淋在油鍋裏給我們烙軟餅子吃。“啊,真香啊,又甜又脆,真是好吃得很。”我邊吃邊嘖嘖稱讚,媽媽說:“羊腳花烙餅子,能治頭痛頭暈。”我說:“我頭不痛也不暈,吃了不是白吃了嗎?”媽媽說:“吃了你會更聰明。”
大楓樹最讓人失望的是竹子開花!我現在十四歲了,也隻第一次看到今年黃家竹園的竹子開了花,我站在竹園邊高興地驚呼起來:“啊呀,竹子開花啦!”爸爸卻頗為失望地說:“竹子開了花,竹子就要死啦!”我再一看,果然,黃家竹園的竹子全部落了葉,竹杆變成了黃褐色,竹梢已經幹枯,有幾根倒在地上早已爛掉。爸爸又說:“竹子死啦,連竹根都要爛掉的!”我說:“黃家大竹園,永遠消失了嗎?”爸爸說:“事在人為嘛,明年再栽上一片新竹,興許黃家竹園會更大,竹子會更多呢。”
大楓樹花期最長的花是月月紅!月月紅的葉片上有刺,圓圓的像野楊桃的葉子,露珠滴在葉片上,忽忽悠悠地到處亂跑,像一顆水銀珠在藍色的綢布上飛快地旋轉!月月紅每月都要開花,每月都開出淡紅、淺紅、粉紅、水紅、桃紅、深紅的花來,花瓣軟軟的、厚厚的、光光的、肉肉的,像春天的雨珠、夏天的羽毛、秋天的風聲、冬天的火苗!喜歡養花的大楓樹人,必養月月紅!
大楓樹最能充饑的花兒是南瓜花,家家戶戶的菜園裏一片又一片,粉黃色,像一隻隻小小的喇叭。媽媽把剛剛盛開的南瓜花兒摘了回來,放在溪水裏洗淨,然後切碎炒“花兒菜”吃,或者和上麵糊打餅子吃,我最愛吃了!但南瓜花也隻有夏天才有,滿架的南瓜秧上隻能摘來幾十朵花兒,不夠我一人一頓的飯量。
大楓樹最香的花當然是刺莓花了,桃花謝後,刺莓花就開了!白的、月白的、紅的、粉紅的,還有淡黃的、淺紫的,顏色很多,用它做的甜酒曲子最香了,做成的糯米甜酒更香更甜了。
大楓樹味道最苦的花是野菊花,開在小路邊、荒坡上或莊稼地邊的石坎裏,花瓣很小,圓圓的,黃黃的,薄薄的,像一顆顆小小的太陽,山風一吹便搖晃起來,可愛極啦!然而野菊花是苦的,用它泡茶的時候,即使放上許多白糖也遮不住它的苦味,比用香油、食鹽、老抽、香醋涼拌過的苦瓜還苦,我喝上一口就不願再喝第二口了,雖然它去熱解毒、清爽潤肺、消夏避暑,雖然爸爸最喜歡在茶葉裏放上野菊花卻不放白糖,並且把手中的茶杯舉得高高,對我說:“啊呀呀,真好喝呀,真是‘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啊!”
大楓樹最少見的花是罌粟花!我家院壩邊的小花圃裏開了十幾種花,爸爸最愛花,爸爸說:“喝酒愛紅臉的人心眼兒好,愛養貓養狗的人心眼兒好,愛說愛笑的人心眼兒好,愛種花的人心眼好。”爸爸愛種花,爸爸確實心眼兒好,但別個愛種花的人心眼也一樣地好嗎?未必!爸爸爬在花圃裏拔草,突然驚奇地叫道:“怪了!咱家咋長出幾棵這種花啦?”我們忙去看看是什麼花?有幾十朵,紅的、紫的、粉紅的、乳白的都有。花瓣和月月紅的一般大小或更大一些,最奇怪的是花瓣像是用皺紋紙搓成的,皺皺拉拉,看起來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它的葉片是橢圓形的,四周有齒輪狀的葉邊,像楓樹葉,但要短一些、尖一些。爸爸問我們:“見過這種花兒嗎?”都說:“沒有。”又問:“這花叫什麼名字?”都說:“不知道。”爸爸說:“這就是罌粟花!”都問:“啥是罌粟花?”爸爸壓低了聲音,說:“就是你們書上寫的鴉片呀!”我們驚奇地叫起來:“這就是鴉片!?”爸爸說:“這花蕊中過幾天就會長出一隻綠色的小‘葫蘆兒’來,用刀片在葫蘆上刺一些刀痕,從刀痕中會滲出乳白色的汁液,用竹片一刮,收集起來,在鐵鍋裏一熬,就是鴉片了。”我問爸爸:“你咋知道鴉片?你吃過鴉片嗎?”爸爸說:“解放前神河和大楓樹有許多人種鴉片,我沒有吃過鴉片,但我見過人吃鴉片,我知道鴉片是個害人精啊!”姐姐問:“現在咋沒人種鴉片了?”爸爸說:“解放後國家禁止吃鴉片,種鴉片是犯法的事,種鴉片是要坐牢的。”我嚇了一跳,我說:“我們咋辦?會不會讓我們坐牢。”爸爸說:“這不是我們有意種的,拔掉就是了!”說著爸爸三下兩下就拔掉了那幾株罌粟花,連花帶根扔進豬圈,豬聞了一下,走遠了,姐姐說:“連豬都不吃罌粟花哩!”
爸爸今天過生日,爸爸已經五十歲啦!媽媽拌了四個涼菜,炒了四個熱菜,還煮了一吊罐雞湯。吊罐懸在火爐上方,掛在一隻能活動的木勾上,可以任意調節吊罐的高度,吊罐裏燉肉比什麼都香啦!媽媽把家裏剩下的唯一一隻白公雞殺了,這是一隻白羽烏皮公雞,是一隻四五歲的老公雞,媽媽曾說過:“最有補性的雞是烏皮雞,最好的烏皮雞是白烏皮雞,我們這隻雞是最好最好的一隻白烏皮公雞了!並且白公雞能避邪,這隻公雞要用來鎮莊子的!”但是今天,媽媽還是殺了它!媽媽給爸爸熱了兩土巴罐酒,一罐柿子酒,一罐甘蔗酒。媽媽讓我們鋪好盅筷,端上菜盤,拉過奶奶坐在上席,爸爸陪伴奶奶也坐在上席,我們坐在下席或偏席。我從未坐過上席,那是年齡大或輩分兒高的人才能擁有的權力,但我很小卻坐過席,雖然坐的不是上席。
五六歲時,不知什麼原因我的牙幾天之內連續掉了好幾顆,兩顆大門牙都掉了,成了“豁豁牙”“豁牙官子”,說話不關風,人家都說我是“咬舌子”,馮梅姐就笑話我,說:“咬舌子話多,結巴子屁多!”秦家寬表叔也笑話我,說:“我說你這個娃娃呀,‘豁牙官子,偷人家豆腐幹子,前門堵住,後門關住,一杠子打進茅廁坑,淹死’!”媽媽說:“每個小娃都要換牙的,掉了又要長,長出來的更結實,你別急。”我不急咋行,天天被人笑話,笑得我頂不住火了!陳家雀兒他媽卻告訴我說:“要想讓豁牙長起來,除非去讓新媳婦摸一摸!”剛好瓦窯坪的黃明善吹喇叭接媳婦兒,我便問媽媽:“去讓新媳婦摸一下,牙就能長起來嗎?”媽媽笑著說:“那,你就去試試吧。”
瓦窯坪嗩呐吹得哈兒哈兒啦啦,一陣接一陣的,送禮的、看熱鬧的馬不停蹄往黃明善家趕去。我和寇兵娃子從院壩擠進堂屋,堂屋擺著四張土漆漆成的四方大桌,桌子上擺好了盅筷,每張桌子邊已坐了一些人,客頭李步龍大聲喊叫:“喂,還有沒有沒坐上席的人?快入座了!”有人就一把抓住我和寇兵娃子,死勁摁在板凳上,說:“快坐!快坐!馬上開席了!”我忙不迭地說:“我們不能坐席,我們沒有送禮。”李步龍哈哈大笑:“千裏送鵝毛,禮輕人意重嘛,你這小娃娃來看熱鬧就是一片心意呀,你送的就是心意呀,心意是最重的禮物呀!”寇兵娃子指著我說:“他不是來看熱鬧的,他是來讓新媳婦兒摸牙的。”席口上的人感到莫名其妙,都問:“讓新媳婦摸牙?”我便給他們解釋,說:“你們看,我的牙掉了,他們說要請新媳婦摸一下才能長起來,我是來請新媳婦摸牙的。”“哈哈哈哈,你這娃,真瓜!這是人家在日弄你呢,你卻當真了!”李步龍摸了一下我的腦袋笑得爽朗極了!我一下子臉紅到了耳根,我有些氣憤,但不知對誰發氣,我大聲問:“到底是你們日弄我,還是他們日弄我?”“他們”當然指的是讓我找新媳婦摸牙的包括陳家雀兒他媽那些人。李步龍雙手把我摁在板凳上,笑著說:“誰都沒有日弄你,都是圖個快活,求個樂兒!你先坐席吃飯,飯吃了,再找新媳婦摸牙不遲。”席口上的人又哈哈大笑起來,不過我知道他們不是存心笑話我,他們隻是覺得好玩兒、有趣兒、稀奇罷了!
今天我是在自己家裏坐席,大家落座後,不知什麼原因都不說話,都等著爸爸發話,爸爸望著奶奶,說:“媽,我今年五十歲了,媽,你也八十五歲了,我先敬媽四盅酒!”奶奶笑著說:“不啦!不啦!今兒個你是壽仙老兒,讓娃們每人給你敬四盅哩!”媽媽忙對奶奶說:“媽,先敬你是對的,你就喝了吧,我給你操上兩片蒸肉,好下酒。”爸爸把斟滿的酒盅雙手捧到奶奶嘴邊,媽媽抓住奶奶的雙手讓她去摸酒盅,摸到酒盅後,奶奶兩隻手、爸爸兩隻手、媽媽兩隻手,一共六隻手共同捧著一盅酒送進奶奶的嘴裏,奶奶把酒喝下去後,高興地說:“好酒!好酒!你們也喝嘛、吃嘛!不能隻管我啊!”我們都沒有動盅筷,都想幫助奶奶喝酒吃肉。媽媽右手用竹筷抄了一片苞穀麵蒸肥肉片,左手接在筷子下麵害怕肥肉掉在地上,肥肉蒸得軟粑粑、油汪汪的,筷子稍一用力就會劃成碎片。爸爸雙手抓著奶奶的雙手並幫助她找到媽媽的雙手,奶奶的兩隻手、爸爸的兩隻手、媽媽的兩隻手,一共六隻手捧著一片苞穀麵蒸肉送進奶奶嘴裏,奶奶吃下了蒸肉後,高興地說:“蒸好了!蒸好了!軟軟的!粑粑的!落口消化!”奶奶八十多歲了,但她仍然有整齊的牙齒、極好的味口,一天要吃三頓飯,有時也愛喝上兩盅或四盅淡酒,奶奶說:“給人敬酒要敬雙杯,自己喝酒也要喝雙杯,這樣,人就會健旺!”奶奶也喜歡吃肉,媽媽給她操了許多肉她都不嫌多,有時把肉都吃下去了,卻還說:“你們咋不給我夾肉呢,我吃得咋都是豆腐?”我感到驚奇,我說:“剛才媽媽給你操的就是肥肉嘛,你咋當成豆腐了呢?”奶奶便笑著說:“哎喲,人到底老了,連豆腐和肥肉都分不清了,哎喲,真沒出息啊!”其實在我們家裏,吃得最好的是奶奶,每天早上媽媽都要給奶奶打雞蛋花子喝,客人送給我家的禮品,最好的東西都要留給奶奶,媽媽曾對我們說:“以後你們自己能掙錢了,別的沒啥要求,你們得先給奶奶買件毛衣或絨衣,人老了,最怕冷。你們每次回家時,還要給奶奶買一些吃的東西。”我們都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