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西安來的張醫生(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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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手術很成功,在神河衛生院住了八天就出院了,他沒要人扶,更沒要人抬,走一走,歇一歇,終於回到大楓樹。

爸爸對我們說:“多虧了張醫生,這麼厲害的病,他很簡單地就處理了,真是藝高人膽大啊。”我問:“做手術,痛不痛?”爸爸說:“打了麻藥針,一點兒都不痛,隻是感到渾身涼嗖嗖的,倒也挺舒服。”我聽媽媽說,張醫生隻是拿了一根拳頭粗的針管從爸爸的背部穿進胸腔,抽出了滿滿兩管膿血,又給爸爸開了十幾瓶藥水,吊在空中向爸爸的血管裏滴藥,一連滴了七天,爸爸的病就慢慢好轉了。我問媽媽:“手術花了多少錢?”媽媽說:“一百多塊,張醫生說這手術簡單不收手術費,隻收了藥費,也沒收住院費、護理費,所以省了許多錢。”爸爸對媽媽說:“我們一定要謝謝張醫生啊!張醫生是我家的貴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嗬!你去雞窩看看,看雞子下了多少蛋,家裏還有沒有熏臘肉,過段時間我要親自給張醫生送去,人家是大城市的人,啥都見過啥都吃過,我們沒啥送的,隻是送一點心意罷了。”媽媽說:“我還要做一盆糯米甜酒,蒸十個糖包子、十個油渣包子給張醫生送去,你去不了的話,就讓娃們送去吧。”

沒想到爸爸回家後的第五天,神河衛生院的張醫生竟來到了大楓樹,他是送醫下鄉到大楓樹衛生所支援來的,聽說我家住在距衛生院不遠的包家溝口,便抽空看看爸爸。他一跨進我家家門,媽媽和爸爸驚喜得手足無措,爸爸握著張醫生的雙手激動地說:“嘿呀呀,張大醫生能到我們大楓樹來,還親自到我家來,太感謝了!太感謝了!張醫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張醫生拍著爸爸的肩膀,說:“看望病人,作為醫生,是應該做的事呀!”

媽媽給張醫生打了八個荷包蛋,張醫生推辭不過,堅持吃完了。爸爸堅決留張醫生在我家吃一頓便飯,張醫生說:“八個荷包蛋早就吃飽啦!我在大楓樹還要呆上一段時間,我會專門來你家吃頓飯的,老魯,你是個有知識、有見識的人,也愛聊天,我會專門來和你聊一聊,嘮嘮家常。”爸爸高興得不得了,笑著說:“那你一定要來啊,我親自去接你。”張醫生邊下台階邊招手說:“不用!不用!我自己會來。”

張醫生的身材非常高大,比爸爸還高,有一米八五,臉色白皙,胖胖的,額頭很寬,黑油油的頭發向後梳理得整整齊齊,我悄悄對爸爸說:“張醫生長得有點兒像毛主席。”爸爸說:“別亂說!不過,人家本來就是大地方的人嘛!”

媽媽向來都是把家裏最好的東西用來招待客人,這次媽媽特意去李紅軍那裏買來一個麂子胯子,李紅軍在供銷社工作,是唯一的一個售貨員,是大楓樹公社最令人羨慕的人,“近水樓台先得月”,供銷社年年總能收購到許多各色各樣的山貨土特產。我家好久沒舍得吃掉的那塊臘瘦肉也被煮了,這塊瘦肉媽媽精心醃過、熏過、風幹過,吊在樓枕上已有大半年了,上麵長了許多綠色的“長毛”,不長毛的地方不斷地滴油,媽媽用雞蛋殼接著,蛋殼裏接了大半殼滲出來的油滴,這樣的臘瘦肉煮熟後用手撕著吃或炒青椒、蒜苔吃,味道好極啦!爸爸親自把張醫生接到家裏,張醫生客氣地說:“你們滿桌子的盤子和酒盅,我卻不會喝酒,我隻吃點飯吃點菜就行了。”爸爸笑著說:“我們大楓樹是深山老林,沒有什麼好吃的嗬,招待客人就靠幾盅淡酒,張醫生再不能喝也要喝上幾盅。再說,這酒也不厲害,是我家親自釀造的甘蔗杆兒酒,用的都是自己親手炮製的糧食大曲做料,什麼藥物都沒放,喝了不會上頭,不會傷身子的。張醫生您就別客氣了,在我們大楓樹,沒給客人敬酒就算沒招待客人。張醫生,我知道您們大地方有大地方的風俗,但到了我們這樣的小地方,就該入鄉隨俗了哇!”張醫生終於推辭不過,端起酒盅試探著嚐了一下,說:“啊呀呀!這酒這麼香!這麼厲害!”爸爸說:“請!張醫生,謝謝您的救命之恩,敬你八杯酒!”張醫生驚訝地說:“天啦,哪還不把我喝醉了,我隻喝上一杯!”爸爸有些妥協了,但還是說:“不行,最起碼要喝四杯,可以酒斟八分,也可以留一點兒底!”張醫生的確不會喝酒,他對爸爸說的這些“酒語”不太明白,隻是不停地說:“哎呀,我還沒喝過酒呢,老魯可不要把我弄醉了啦!醉酒會誤事的,明天還要做好幾例手術哩!”爸爸說:“不會!不會!這酒我喝兩斤都不會醉,隻讓你喝四盅嘛!”張醫生終於喝了淺淺四盅,媽媽和姐姐、我都主動要求給張醫生敬酒,張醫生終於推辭不過,又喝了三四一十二盅,張醫生的臉真的發紅了,他的又長又方的大臉紅得像過年時我家門方上張貼的對子,也像樹梢上掛著的太陽!爸爸喝了一罐,再熱一罐又喝了,他也不再勉強張醫生喝酒了,他的話多起來了,我知道“話是讓酒給攆出來的”,爸爸又要講故事、擺古今了!不過,今晚上講故事的主角不是爸爸而是張醫生。

媽媽到溝那邊李紅軍家借了兩床又淨又大的鋪蓋,在堂屋支了一張木板床,鋪上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鋪蓋後就成了“客鋪”了,媽媽說:“張醫生別嫌棄,今晚就在這兒歇上一夜,天已黑了,一會兒就睡在這張床上,不要怕,鋪蓋不是新的,卻是昨天才洗的!一會兒火爐子的火不要滅了,就讓它燒著,我們這土巴屋子倒還暖和,張醫生將就將就吧!”張醫生一點兒都沒有睡意,他笑著說:“哎呀,真打擾你們啦!你快去休息,我和老魯還要聊一會兒哩!”媽媽轉過身對我說:“你也快去睡覺,明早還要起早上學,我們大人家的事,你們小娃家能聽懂個啥?”我不服氣地說:“我就是要聽,什麼故事我都能懂。”我便幫著媽媽從灶口的大土巴罐子裏掏出一鐵鏟炭渣子倒進火爐中,火爐裏一個大樺栗樹疙瘩燒得正旺!

張醫生說的是普通話,但很容易懂,他是我第一個見到的不管什麼時候都說普通話的人。我雖然獲得過學校普通話比賽一等獎,但那隻是上課時說說或講話時說說或見了外地人說說而已,平時說的都是大楓樹土腔兒。大楓樹這小地方光方言就有好多種,南門山以上的人說的是湖北腔兒,包家溝口附近是關中腔兒,秦家老莊子以下是四川腔兒,幾乎一村一腔兒,隔一道坎兒說話就不一樣,“路隔三五裏,地同音不同”。為什麼大楓樹這地方有這麼多的方言土語呢?爸爸說:“很早以前大楓樹這地方沒有人生活,深山老林,川大溝深,禽獸出沒,人跡罕至,現在的人都是外來移民或移民的後代。人們從四麵八方來到大楓樹,‘五方雜處’,交流融會,帶來各種生產技術的同時也帶來不同的文化,包括各種民風習俗,當然也包括不同的語言,‘五方雜音’,大楓樹這地方‘既有古老秦腔的積澱,又有川楚音韻的侵蝕;既有江浙語音的移植,又有閩粵方言的衍生’,南腔北調,錯綜複雜。其實陝南語言的主體應是‘西南官話’,而太極縣包括神河及其我們大楓樹則屬於‘秦隴方言’。但是,隨著歲月流逝,不同文化不斷地進行反複碰撞、融合、同化,語言當然概莫能外,久而久之,人們不知不覺中就忘記了祖先的語言,被‘他人’同化,做了‘外來文化’的‘俘虜’。然而更多的‘客家人’則是‘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世世相傳,代代延續,就這樣,不同的方言土語便鮮活生動地存留下來,而且和諧共處,千年不變。唐朝詩人賀知章的詩就說,‘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是啊,不管一個人怎樣地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但,鄉愁濃厚,鄉情依舊,鄉音難改啊!”不過,語文老師焦老師也說過,我們大楓樹的方言和普通話比較接近,一般人都能聽懂,大楓樹人學習普通話比較容易。

我坐在火爐邊的小板凳上,邊烤著雙手邊望著張醫生的眼睛,聽他講大城市和他自己家裏的故事,爐火照亮了土牆的牆壁,也照亮了他紅通通的臉龐。

“我的老家在西安,66年第一批知識青年下鄉時,我就到了陝南,最後分到神河衛生院,現在有十多年啦!

“我在西安上了小學、初中、高中,後來上了大學,我學的是醫學,從小想當醫生,現在竟然實現了我的願望!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到神河這樣的深山老林來。我爸爸是大學教授,他已去世啦,母親也去世啦,母親是大醫院的醫生,是著名的兒科專家。

“我們張家,如果按舊社會的說法叫‘名門望族’哩!曾祖父和祖父都做過清朝政府的官員,大叔手上民國時創辦過幾家商號,當然,解放後,都被進行了社會主義工商業改造,不過他還當了新工廠的副經理,沒過三年,被改造後的公司成了‘純粹’的國營公司,還好,大叔被任命為工會主席,平平凡凡地工作,平平安安地退休,一輩子倒也善死善終。我二叔也是教授,當過大學校長,是中華民國國會議員。而三叔曾和爺爺一道夢想‘實業救國’,但後來卻不能拯救自己的性命,和三嬸一道雙雙自盡。爸爸是五弟兄的老小,我四叔就是張靈甫。

“說起張靈甫,你們不知道吧?你們看過長篇小說《紅日》和電影《南征北戰》了嗎?看過,那麼,看過你就知道啦!解放戰爭後期,解放軍南征北戰,勢如破竹,把蔣介石國民黨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南征北戰》‘張軍長’的原形就是我四叔。對!電影裏有一句著名的台詞,李軍長對張軍長說‘張軍長,張軍長,拉兄弟一把吧’,你們最清楚了嘛。我想,國民黨軍隊必敗無疑,四叔這個所謂‘職業軍人’,必毀無疑!

“四叔還有點傳奇色彩呢,當然,我了解的一些‘軼聞趣事’隻是道聽途說而已。四叔是黃埔軍校畢業的高才生,是蔣介石的嫡係,也是蔣介石的‘得意門生’,和胡宗南等人一樣都是蔣介石的‘心腹大將’。1945年,四叔被授予陸軍中將軍銜,擢升74軍軍長,後為整編74師師長。都說四叔打仗勇敢頑強,多謀善斷,深受上司賞識,也受下級崇拜擁戴,是國民黨的軍中楷模。1938年武漢會戰,於張古峰戰役腿部受重傷,未待痊愈即重返戰場,從此落下殘疾,軍中謔稱‘跛腳將軍’。都說四叔長得像大獨裁者希特勒,四叔私下也以‘小希特勒’自居,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其實四叔比希特勒要胖一些,他也不常留有希特勒那撮炫耀權威和狂妄的小胡子,隻是他講起話來,特別是在動員士兵‘英勇殺敵’時,神氣活現,慷慨激昂,儼然混世魔王希特勒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