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四叔有好幾個老婆,但他最喜歡的老婆卻死在他的槍口之下,這事曾轟動全中國。四叔在前線打仗,無暇家事,但他還是時常想念家人,手下人如果去西安辦事,他都反複叮嚀一定去張府代他看望老人和妻小。一次,一名副官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也不知善意還是惡意,向他彙報說:‘我看到師座夫人常常高高興興去看電影哩。’四叔隨便問:‘看電影時,一行人,很多吧?’副官說:‘我看見一個年輕的軍人時常和她一道去,有說有笑的!’四叔頓時臉色難看起來,但他什麼也沒說,他覺得家裏肯定出了問題,他的多疑和敏感與混世魔王希特勒真還有點相似哩。哈哈,越是‘大人物’越是疑神疑鬼,越是小心眼嗬。
“一段時間後,四叔趁公務出差回到西安老家,進了張府,回到自家庭院,他老婆也就是我四嬸,忙接下手上提著的皮包,幫著脫下大衣,端來熱水洗臉,沏上香茶解乏,四叔卻想,這女人今天為什麼如此親熱,莫非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想以熱情來彌補自己的過失,消解自己的心虛?正在想,四嬸說:‘你最喜歡吃韭菜雞蛋餃子嘛,我去菜園割韭菜,給你包餃子。’四叔更是疑心重重,他想,哼,這女人肯定做了見不得我的事兒,所以今日才這麼親熱哩,哼,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這個不要命的東西!四嬸提了菜刀到後院去割韭菜,四叔把隨身攜帶的蔣介石親自贈予的那把勃郎寧手槍輕輕拍了一下,手背在身後,也來到後院韭菜地邊,看四嬸正把一行行嫩綠的韭菜割掉,堆在一起,四嬸美麗的身材讓四叔再一次暈眩,但四叔立即清醒過來,他認定四嬸肯定‘出賣’了自己,提起手中的手槍像四嬸提起割韭菜的菜刀一樣,‘哢’地一聲,槍響了,四嬸的黑發變成了紅發,倒在韭菜地裏,一動不動。四叔把手槍從容地插進槍套裏,轉過身,若無其事地走了,連四嬸沏的那杯香茶聞都不聞,關了門,出去了!
“但這事卻驚動了西安各界,特別是婦女界。‘師座親手殺死老婆’‘起疑心,師座殺人!窮女子,命賤若草?’‘仇殺?情殺?想殺就殺?’的花邊新聞鋪天蓋地,傳遍西安大街小巷。不幾天傳到南京,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當時是全國婦女總會的頭頭,她也站出來講話了,說四叔這樣的軍人慘無人道,草菅人命,欺壓婦女,天理難容!她對蔣介石狠狠地說:‘看看!這就是你學生做的好事!’蔣介石氣得臉色鐵青,罵道:‘娘希皮,不成器!’他立即傳令四叔進‘京’,要治他的罪。不治不行啊,全國各地婦女連日上街遊行示威,要求‘懲治殺人惡魔,還我婦女清白’。
“四叔到南京軍事法庭受審之事無法推脫,但又不能坐專機去南京‘覲見’,軍方便派專人送他去軍事法院報到,四叔卻頗為傲慢,對‘壓送’他的人說:‘不要你們送了,我自己去!’送他的人也‘不敢’堅持,任他單獨前往。四叔什麼也不拿,什麼也不要,隻提了幾隻毛筆、幾卷宣紙、一方硯台,上路了!四叔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特別和國民黨元老於佑仁的筆體相似,於佑仁本是咱們陝西老鄉。四叔一路賣字,邊寫邊行,所經各地均留下頗多‘墨跡’,三個月後才趕到南京,見到蔣介石,蔣介石還是那句老話:‘娘希皮,不成器!’但也沒多說什麼,四叔被判‘三年徒刑’,從輕發落了!
“蔣介石寬恕了他,讓他官複原職,從此他更加死心踏地效忠蔣介石,打仗更加勇猛,很快把國民黨整編74師錘煉成中外聞名的‘王牌師’。小時候常有人對我說過:‘你四叔真厲害啊,人們都稱他是猛張飛啊!他沒有一仗不打的,沒有一仗不是受了傷抬下去的,受了傷,流了血,但還是一直堅持指揮,直到部下強行把他抬下去。他一不要官,二不要錢,就是要盡他的能力把仗打得最好,不要命地打,所以他能夠帶兵,74師所有的人都崇拜他,佩服他,打日本人,他從來沒有失敗過。’國民黨史書甚至‘讚譽’四叔:‘秉性豪邁,膽識過人,有燕趙俠士之風;尚忠義,重氣節,意誌堅強;平居慎其言笑,尊其瞻視,有凜然難犯之感;平生喜馬,精騎術,善書法,工篆隸,其字蒼勁有力,一如其人’。但是,時勢造英雄,知己葬豪傑啊,四叔這樣的人最終被這個時代拋棄了,所以,後來他也就沒有善終。電影裏說他舉著白旗從坦克裏爬出來,投降了;我們的曆史書上說‘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孟良崮全殲敵整編七十四師三個旅及其他部隊共三萬二千餘人,斃敵師長張靈甫’;也有人說,戰爭殘酷至極,四叔的軍隊被擊潰,被搗爛,被毀滅了,他大失所望,心灰意冷,他和手下僅存的幾十個隨從縮回一個山洞裏,他將手下團以上的軍官召集在一起,說:‘你們自己選擇!兩條路!一條,出去,自己奔自己的前程!另一條,跟我站在一起,咱們也走!’四叔威嚴的口氣,讓所有在場的每一個人心驚膽顫,他的身後仍然聚集了二十多人,他看了一眼洞口架著的那挺重型機槍,逼視著雙手有些顫抖的機槍手說:‘命令你,從我開始!開槍!’噠噠噠噠……,一陣猛烈掃射之後,山洞裏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就是這個四叔,讓我們張家後代吃了不少的苦頭哇!
“醫學院剛剛畢業,我就被‘分配’到陝南山區了,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可以大有作為’,我的心裏也燃燒著一團火啊!但是,晚上靜靜地躺在土巴破屋裏,我的心一陣陣發緊,一陣陣疼痛,比那個在另一間破屋裏哇哇大叫的病人痛苦百倍,那病人沒有止痛的藥物,他把自己的手指塞進嘴裏,險些咬斷了哇。我想,這輩子就呆在這樣的山溝裏嗎?在這樣的條件下,我能做些什麼?我能有什麼作為呢?
“其實,和我前後一道來神河的西安知青共二十多人,其中十多人是大學生,神河中學的管興武、董榮濤、楊義龍、張社林、李春貴、門秀芳、陳澤芳老師都是西北大學、陝西師範大學的應屆畢業生。神河衛生院的任醫生、穆醫生、雷醫生、熊醫生、宋醫生,也是醫科大學的畢業生,有的還是大學裏的高才生哩。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大學畢業後會到神河這樣的地方工作。才來的時候,都有著和我一樣的彷徨、苦悶哇!
“慢慢慢慢地,我的思想變化了,我想,是命運把我誕生在大城市、大家庭,同樣,也是命運讓我成長在大深山、小山村啊!我接受了誕生的現實,也要接受成長的現實啊!真的,山區的條件差,山裏人的生活苦,甚至山區可用‘野蠻、愚昧、落後、貧窮’等名詞來形容,但通過十多年的生活體驗,我也深深體會到,山裏人也可用‘純樸、善良、奮發、熱情’等名詞來概括嗬!
“原來想,幾年後,我還是要回城的,我給自己說:千萬不要隨便成家呀,可不要讓小家庭成了回城的羈絆啊!但沒過幾年我還是成家了,我愛人李老師就在你們大楓樹教了幾年小學哩,她現在調到神河小學教書去了。”
(2)
張醫生講到這,我聽得竟然興奮起來,我說:“嗬,李老師我認識的,她給我們教語文,我們原來不會說普通話,不會漢語拚音,是她來了才教給我們的。李老師從來不嚷學生,學生都喜歡聽她講課,誰回答對了問題,她就在誰的名字後麵戴上一朵小紅花,誰提了問題也給誰戴上一朵小紅花,我得到的紅花最多啦。上午睡時,我們在教室前邊爬著桌子睡,李老師在後邊支一張桌子也爬著睡,她不回宿舍睡覺,和我們一樣睡桌子,我們都很感動,所以我們班午睡紀律最好。李老師還時常表揚我說:‘好好學習,長大了到大城市工作去’,我現在才知道,你們本來就是大城市的人嘛!”
張醫生撫摸著我的腦袋說:“是啊,我是大城市的人嗬,但現在不是了,現在我是神河人啦!”
我問:“那,你們還回大城市嗎?”
張醫生喝了一口熱茶,說:“剛來神河的時候,我天天想家,想回到母親身邊去孝敬她老人家。後來,母親去世了,兄弟姐妹早已各奔東西,所有的‘家產’和‘家族史’在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洪流中蕩然無存。我回家去尋根嗎?我的根在哪裏?嗬,我一無所有,我無家可歸啊!”
爸爸感慨地說了一句:“是啊,雖然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人也是容易被改變的啊!”
張醫生說:
“不是人自己想變化,而是社會讓人變化,境遇變化了,人的思想就會變化;思想變化了,人的行為就會變化。剛來的時候,我看到病人就心煩心焦,嫌病人窩囊,嫌病人肮髒,嫌病人粗野,嫌病人懦弱,甚至嫌病人貧窮。我覺得我這個堂堂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才生能到山裏來就夠委屈的了,能給人看病就不錯了,讓我下鄉巡診,送醫上門更是讓人受不了啦,真的,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但是,有一件事讓我震動很大。
1974年,也就是前年吧,縣衛生防疫係統在全縣農村廣泛開展‘大家吃碘鹽,消滅癭瓜瓜’的人民愛國衛生運動。‘癭瓜瓜’就是你們這裏常說的‘癭包’,學名叫‘甲狀腺腫大’,對,原因是食物裏缺‘碘’,這是一種比較普遍的地方病,治起來並不難,一是通過外科手術摘除腫瘤,二是要堅持吃碘鹽,可以預防。原來一直未能‘消滅癭瓜瓜’就是因為農村缺少衛生保健知識,缺醫少藥,農民普遍生活困難,無錢看病,更無錢看大病住院、做手術,哎呀,農民的命真苦啊!”
張醫生停頓了一下,好像非常不忍心提起那件事似的,但他還是繼續講了下去:
“我們到樓房三棵樹大隊去,我們走了兩天,腳起泡了、泡磨破了、破皮幹脆扯掉了去!一個生產隊二十八戶人家四十九人有癭包!有一家七口,其中五口病人,爺爺的癭包五十厘米長,四點四公斤,像個大葫蘆,把老漢的腰板壓彎,脖子壓彎,腦袋壓得像一隻稱勾!老漢眼睛一直看著地麵,他想抬頭看人都不容易啊!更無法看到天上有沒有太陽!四個大人各端一隻碩大的木碗,不,不是木碗,是木盆,但木盆裏裝的卻是半盆菜湯,什麼菜湯啊?不過是開水裏扔了一些切碎的野菜,據說裏麵還有幾十粒玉米糝兒,但我們從湯麵上一點兒也看不到。他們不是吃飯而是喝飯,喝完了,還把舌頭伸得老長,把木盆的盆底和盆沿一絲兒不留地用舌尖舔上一遍,就像狗舔盆子一樣!啊,真對不起,我這種比喻太不尊重他們的人格了,但他們的物質生活真還不如大城市富人家養的小狗哩!三個孩子等到大人吃結束了,才能用上木碗,如果等不及了,女人就把一根木頭拿來,原來木頭上鑿了三個大坑,女人把‘稀飯’盛在坑裏,三個小孩便爬在木頭上‘會餐’,就像三頭小豬仔在那裏爭食,對不起,我又大不敬了!但我又能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他們的貧窮和落後呢?一家七口人,沒有一個人穿著整齊的衣服,小娃個個光著屁股蛋,老太太和年輕女人的褲子打滿了補丁,上衣遮不住身子,乳房露在外麵,但他們見了外人也不害羞,卻把外人瞅得手足失措。兩個男人光著腳片,褲子更是遮不住羞醜!隻有小小的兩間茅草棚子,不到三十平方米,要住七口人,怎麼睡覺呢?灶屋有一張床,用木杆壘成的床上鋪了很厚的麥杆,這哪裏是棉被!這是一堆豆渣,是一堆刨花,是一堆爛樹葉!這哪裏是灶台!一圈石頭頂起一隻大黑鍋,又一圈石頭頂起的那一隻黑鍋,已缺少三分之一!看到這等景象,人的心,寒啦!但據說還有比這更淒慘的哩!有個醫生說他到更偏遠的山村巡診,到一家農民家看病,農民給他燒火烤,火爐子很大,裏麵裝滿樹葉和幹柴,農民沒有直接把樹葉點燃,而是把樹葉翻開,讓裏麵睡著的小孩出來,才點火取暖。醫生驚奇萬分,問小娃為什麼睡在火爐裏麵,農民說,這是他的床鋪啊,裏麵暖和得要命呢。醫生說,睡火爐太危險啦!農民說,不得不得,我們總是把火徹底弄滅後,才讓他睡進去的。那小孩高興地說,夏天我就不睡火爐子了,夏天我要睡在外麵的青石板上,那裏涼快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