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醫生說他連自己親眼見到的事實都產生了懷疑,他說:
“這些事情聽別人說,不相信,親眼看見了,不得不相信啦!像這樣的事情就有好多呢。有的農民住的地方太高太遠,差一點從山頂一腳就能登上天空。我們醫院雷醫生常常談到一個病人,男人姓蔣,是你們這兒龍洞口的吧?對嘛,從你家後門上大安寨就能去龍洞口嗎?對,就是他家吧!雷醫生說蔣家人對客人分外熱情,凡客人必留在家裏歇上一夜。但雷醫生說,睡在半夜,山風呼嘯,野獸哭嚎,人嚇得不敢睡也睡不著。就是這樣的條件,蔣家的孩子,天未亮就背起書包打著火把要走十多裏路趕去學校上學哩!”
我一聽張醫生說的就是蔣軍,便插話說:“您說的是蔣軍他家吧,蔣軍和我姐姐一班,他學習可好哩!他天天從我家後門經過,他們龍洞口柴多,野獸也多,有野豬、麂子、獐子、白眉子,還有黑熊和金錢豹呢。他家裏去年用鐵枷子夾了兩隻獐子,光兩隻麝包子就賣了幾百塊錢哩。蔣軍對我說,他要好好學習,長大了到大城市生活,到大城市工作,他說大楓樹這地方太小了,龍洞口這地方太苦了,連稱一斤鹽都要跑十幾裏路,沒想到您們城裏的醫生還到他家親自給他媽媽看病哩!”
張醫生說:“我的意思是說,這山裏的條件太惡劣了,惡劣得讓人難以置信。我沒來這裏之前,讓我怎麼想象也是想象不出來的,太難以想象了啊!但,我又想,就是這樣的山,這樣的水,這樣的山窮水惡,照樣有人生存!照樣有人生存,卻無憂無慮!照樣有人從這裏走出或向這裏走來!這山裏的山有幾億年了吧?這山中的樹有幾萬年了吧?這樹下的人家有幾千年了吧!這人家裏的後人有幾代幾十代了吧!”
爸爸說:“是啊,到處黃土都養人啊!你們大城市那麼多的人在那麼繁華的天地裏生活,他們生活得富足、自信、瀟灑!我們深山溝也有這麼多的人在這麼荒涼的曠野裏同樣生活著,我們同樣生活得快樂、充實、健康哇!我們山裏人到你們大城市可能也會適應的嘛,你,張醫生,不早就適應山裏人的生活了嘛!”
爐火還在熊熊燃燒,爸爸和張醫生談得放不下了,張醫生十八歲就當了神河衛生院的院長,太年輕了,許多醫生當然不服氣他,所以他要比其他任何人做得更多,半夜常常被病人家屬喊起,但他從未對任何病人厭煩過。“文革”時他和許多醫生一起站在雙河口的沙堆上挨鬥,還被特殊“照顧”,站在一隻滾圓的樹幹上,隨時都會摔落下去,破了腦袋或斷了胳膊,紅衛兵衝上去要打他,神河街道的幾十名老人一下子卻把他圍護了起來,一名老人說:“你們誰敢打他!這麼好的醫生你們為什麼要打他?”紅衛兵頭子說:“他是反革命,他們張家人都是舊社會的剝削階級,他的一個叔叔是國民黨反動軍官,就是電影《南征北戰》中的那個張靈甫,他們壓榨了我們好幾代人,我們就是要把他打倒。”這時老人們都憤怒了,他們挺身而出,啪著胸膛,一齊吼道:“我們不管他是不是剝削階級,也不管他是不是反革命,我們隻管他是我們神河最好的醫生就行了!他救了那麼多人的命,你們卻要打倒他,那你們就先把我們打倒吧,從我們這些老骨頭上踩過去吧。”張醫生當時激動得淚如雨下,他說神河的人多好哇……
爸爸最愛和他人聊天、諞淡活、擺古今了,但爸爸和張醫生這樣的大城市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徹夜聊天,生平還是第一次吧?
這真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嗎?這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嗎?
這是城市人和農村人的心靈交彙嗎?張醫生真的成了神河人了嗎?爸爸真的成了大楓樹人了嗎?
現在,他們是向命運屈服了?還是他們戰勝了命運?
我人小,不知道這世界到底有多麼複雜,也不清楚人的命運到底有多麼坎坷,但我也看到了、聽到了、體會到了社會的變遷、人間的冷暖、世態的炎涼。我有時也想想:這社會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書上寫的、大人說的、廣播裏喊的一定是真的嗎?對的嗎?人,為什麼活著?人會死的,但人什麼時候死去?會怎樣死去?我問我自己,我不知道答案。我問爸爸,爸爸對我說:“你問我,我問誰呢?我也不知道哇。不過,知道不知道,我們都要好好的活著,好好的活下去呀!這就是你們老師講的‘隻問耕耘,不問收獲’吧!生命是一個過程,生活是一個過程啊!何況我一直堅信,這世界一定會變的,一定會變好的,一定一定!”
爸爸的話更讓我聽不懂了,我也就不再多問不再多想了,什麼也不想了,那些高深的問題留給張醫生和爸爸他們想去吧,我還是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去。我背起挎籮,到大楓樹底找豬草去。
河邊有一大片野草莓,草莓的橢圓葉片像奶奶手中的蒲扇,但它是綠色的,濃綠濃綠的,奶奶的蒲扇是黃色的,硫磺一熏就成白色的了。草莓果實是紅色的,一顆顆豎得老高,像一隻隻風中搖擺的小燈籠!我摘了一顆想塞進嘴裏,但我終於沒塞!大楓樹人把野草莓叫著“長蟲椹”或“鼻血蛋”,因為人們時常看到長蟲吃它,長蟲還把白色的唾沫留在草莓的果肉上或葉片上,所以叫“長蟲椹”,“長蟲”就是蛇。又因為,他們說吃了草莓就會流鼻血的,所以叫“鼻血蛋”。大楓樹人人都說“草莓這東西是吃不得的”!我又摘了幾顆,拿在手上,我想,這東西為什麼吃不得?是因為蛇喜歡吃它就不能吃嗎?蛇喜歡吃雞蛋,人為什麼也喜歡吃雞蛋呢?是因為吃了就流鼻血嗎?誰看到誰吃了野草莓流鼻血了呢?一傳十、十傳百、百傳萬,假的成了真的了!
奶奶就告訴過我:“不能指月亮啊,會割你耳朵的。”果然弟弟的耳朵背後裂了一絲劃痕,但他的耳朵是月亮割了的嗎?我問奶奶:“誰看到月亮割了人的耳朵?”奶奶說:“月亮總是乘人們睡熟後從門縫兒擠進屋裏割人的耳朵的。”我問:“月亮割人耳朵的時候,人們都睡熟了,睡熟了嘛,為什麼卻說知道是月亮割了人的耳朵?”奶奶又氣又笑,說:“不跟你說了,一問又問個沒完。”不過,雖然我不相信奶奶說的話,但我還是不敢亂指月亮了。
眼前這“鼻血蛋”,不,是“長蟲椹”,不,是“野草莓”,我敢不敢吃?敢!我拿了一顆塞進嘴裏:“啊呀,甜生生的呀!”又塞了一顆:“還有點酸,像櫻桃的味道!”再塞一顆:“又脆又軟,輕輕一咬就消化了!”我又把一大捧野草莓塞進嘴裏,殷紅的果汁兒從我的嘴角流出來,滴在青石頭上,像一朵鮮花開放在綠葉叢中!
剛才勇敢,現在後怕。躺在地上,我一次又一次撫摸鼻孔,感覺是不是流出了鼻血?摸摸肚皮,拍拍腦袋,看看有沒有異常反應?沒有,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意外都沒有出現!我便摘了好幾捧野草莓,用油桐樹葉包著,拿回去讓家人吃,還好,我的吃“鼻血蛋”的偉大壯舉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媽媽還鼓勵我說:“把野草莓再用白糖醃製一會兒,會更好吃吧。”我便在一大碗草莓裏放上三湯匙白糖,拌一拌,放一會兒,嗬,更香甜,更可口了!
張醫生在大楓樹呆了半個多月才回神河衛生院去,張醫生走後,凡見過他的人都說張醫生是個好醫生,他對病人就像對待親人一樣。知道他身世的人還說:“張醫生哪裏有大城市人的架子,他親自給病人送水送飯,端屎端尿,接痰洗腳,既做大手術又給病人護理,還給病人講解健康知識,這樣的醫生哪裏找?這樣的醫生千萬不要讓他走了,千萬不要讓他回大城市去了嗬!”
爸爸病好後,腰撐得更直了,力氣更大了,除了在生產隊幹活,隔三差五還去石門挑貨下神河或從神河挑貨上石門,掙回貼補家用的零用錢,這些零用錢一是購買油鹽醬醋,還有照明用的煤油,二是購買少量農民沒有向國家交完的“黑市糧”,盡量吃飽點兒吃好點兒,不讓我們餓了肚子,三是給我們攢夠報名的學費、書本費,盡量不耽誤我們的學習。爸爸從不用背簍背貨,總是用扁擔挑貨,他的扁擔很光、很長,兩頭很翹,係貨的白麻繩很細、很白、很結實。“肩挑一百八,褲筒挽疙瘩。太陽下山去,月亮往上爬。”爸爸挑著兩百斤貨物,穿了一件月白色圓領汗衫,黑棉布褲子挽了三道,露出古銅色細長而結實的小腿,赤腳穿著一雙龍須草鞋,上七裏坡,過塘壩溝,下八裏坡,在家裏歇上一夜後第二天再去神河。爸爸挑貨現在不要墊肩啦,他把搭杵一收,扁擔便落在肩頭,爸爸健步如飛,身輕如燕,不,爸爸不是一隻花草刺蓬中的雛燕,爸爸是一隻驚濤駭浪裏的海燕,不,爸爸是一隻暴風驟雨中的山鷹,扁擔的兩頭就是山鷹的兩支翅膀,剛勁有力,上下翻飛,風雨無阻,一往無前,從夏天到秋天、從秋天到冬天——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