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呀,大楓樹真粗啊!不用拴繩子,銀幕釘在樹身最合適不過,它的身旁還有二十多株三人合抱的小楓樹,小楓樹也長有幾十年、幾百年了吧?大楓樹腳下剛好有一個草坪,能坐上幾百上千人看電影或開批判會。大楓樹的幾隻粗根正好伸進大窩潭裏,大窩潭黑洞洞的,像樹梢上慢慢落下的黑夜!大窩潭裏彙聚著小神河的水,小神河發源於鷹嘴山,鷹嘴山上生長著茂密的原始森林,原始森林裏有遠古時期的青苔和清泉!大楓樹汲取了小神河所有的水才如此高大粗壯嗎?大楓樹滲流著鮮紅的血液卻巋然不動,因此才讓貪婪者和狂妄者望而生畏嗎?若幹年後,人們回憶起大楓樹底看電影的經曆,也許什麼精彩的故事情節都會忘記,但大楓樹的粗壯和挺拔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電影開始了好一會兒,我卻總是弄不清影片的名字,銀幕上的人有時腦袋向下,有時一個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有時像風中的床單一樣忽哩忽啦搖擺不停。掛在另一棵楓樹上的黑箱子喇叭像一個聾啞人似的唔哩唔啦亂叫一通,不知說的是普通話,還是大楓樹話,也不知是男人說話還是女人說話,更不知是大人說話還是小孩兒說話,唔哩唔啦,嘰哩哇啦,隻有鬼才能聽清!燈亮了,王聰明急得滿頭大汗,忙把圓盤裏的膠片往回倒了幾十轉。燈熄了,銀幕上的人頭還是看不清楚,黑箱子喇叭裏的聲音像殺豬佬柳青山殺豬的聲音!燈亮了,王聰明急得滿頭冒煙,他把一前一後兩個圓盤都取了下來,重新換上兩隻新圓盤,嗞嗞啦啦試著轉了兩轉後,燈熄了,銀幕上出現了一些樹木,樹木冒煙了,黑箱子喇叭傳來小狗哀傷的叫聲,劉長海突然高喊起來:“嘿呀呀!什麼東西,燒臭了?”燈“啪”地一下隨即又亮了,燈的周圍正冒著臭煙,原來電影膠片燒了!王聰明急得滿頭冒火,他哭喪著臉低聲罵道:“媽的,今晚上真是奇了怪了,活見鬼了!”劉長海看著王聰明的笨態滿意地笑了,他又賤嘴了:“你今天怕真是活見鬼了!”王聰明早已是“瞌睡找不著枕頭”啦,他輕輕瞄了一眼劉長海那張薄嘴,隨手把桌上的手電筒“日”地一聲扔了過來,劉長海眼明腦靈,機智果斷,腰一彎,頭一偏,一道銀光從他的頭頂閃過,打在另一個人的頭上,“哎喲,誰打人了!”那邊有人驚叫起來,劉長海大聲喊:“是王聰明打人!他想打我,但我一個閃身,躲過了他的襲擊,卻把你打上了,你真背時啊!”可能打得不重,那人隻是用手摸摸後腦勺,再看看手掌,想準確判斷是否流血,看來沒有流血,那人便罵了一句:“真是兒子打老子呀,親老子死了,誰來養活野兒子呢?”隨後也就不多言語了。但劉長海忍不住、看不慣了,他跑到王聰明身旁,雙手抱在胸前,問道:“放啥電影嘛,學了幾十年了還沒出師,還‘王聰明’呢,我看你簡直是一個‘王笨蛋’!”王聰明自從扔出手電筒後繼續他的檢修,他滿以為那隻手電筒早已鑽進劉長海的嘴裏,把劉長海的嘴給塞住了呢,誰知劉長海僥幸逃脫,安然無恙,並且跑過來了,站在他的麵前,嘴巴更快更殘更狠更毒了,還陰陽怪氣地說:“喂,想當英雄也得看看地方,技術沒過關別丟人現眼,回去回去,跟你師傅共一個枕頭,再睡上三年。”王聰明氣急敗壞了,他“啪”地一拍桌子,一溝子坐在桌子上,雙手在大腿上一攤,哭喪著臉說:“今晚不放電影了,誰想要跟我來尋事,我就和他拚了,媽的個巴子,老子不當這個放映員了。”這一下把所有看電影的人都激怒了,有人大喊:“王聰明,你說啥?不放電影,那麼,就把公社給的錢退出來,把生產隊管的飯吐出來!”有人喊:“今晚上你王聰明一開始就沒有好脾氣,見了誰你都沒好氣,你的放映機跟你一樣,有毛病。”有人喊:“你剛才把人家腦袋打痛了,人家還沒找你麻達呢。”有人喊:“讓劉長海少說兩句,一張婆娘嘴讓哪個人聽了都起火,煩死啦。”有人喊:“劉長海,你到底想讓人看電影還是讓人看你?不管在啥地方你都想出個風頭,總想讓人知道你是誰,你這人是要挨瞎打的,終究是要吃大虧的。”
劉長海聽到這些話很不服氣,本想和這些教訓他的人辯論起來,但他也考慮到今晚的目的確實是為了看電影,便笑哈哈地說:“好好好,都快別吵了,讓我去給你們舞抓兩下,說不準我一下子就能把放映機修好了哩。”王聰明用眼角輕輕斜了劉長海一眼,不悄地說:“來,試一試,我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你莫非是個‘十二能’?天下所有活計你都能幹?我看你這個人就是一個瘋婆子,就是一個人來瘋!”劉長海對這樣的謾罵早已習慣,聽到等於沒聽到,他真的擠到王聰明跟前,把王聰明擠到一邊,並且認真仔細地觀察放映機的各個部件,過了好幾分鍾,最後仍然隻得問王聰明道:“王師傅,到底是啥問題嘛?”王聰明並不理睬他,站起身來,用身子把劉長海擠到一邊去,自顧自個兒地把放映機的幾個小零件用小鐵啟子敲敲打打了幾下,不一會兒燈熄了,膠片嗞嗞啦啦轉起來了,銀幕上的人頭端正了,殺豬的聲音沒有了,“哇,好了,一下子就好了!”所有看電影的人興奮地叫了起來,這時又是劉長海的聲音最大了,他得意地高聲大叫:“看吧!看吧!我不來就不得好,我一來就好啦,不用我摸它就好啦,這放映機害怕我呀,一見我就聽話呀,哈哈哈哈!”我看了劉長海一眼,心想,這劉長海還真是一個全大楓樹甚至全中國,少有的活寶哩!
放了《地道戰》,又放《地雷戰》,“民兵都是英雄漢”的主題歌不歇氣兒地唱個沒完:
“民兵都是英雄漢,
不怕艱苦不怕難,
打日本保家鄉,
地雷是咱好夥伴。
沒有鐵雷造石雷,
沒有炸藥自己碾,
滿山石頭開了花,
炸得鬼子飛上天。“
劉長海一看名字一聽歌兒就煩透啦,他說:“哎呀呀,又是它們,又是它們,都放了幾百遍幾萬遍啦!真是啊: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朝鮮電影哭哭笑笑,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的電影,不是‘地雷’就是‘地道’。”他的這段順口溜把放過幾十幾百幾千幾萬遍《地雷戰》《地道戰》的大楓樹公社唯一一名電影放映員王聰明都惹笑了,真是奇跡!我也對今晚放映這樣的電影大失所望,勉強看過日本鬼子挖出那坑實為一泡新鮮稀屎的“地雷”後,坐在凳子上,支著腦袋迷迷糊糊睡起覺來。
“喂,魯力,快醒來,快醒來,打雷了,打雷啦!要下雨,要下雨啦!快走!快回!快回家!人們都走啦!都走光啦!”寇兵娃子拍著我的肩膀大聲喊叫,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抬頭一看,呀,天黑得像鍋底一樣,連大楓樹的樹頂都看不見了,放映機旁的燈泡被雷聲嚇得忽亮忽滅直打閃,看電影的人走了大半,大人小孩吵成一片:“快走!快走哇!一會兒就有暴雨啦!”啊呀呀!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隨即南門山傳來轟隆隆的雷聲,把人的腦袋振麻了,耳朵振得一片轟鳴。劉長海大聲對我和寇兵娃子說:“喂,你們兩人別回去了,到我們家裏歇一夜,明天再回去。”我說:“不啦,我們跑快點,一下子就回去了。”劉長海問:“黑洞洞的,咋看得見?”陳雙喜在前邊趕忙回答:“我這兒有火把!”並對我和寇兵娃子喊道:“喂,你們兩個快來,快跟上,就著這一根火把,快快快,慢了就燒沒了。”我和寇兵娃子手一拉,高一腳低一腳地追上了陳雙喜,盯著他手中的火把在狂風中飛奔起來。走了老遠了,還聽到劉長海在大楓樹底大聲嚷嚷:“喂,王聰明師傅,開玩笑歸開玩笑,可別多心啦,今晚話說錯了,一定要原諒嗬!來來來,我來給你幫忙,先把東西背到我家放著,我家離這兒最近,我家地方寬展。”有人就跟著幫腔說:“好好好,劉長海這人鐵嘴豆腐心,他最愛幫人的忙啦!把東西放到他家去吧,他家房多,他家今晚還要給你炒菜喝酒哩。”
陳雙喜手中的火把一會兒火大,一會兒火小,一會兒隻是冒出黑煙,一會兒隻有幾點火星,我們的眼睛又要盯著火把又要找到路麵,眼仁睜得像裂開的八月炸一樣!剛走回雙堤頭,隻聽空中好像有一萬噸黃色炸藥同時爆炸了似的,“咯喳喳——劈嚓嚓——嘩啦啦”一連串巨大的聲響從我們的頭頂上砸落下來,好像要把全世界所有的東西都要毀滅了似的!同時小神河那邊卻有人大聲驚呼:“嘿呀呀,快看,快看,快看呀,大楓樹著火啦!”我們趕忙背過身子,向剛才走來的方向望去,啊呀呀!大楓樹真的著火了,巨大的火苗像風中飄揚的旗幟一樣映紅了整個夜空!離這麼遠,我們還能聽到樹頂的枯枝在猛烈燃燒,發出爆裂的聲音,還能看見拳頭大的火星像瘋狂的蝴蝶一樣在紅色的天空狂舞、翻騰!“咚”地一聲,我們聽到那根最粗的枝椏折斷了,熊熊的火焰砸落在樹底的大窩潭裏,濺起的火花飛起又落下,把伸進大窩潭的那段粗根上的老皮,砸掉了一大塊,樹皮騰空而起,又像太空中的流星一樣,燃燒著,濺落在河邊的沙石上,一會兒隻留下滿地的灰燼!
大楓樹是怎樣燃燒起來的?燒毀了枯枝和敗葉,把樹根也燒死了嗎?大楓樹是更加健壯了,還是徹底消失了?
大楓樹還在燃燒著,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南門山的叢林,照亮了小神河的流水,照亮了大楓樹方圓幾十公裏的山野,照亮了大楓樹樹頂的萬裏夜空!
大楓樹還在燃燒著……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