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劉長海家，劉長海站在門口，揮舞著長著十二個手指的雙手向我打招呼：“喂，魯力，快到家裏玩一會兒，電影還早著呢。”我問：“你咋還不去呢？”劉長海說：“急啥！你看，我們這兒就能看到電影銀幕。”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大楓樹底有人正在搭建銀幕，我問：“就在樹底看電影嗎？”劉長海說：“銀幕就在大楓樹的樹身上釘著呢。”我問：“你高中畢業了，咋不考大學，回來了？”劉長海手向上一揚，不屑地說：“上大學死呢，大學有什麼好上的，我現在在家寫小說呢，寫小說的知識我早就夠用了，不用學了，我已寫了幾十萬字的作品了。”我又感到驚奇了，這劉長海和吳劍一樣什麼都不想當，就想當作家，莫非我們大楓樹人除了當農民外，隻能當作家不成？當農民種地收糧食，糧食能吃，吃了不餓，不餓才能繼續幹活呀！“當作家能幹什麼？當作家能當飯吃嗎？”我問劉長海，劉長海神采飛揚地說：“作家可了不起啦！一部書能掙許多錢，當好了，毛主席還表揚、接見、請吃飯哩，例如郭沫若、藏克家、魯迅，有的作家還當大官了哩。高玉寶不就是寫了那麼薄薄一本《半夜雞叫》，就見到了毛主席嘛。”我問：“你說你寫了幾十萬字，寫的是啥內容？”劉長海自豪地說：“我一出手就寫長篇小說，我的小說名字就叫《從小神河去長江》。”我說：“你寫好後，讓我先看一下。”劉長海手一揚說：“沒問題，出了書，先贈你一本，我還要給你認真簽上我的大名，寫上一句話‘贈好友魯力惠存’或‘好友魯力斧正’或‘摯友魯力雅正’，哈哈哈哈。”劉長海的自信和狂妄每每能感染所有的人，但他爹劉自剛正從門口走了進來，聽到劉長海又在“吹牛”，笑嗬嗬地擺著手對我說：“魯家娃，別聽他的，他是有名的吹包兒、白話兒，把他的話當真能把貓都殺了吃哩。他心裏想個啥就說個啥，從來不打彎彎兒，說過也就忘了。他說他已經幹了什麼事，其實隻是他心裏想幹什麼事，都是一些還沒有幹出來的事，明天晚上的桃子今天早上就要吃掉。不過，海娃子這娃倒也既聰明又能幹，還有那麼點兒理想哩。依我看，再踏實點，我們這海娃子，好好混到三四十歲，當個生產隊長或大隊會計倒是綽綽有餘的！”劉長海聽了這樣小量自己的話，氣得滿臉通紅，渾身顫動，他大聲地對父親說：“爹！你們別小看了我，誰稀罕去當個生產隊長！誰稀罕去當個大隊會計！我連公社書記區委書記縣委書記省委書記都不稀罕哩！我就是要當作家！就是要當作家！我就是要當大楓樹第一個作家！我就是要當陝南第一個大作家！截至目前，咱們陝南還沒有冒出一個象模象樣的作家哩！現在已有點兒名氣的，我看他們那個慫樣子，寫出來的東西數量多質量差，軟綿綿的，沒一點兒力量，髒兮兮的，讓人惡心，裝腔作勢，裝神弄鬼，裝瘋賣傻，裝模作樣，小玩意兒，小把戲，小家子氣，小打小鬧，永遠成不了氣候！永遠成不了大器！永遠成不了正統！我要好好奮鬥，我要成大器，我要著作等身，我要寫出任何人都寫不出來的思想深刻、意境高遠、藝術超凡絕倫的偉大作品，我要爭取在五十歲之前拿到中國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不過，頒發的獎金，我劉長海一個人不會獨吞，先給我爹你和我媽蓋房子修陰宅買車子，你們不會開車我出錢請人開，我還要到城市給你們買房子。當然，我的每一個朋友和所有親戚鄰居也不例外，人人有份，個個吃喜，萬民同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爹聽了劉長海這樣一番高論，仍然不溫不火地“提醒”他說：“好的，我們海娃子眼頭兒高，心氣兒盛，有拚勁兒，好好弄，一定會有出息兒的。不過，我說海娃子呀，古人說過嗬，啥事成不成都是命中注定，就害怕我們這些窮人的娃娃，總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啊！”劉長海雙手在空中一揚，眼光越過他爹腦殼的同時，也掠過了大楓樹頂，望著遙遠的、茫茫的、夜晚還沒有來臨的天空，斬釘截鐵地說：“爹，等著瞧吧，再過二十年，我，又是一個劉長海！爹，相信我吧，我是不會讓您失望的！爹，請相信吧，這個世界，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劉長海比我大五歲，與吳劍、代文軒同庚，個子比我高一個腦袋，當然比我多吃了許多斤苞穀糝兒多過了許多道小神河多見了更多的山裏人山外人，但我感到他說這些話時的神氣模樣，活像一個五歲小孩在撒嬌，在說夢話，我想，這樣的人能成大作家嗎？
(2)
其實都喜歡劉長海吹牛啦！他聰明好學，又能說會道，誰想跟他辯論，剛開始就會在氣勢上輸上他一大截。一次，他和大安寨包玉柱的二哥包玉業對罵，包玉業被逼急了，沒啥說了，便憤然對劉長海進行“人身攻擊”，他說：“你劉長海說話狠毒，你劉長海用嘴打人，但是，你劉長海是一個‘私娃子’，你自己知道嗎？”我們聽他們吵架的人都覺得包玉業說出這些話來實在太惡毒了，如果是“正常人”倒也沒啥，隻當成一般的漫罵詛咒罷了，但劉長海的確是個“問題人”哩，這樣的咒罵，不是在揭人家的短，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嗎？但劉長海聽到這話後卻一點兒也不惱怒，他振振有詞地說：“是的，我劉長海就是一個私娃子！一個偉大的私娃子！到現在，你們隻知道我是大楓樹人，其實我是呂河口人。我親爹親媽生下我後，把我甩了，甩到呂河口的沙壩上，不要了，本想讓老鷹啄了去或野狗啃了去的，不要了，為什麼？因為我是一個怪物啊！我和你們這些凡人不一樣啊！你們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二個指頭！你們看，我有十二個指頭，我和一般人就是不一樣，就不是一般人，我就是一個怪人，就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你有十二個指頭嗎？你比我少兩個指頭嘛，隻有十個指頭嘛，我若是抓你的臉，那可不是五道指印，而是六道指印啊！我的親爹親媽不要我，但是現在的爹媽要我呀，他們沒有子女，我來了呀，他們還看我稀罕呢，我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哩！我說包玉業，誰家跟你家一樣，一窩就下了五六隻，豬多食少，都得搶著吃，有的搶到了，長肥了好吃肉，有的搶不到，還沒長大就瘦死啦，餓死啦，和野草一樣，荒都荒壞啦，還想開什麼樣的花結什麼樣的果！”說完哈哈哈哈大笑起來，氣得包玉業唾了一口唾沫噴在地上，大聲罵道：“你才是一隻豬，是一隻五爪子豬哇！”哎呀呀，這一句罵得更厲害啦，豬本有四蹄，每蹄四爪，若豬蹄為五爪，這豬就被稱為“五爪子豬”，意思是怪物，晦氣之物，背時之物，誰見之必唾罵之，誰有之必拋棄之，誰食之必嘔吐之，否則會背時，倒黴，不得好過，是啊，這包玉業也不是好惹的人啊！然而，劉長海並不憤怒，他眉毛一揚，雙手一攤，不屑爭辯的樣子，說：“是的，我就是一隻五爪子豬，但我家隻有一隻，你家卻多達五隻，一樣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隻害怕，你家的五隻四爪子豬會成為我這一隻五爪子豬的手下敗將！”包玉業氣得老羞成怒，絕望至極，隻得狠狠地威脅道：“狗日的劉長海，小心明天我們兄弟五人，合在一起收拾你！”劉長海聽罷卻大吼一聲：“包玉業，不等明天，你看，現在我就來收拾收拾你這個狗日的東西！看，我，來了！”說罷就張牙舞爪起來，並彎腰撿起一塊石頭，舉過頭頂，風也似地追向包玉業，包玉業嚇得像碗豆鳥兒一樣飛遠了，不見了，無影無蹤了。
劉長海說：“走！看電影去，我負責給你們找最好的地方坐。”他帶著我和寇兵娃子趕到電影場，人一多劉長海就興奮，他一把就把周圍的人群推開了，擠到放映機前，對著放映員王聰明笑著喊叫：“喂，老王，讓這兩個娃坐你這兒吧，他們兩個個子矮，太後了看不到！”正在忙活著的王聰明什麼人都不想搭理，但聽到的聲音還真有點兒不一樣，終於抬起頭來望了劉長海一眼，有氣無力地問道：“你是誰呀？”劉長海說：“我是誰，你別管，先把這兩個娃安排在這兒。”王聰明懶得再理他，因為他根本就不認識劉長海，但劉長海見什麼人都是熟人、親人、朋友，哪怕從未見過一次麵，哪怕從未說過一句話。他總是主動熱情地招呼任何一個人，好像誰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的朋友、他的鄰居、他的同窗、他的老鄉，什麼人他都想給你幫點忙，讓你高興，盡管他現在隻是一名剛剛畢業的中學生，呆在家裏什麼事也沒幹。他說他寫了幾十萬字小說的事兒是不是真的，我有些懷疑，問吳劍，吳劍回答說：“誰不知道他劉長海本來就是一個大‘吹包兒’，真是吹牛不犯死罪啊！”但我也不太相信吳劍說的這話就一定是真話！
劉長海不要兩分鍾就弄來一條長板凳，剛好能坐三個人。剛坐下他又直起身子揚起頭大聲問道：“今晚放什麼電影？”沒有人理他，因為人們不知道他在問誰，他便對著王聰明大喊：“敬愛的王師傅，今晚放幾個片子？什麼名字？”王聰明黑著臉，沒好氣地說：“我放啥你看啥，一會兒就知道了。”劉長海笑嘻嘻地說：“我現在就想知道，咋辦？”王聰明發氣了，說：“哪來這麼一個幹舌淡嘴的二流子？看個電影嘛，話卻這麼多！”劉長海並不生氣，他說：“看電影就是看熱鬧嘛，你熱鬧，我熱鬧，大家都熱鬧嘛！至於看什麼電影倒是小事哩！要說嘛，我自己都能寫電影編電影拍電影哩！”王聰明聽到這種口氣後，抬起頭來認真打量了劉長海一眼，劉長海長長白白瘦瘦的臉，頭發也長長的，還算眉清目秀哩，嘴有點大，嘴唇卻薄薄的，難怪他的話多得比狗屎還多，有道是“嘴唇厚有飯吃，嘴唇薄是吹包兒”嘛，王聰明想。劉長海又大聲說：“喂，你們咋還不開始呢，啥時候了。”這次王聰明瞪了劉長海一眼，沒好氣地說：“哎，你少嘟嚷幾句，行嗎？看個電影嘛，淨是你的一條聲，你不說話，難道話會把你憋死？難道人們說你是啞巴？”劉長海說：“誰讓人不說話？誰敢不讓人說話？誰誰誰！”這下把王聰明逗起火了，他站起身來，隔著電影放映機指著劉長海的嘴巴，大聲命令道：“快把你的那張破嘴，閉緊，討厭死啦！”劉長海也呼地一下站了起來，他一站起來，板凳就失去了平衡，一頭猛然翹起，坐在另一頭的我滾倒在地，寇兵娃子大喊一聲“娘啊媽呀！”也滾到在地，看電影的人哄堂大笑，嘰嘰喳喳嚷嚷起來！我忙站起身來，拍打掉溝蛋子上手掌上沾著的灰土，我被羞得臉都紅完了，寇兵娃子和我一樣，那邊劉長海卻用手指指著自己很少休息的嘴巴，說：“誰說這是一張破嘴？誰說的？這張嘴跟人打仗，還從未輸過哩，這是一張鐵嘴啊，鐵嘴銅牙啊，怎麼是一張破嘴了呢？”他好似自言自語，實則和王聰明鬥勁，我知道劉長海的脾氣，他為人做事連一點兒惡意都不會有，他隻是覺得和人說話好玩兒，有人和他鬥嘴則更好玩兒啦，有人和他鬥嘴鬥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臉紅脖子粗的、尋死覓活的，則太好玩兒啦！但是今天的王聰明卻不想讓他好玩兒，王聰明桌子上的燈泡不知怎地一下子又弄亮了一個，所有的人“啊呀”一聲把頭向後仰了一下，明晃晃的燈光把人的雙眼刺得用手擋都擋不住，王聰明再一次向劉長海發出命令道：“閉嘴！小心‘鐵嘴’讓鐵拳給整破了。”他把自己又黑又大的拳頭在燈炮旁邊炫耀了一下，劉長海卻並不示弱，立即回應：“對待鐵拳自有鐵掌！”他也把自己的右掌在空中搖晃了幾下，燈光正好打在掌心，六個指頭的影子正好打在銀幕上，清晰可見，所有的小孩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哇，六個指頭！”劉長海一點都不生氣，他把左手也放在燈光下讓人欣賞，哈哈笑著：“看！兩個都是，六指鐵掌！誰來嚐嚐！”說著還正對強烈的燈光做了一個鬼臉，所有看電影的人都看到了劉長海那張又長又歪的鬼臉，一齊哈哈大笑，覺得這劉長海真是一個活寶，讓你笑個夠來氣個飽，笑死氣壞沒得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