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楓樹底,看電影去!”剛剛吃過晚飯,包家溝口的大人小娃便彼此呼喊著,相約晚上到大楓樹底,看電影去。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看電影是大楓樹人重要且唯一的娛樂方式,可供觀看的影片不多,“八億人口八個戲”嘛,除了八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沙家浜》《杜鵑山》《白毛女》《奇襲白虎團》《海港》《智取威虎山》《紅色娘子軍》外,就是《地道戰》《地雷戰》《鐵道遊擊隊》等戰爭題材片了。每部樣板戲的開篇無一例外地都有燙紅放光的毛主席語錄,《紅燈記》中的是“成千上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海港》中的是“已經獲得革命勝利的人民,應該援助正在爭取解放的人民的鬥爭,這是我們國際主義的義務”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是的,人們從“樣板戲”裏看到的永遠是《智取威虎山》中偵察排長楊子榮的英雄虎膽,處處奇險;《奇襲白虎團》中誌願軍戰士嚴偉才的喬裝打扮,步步奇速;《紅燈記》中李玉和與鳩山的唇槍舌劍,招招奇勇;《沙家浜》中阿慶嫂的從容應對,節節奇智,等等等等。好人永遠“高大全”“紅光亮”,壞人永遠“短小缺”“藍陰暗”,是好人還是壞人,一眼就分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喜歡不喜歡,願意不願意,都是這些電影,都是這樣的電影。而大楓樹人為看一場電影,有人來回要走二三十裏山路,跋山涉水,過河爬坡,吃了晚飯就出發,看完電影便往回趕,回到家裏早已雞叫三遍,天放大亮。我們包家溝口的放牛娃砍柴娃們就去過天池嶺、八裏坡、大安寨、秦家老莊子、梁家莊、夢家寨看過電影,甚至還到水庫去看過,大楓樹的山山水水讓我們走遍了,沒有地方沒有去過,看的最多的當然在我家對麵的大楓樹學校的操場上。
操場上塵土飛揚,人歡狗叫,發電機沒響,電燈沒亮,電影不可能開始,那麼先不看電影先看人吧。公社呂書記和武裝部長屈愛民並不是來的最早的人,但他們坐在最好的位置上,放映員已給他們安排好了座位。不把他們這些幹部巴結好一點,放映結束後公社就不管他們飯吃,呂書記就不在放映費收據上簽字,放映員就拿不到錢。呂紅坐在她爸爸的身邊,指手畫腳東張西望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呂書記的女兒似的。蔣軍他爸他媽也從龍洞溝趕下來看電影,他們隨身背了一背簍木柴送到公社夥房賣掉,一百斤賣一元五角錢,兩人共賣了兩元四角錢,拿四角錢買了兩個作業本,趕到學校遞到蔣軍手上,還給了蔣軍伍角錢,他媽說:“去買隻新鋼筆吧,新筆能寫好字,另外買幾顆水果糖吃吃吧!”蔣軍說:“我不喜歡吃水果糖,我把錢攢著,星期日,我到神河去買幾本書回來看看。”他媽說:“你也別太虧自己了,該吃的還是要吃,幹糧吃完了,我們會給你送,或者請人給你捎來。”蔣軍說了一聲:“好!”然後回到教室學習去了,他說他不想看電影,看電影耽擱時間、影響學習。
天池嶺魯家瘋子婆婆趕來了,她拄著一隻拐杖,靠在大柳樹上,頭發亂蓬蓬的,一聲接一聲大聲哭喊:“公家大社啊,你們到底管不管啊?魯繼公拿刀砍我啊,他天天要我的命啊!你們到底管不管啊?”然而“公家大社”的人從來不把她的話當真,魯繼公什麼也聽不見,他看到操場上的人像螞蟻一樣多,便嘿嘿嘿嘿笑個不停,他見了每個人都笑,年年歲歲,歲歲年年,一年十二個月,一月三十天,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這個被他母親指控為“謀殺犯”的魯繼公,見了每個人都笑個不停,從來沒有不笑的時候,笑的時候嘴角還流著涎水。魯繼公永遠微笑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人嗎?
代文軒和他的爸爸分別從不同的地方趕來了,代文軒現在調到肖家店小學教書,肖家店小學比代家溝小學大得多。他正好看見爸爸來看電影,忙問爸爸:“爺爺能來看電影嗎?”爸爸說:“你爺爺病得厲害,這兩天稍好一些,他讓你回去,他說他有話要對你說。”代文軒感到很驚奇,爺爺有好幾年時間不願理他,他也不好意思主動和爺爺搭話,包家溝口批判爺爺的發言內容早已忘掉,但爺爺在他的怒斥下那張鐵青色的苦臉永遠忘不了啊!“爺爺有什麼話給我說呢?”他問爸爸,爸爸說:“他說他不行了,他害怕見不到你了,他想告訴你,說你有機會的話就不要教書了,應該當幹部,他說你能當一個好幹部哇!當個好幹部,什麼時候都不吃虧哇!”代文軒更驚奇了:“爺爺現在咋這樣想呢?他為什麼要對我說出這樣的話呢?”爸爸說:“我不知道這話的含義,他讓我這樣給你說,卻沒有說明這話是啥意思,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害怕見不到你了哩!”代文軒仍然滿臉狐疑,他說:“我這周周末一定回去,和爺爺好好談談。”
寇兵娃子、黃金子、魯新娃都趕來了,他們都不上學了,畢業了,回家幹活去了,當農民去了。我們要考高中的學生留下來複習,李香、周成富、秦高舉還在教室學習,他們說電影還早著呢,等正式開始後再出來看看,好看了看完,不好看了懶看它的。我是從教室悄悄遛出來的,一會兒可能還要挨批評呢。我最愛看電影了,再說在教室也沒有什麼好學的,不是背這就是記那,做過的題目擦了再做,把人的腦袋背疼啦,把人的雙手寫麻啦!
緒宏也從魯家坡下來看電影,他見到我高興地說:“這下我再也不會在教室受罪了,回家幹活,玩兒死啦!想幹就幹,不想幹就睡懶覺,隊長管我,我還跟他吵架呢,我說我是知識青年,他是大老粗,誰要是看不上我幹活,那他就應該讓我當隊長喊工,當會計記工分,當出納管錢,隊長氣得把我沒辦法。”我問緒宏:“以後,再也不上學了嗎?”緒宏哈哈一笑,說:“上啥學呢,上學有啥用呢,原來是知識越多越反動,現在是知識越多越沒用,知識再多還不是要回家修地球、挖三斤半。不過,你可要好好上學啊,看你這樣子,也隻能上個學呀什麼的,若是讓你當農民,吃風屙屁,三兩年就會餓死了的。”我說:“我們後天就去神河考高中,考上高中就到神河中學上學哩。”緒宏說:“到神河上了高中又能怎樣,還是要回來的,大楓樹這地方,誰也別想跑出去!跑出去了,也得回來!你看看,大楓樹這地方,有誰真正跑出去了?”
“我想跑出去!而且不想回來!”有人在我身後大聲地說,我轉麵一看,原來是吳劍!我說:“吳劍,你咋也來了,你們高中放假了嗎?”吳劍說:“你們要去參加高中招生考試,要占用我們教室,所以上兩屆學生都放了假,專門給你們空出來做試場。”我大膽地問:“神河中學的老師,水平咋樣?”吳劍說:“語文是管老師,最有本事啦,他是西安市人,西北大學新聞係畢業的高才生,因為成分高,被劃為‘右派’,才被分到咱們神河的,語文課講得太棒啦!他讀了許多書,不管問啥他都知道,他還常常寫文章在《陝西日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上發表哩。他聽說我從小就想當作家便鼓勵我好好學習語文,要考上大學,要讀很多很多書,要不斷地寫,不斷地進步,他說隻要堅持不懈地追求,就一定能實現理想,我想也是。”我問:“還有的老師咋樣?”他說:“物理董老師、數學李老師、張老師、政治楊老師、地理張老師、曆史門老師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學生,都是大城市來的人,都說他們受整後才到我們山區來的,但他們個個都是好老師!董老師最凶了,誰不認真聽講,或作業不整齊,他都要嚴厲批評,責令改正,考試從沒有人弄虛作假,學生們個個物理學得‘上海鴨子——呱呱叫’。董老師下課後卻和學生打成一片,和和氣氣,常和學生一起遊泳、爬山、釣魚。嘿呀,那一天,學生們在神河下麵的米湯灣發現了一隻怪魚,董老師和幾十個學生追了一下午,從米湯灣追到三裏碥,從三裏碥追回米湯灣,終於抓住了那條怪魚。那是一條黑魚,身上沒有鱗甲,但有很長的胡須,用稱一稱,四十八斤!都說神河幾十幾百幾千年也沒見過這樣的大魚呢。”我問:“神河水裏的魚很多嗎?”吳劍說:“多得很,幾十種!但現在都比較小,最大的也不過兩斤多,河裏的鱉倒挺大,最大的有七八斤重。”我想起三四歲時被鱉咬過的那次遭遇,現在仍然心有餘悸。
電影開始了,先放新聞紀錄片: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中南海會見羅馬尼亞共產黨總書記齊奧塞斯庫。這樣的紀錄片每場電影正式放映前都要先放它們。十幾輛黑色的又長又高的小轎車轉了一個彎,又轉了一個彎,終於轉沒見了!毛主席出來了,毛主席穿了件藍灰色的中山裝,微笑著和外國人握手,但毛主席沒有說話,毛主席的頭發有點兒花白,手好像還有點兒顫抖。毛主席坐進沙發後才開始說話,他一隻手夾著香煙,另一隻手在空中比劃著,毛主席的嘴好像不停地在動彈,但我們看電影的人卻聽不到毛主席的聲音,到現在我還沒有聽過毛主席的聲音呢,我們隻能聽到電影的畫外音。會見完畢,十幾輛閃閃發亮的黑色小轎車轉了幾個彎,終於又不見了。
蔣軍終於來了,他問我:“電影才開始吧?”我說:“這是加演的紀錄片,過一會兒才是正式片子。”他遺憾地說:“哎喲,我來早了!”蔣軍這樣惜時如金的態度總讓我反感,我最不喜歡他們這些拚命苦學的人,起五更睡半夜,吃飯吃得很快,狠不能一口將飯碗也吞了,以便節省時間,剛吃完飯就到教室學習去了,但考試後的成績,還不是那麼一點點兒,並不比別人強過多少,和我比較,相差甚遠。蔣軍去年考高中隻差一分,今年回頭複讀一年。我經常在心裏嘲笑他:那麼刻苦的,為啥還考不上?學習刻苦有啥用呢?不過,我還真是佩服他,他晚上隻睡五個鍾頭,白天卻從未打過瞌睡。而緒宏上學時睡得早,起得遲,上課還要打瞌睡,焦老師看緒宏正爬在桌上實際是睡覺卻假裝看書,便走到他的桌邊,把課本在桌麵上“啪”地一摔,大吼一聲:“又在夢見周公!”緒宏嚇得像彈簧一樣豎了起來,渾身顫抖,再也不敢坐下去了。
今天不是去學校操場,而是去柳林的大楓樹底看電影。我和寇兵娃子一路小跑走過雙堤頭時,火罐樹上被雀兒砍掉的大葫蘆包不見了,卻另有一顆碗口大的葫蘆包正在夕陽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寇兵娃子順手揀起一塊石頭向樹頂拋去,但隻打落了一片樹葉,一隻大馬蜂追著那片樹葉飄落在大窩潭裏,樹葉在窩潭裏旋了半圈,流到下方去了!
路過大地主江華選家,他的三個兒子、七個孫子也匆匆忙忙趕去看電影。江華選解放前就死了,他的大院子早被做了生產隊的倉庫,倉庫早就垮了,蓋了新房,江華選的兒孫們再也別想住上“豪華住宅”了,他們和大楓樹所有的人一樣,有什麼理由要過更加富裕的生活呢?實際上,江華選的兒子們現在一個比一個窮,孫子們一個比一個蠢,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能上完小學,上高中更是連做都不敢做的美夢。江華選死後埋在包家溝口的柿子樹坪,前年生產隊修建養豬場,把他的老墳抄了,他的兒子們堅持要把父親的白骨用麻袋裝回柳林挖一個深坑埋下來,但遭到公社駐隊幹部斷然拒絕:“不能背回去!就埋在這莊基地的底下,當土巴,填坑!舊社會他欺壓人民,現在你們想接他回去,敬他嗎?拜他嗎?想變天了嗎?”幾十節像白色塑料管一樣的骨頭被駐隊幹部幾鋤頭砸得粉碎,掀進坑裏,蓋上黃土,就這樣,這個世界的人把過去那個世界的人徹底埋葬了!江華選的兒孫們看電影的樣子都萎萎縮縮,撐不起腰來,雙手攏進袖筒裏,袖筒上的塵土和垢痂黑得發亮,像江華選當年厚葬時柏木棺材上塗抹的桐油和土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