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雀兒帶上了手銬(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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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民警樊宏光又來到大楓樹公社辦案,他這次帶了二十餘名幹警,他已是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公社武裝部又組織了一百多名基幹民兵,協助他們的揖捕工作。上次逮捕王正洋時隻要兩個人就行了,這次來了這麼多的人,又要逮捕誰呢?這人難道比王正洋厲害得多?

那次把李香從洪水裏救出來後,李香的爸爸及全家人對樊宏光千恩萬謝,還要求讓李香把樊宏光認作幹爸,把樊宏光的愛人認作幹媽,樊宏光的母親認作奶奶,樊宏光兩口子很幹脆地答應了,異口同聲地說:“好哇!好哇!現在實行計劃生育,我們隻有一個兒子,李香以後就是我們的親閨女兒了,這樣,我們就有兩個孩子啦!”

快過年了,李香和她爸爸一起背著滿滿一背簍東西步行去縣城“辭年”謝恩並認幹爸。他們送給幹爸家的是大楓樹最好最好的東西:十斤木榨香油、十二塊灶火熏得發黃的豆腐幹兒、四十張豆腐油皮、一隻被柏樹葉熏紅的麂子胯子、二十斤苞穀酒頭子、兩隻豬瘦肉骨頭、十斤上了白霜的柿餅、兩吊黑裏透紅的臘肉,一共八樣,這是農村最重最重的“八色禮”了,高懸懸一大背簍都沒裝完,李香便把塑料紙包著的麂子胯子和一隻小一點兒的瘦肉骨頭提在手上,又重又沉,不一會兒,手就提疼了,又酸又疼又困又麻,但她忍著,高興地忍著,忘記了疼痛,等到終於把禮物送到幹爸家裏後,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掌手指早已磨破,流過很多血,血幹了,結了痂,手指被勒出深深的傷口。

以後李香年年都去給幹爸幹媽拜年,幹媽也是國家工作人員,是縣商業局“八大公司”之一“日用品百貨公司”“食品門市部”“食鹽醬油櫃組”售貨員,和李香的爸爸同樣是供銷係統的國家正式職工,端得是“鐵飯碗”。李香常常向我們炫耀她的幹爸和幹媽,她知道的幹爸幹媽的事情遠遠多於自己親爸親媽的事情,李香說幹爸以後要當派出所所長,幹媽要當門市部主任,到那時她就能通過關係把戶口轉到縣城去,幹爸幹媽會給她安排工作,她就成了縣城人了,再也不是大楓樹人了,再也不是“洋芋簍子”“後山佬”了,再也不會遭人愚弄讓人嘲笑了。李香的理想遠大而美好,但我們對她“美麗”的“幻想”卻嗤之以鼻,都說她是異想天開,白日做夢!寇兵娃子最不服氣李香啦,聽到李香又在炫耀自己的幹爸幹媽,便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對李香說道:“喲喲喲,想得真美啊!讓我說呀,還未到縣城去,還未等有了工作,你怕早已嫁到大神河去啦,早已和挖三斤半的人睡了好幾年啦,小娃早已生了一大窩啦!”李香氣得抓起地上一把石子兒,劈頭蓋臉直向寇兵娃子扔去,嘴裏不停地大罵道:“狗日的寇兵娃子,你狗眼看人低呀,你永遠不是個好東西,你狗嘴不靈,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你這張狗嘴永遠說不出一句好話來,你狗日的肯定以後要短命兒的!你肯定活不過三十六啊!你死了,沒人給你收屍,沒地方挖坑埋呀!”李香咒罵得寇兵娃子臉紅脖子粗,眼睛睜不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這時也隻能亂打嗚啦。

說來奇怪,李香隨口無意說出的這些話,二十年後,竟不幸言中,一語成讖!

樊宏光隊長率領幾十名警察和幾百名武裝基幹民兵,隻用半個鍾頭就把犯人逮住了,不是別人,正是陳家雀兒!

雀兒他們弟兄三人,他是老二,上有春娃子,下有冬娃子,他在中間。寇兵娃子、黃金子、魯新娃、代文華、魯緒宏、周成富、李香、春苗、雀兒和我都在同一年出生,屬龍,所以都是同庚,大楓樹人叫“老庚”,但隻有雀兒和我不但同年生,而且同月同日生,不過,我是晚上八點出生在神河,他是早上八點出生在大楓樹,我們兩人才是名副其實的“真”老庚哩。因為出生時又瘦又小,像一隻剛從水裏撈起還沒長大的小鳥兒,所以他媽給他起了個既可憐又親切的名字叫“雀兒”。大楓樹人把空中飛著的小鳥叫“雀兒”,燕雀兒、麻雀兒、水雀兒、豌豆雀兒……豌豆雀兒是大楓樹最小的雀兒啦,四厘米長,兩厘米高,灰色的羽毛,尖尖的尾巴,細細的雙爪,嘰嘰地叫著,一個刺莓花蓬裏能藏下好幾百隻。豌豆雀兒見了人也不跑遠,隻在刺蓬裏亂竄,黑黑的眼珠子慌慌張張緊緊盯著伸向它的好像樹枝一樣的東西,等它弄明白這原來不是樹枝而是人的手掌的時候,已逃不出去了,成了人們手中的玩物了!不過,人們覺得豌豆雀兒太小,太可憐,也就毫不猶豫地放了它,它一忽兒就鑽到另一蓬刺架裏去了,嘰嘰嘰嘰叫個不停。

這次陳家雀兒被警察叔叔逮住了,一下子是不會放出來的。

雀兒三四歲的時候就被他達他媽安排要當公社書記的,哥哥春娃子被安排當大隊長,弟弟冬娃子被安排當解放軍,當兵轉業後在大城市工作,當手表廠工人,全家每人都戴上手表,穿上毛毛領大衣。啊呀,手表真貴啊,一年不吃不喝不用,也買不到一塊,也隻有當上幹部才戴得起啊!包家溝口的人聽說雀兒他達他媽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地談論自己三個兒子,還給幾個龜兒子“安排”了那麼輝煌燦爛的前程,氣得嘴巴都歪了:“哈,啥東西嘛,個個肚子脹得癩肚鼓似的,還想當書記,當大隊長,當解放軍!要是他們都成了人精,那,太陽能蒸熟雞蛋,月亮能把麥子曬黃,犍牛能把小神河水喝幹,雞子會尿尿,狗子不吃屎,貓兒都被人殺光了吃肉!”

果然,雀兒這個連班上的小組長都沒當過的未來公社黨委書記,現在卻被人民警察逮捕了,雙手沒有戴上手表,卻戴上了手銬!

每次上坡砍柴,我都愛和雀兒一道,他勁大,我刀快,他砍柴砍得多,我捆柴捆得整齊,我們互相幫助,親密無間。

我家房背後陽坡地裏的幾百棵四瓣柿子和火晶柿子紅了、軟了、甜了,雀兒上樹上得快,他一下子就上去摘了幾抓軟柿子下來。他說:“吃軟柿子要揀有黑疤疤兒的吃,這樣的軟柿子既甜又麵,最香呢。”雀兒的肚子大,一次能吃十多個,我吃了四個就飽了,一摸肚子,硬了,我說:“吃不得了,再吃就把肚子吃炸了。”雀兒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話,隻顧一口接一口地繼續吃,一直吃到太陽下了夢家寨,月亮從枕頭包升起來。

大楓樹的太陽是從大安寨升起來的,掠過大楓樹高大的樹頂,掠過我家的房頂,掠過小神河邊的白楊樹頂,最後從夢家寨頂落下去了。太陽照在夢家寨上格外耀眼,像剛從水裏拾起的金幣一樣鮮黃鮮黃!也像春雨剛剛淋過的黃泥巴地,雨水衝刷出淡淡的泥漿,澆淋在原野的周圍,泛濫著無限的金光!哦,好一個秋天的夕陽!

太陽落山了,我和雀兒隻顧吃喝玩樂,卻還沒動刀砍一根柴,這下咋能回去交差!雀兒說:“回家後,我們對大人說,就說鷂子灣的柴砍光了。”我說:“哎喲,這話誰能相信!假如鷂子灣的柴真的砍光了,那包家溝口所有的人飯都吃不到熟的啦,要吃生的。”雀兒說:“那咋辦?”我說:“到黃金子家的柴林裏,偷它幾根樺栗樹幹子,扛回去。”雀兒嚴肅地說:“你怕是想叫人家剁你的手了吧!”我說:“那,你說咋辦?”雀兒四處張望,突然他發現一根火晶柿子樹上冒著一截幹枯的樹樁,樹樁有碗口粗細、一米多長,他說:“我去把那截樹樁砍來。”我說:“那我咋辦?”他說:“你的刀快,我去砍,拿你的刀,砍斷後,我倆平半分。”真的,包家溝口所有砍柴娃的砍柴刀中,我的刀最快,因為我磨刀最認真啦,有時一次就能把磨刀石磨掉一大堆碎石沫子,黃家順娃子表哥曾告訴過我說:“磨刀不誤砍柴工。”我理解了他的話,所以,我寧願多花點兒時間也要把刀磨得快快兒的,這樣砍起柴來就省力多了。

雀兒像毛老鼠一樣一下子竄上樹去,他一刀接一刀咣咣咣咣不歇氣地砍,把樹上的火晶柿子撞得掉了一地,突然,一隻比貓兒大不了多少的長尾巴野獸“嘩”地一聲從樹上跳了下來,順著紅苕地跑了一會兒又蹦到另一棵火晶柿子樹上去了。後來聽說那野獸叫白眉子,“白眉子”就是書上說的“九節狸”。大楓樹的岩洞、樹洞裏常常藏著許多白眉子,它的皮毛黑色、棕色、黃色什麼都有,但麵部眉毛、鼻翼周圍的毛發一定是白色的,所以叫“白眉子”。它的尾巴很長,和軀體幾乎等長,尾巴的皮毛黃白相間,一節黃一節白,像金環蛇、銀環蛇身上的花紋,共有九節,所以書上也叫它“九節狸”。九節狸最喜歡吃火晶柿子和柿子以及山楂、毛栗子、糖李子這些野果了,它吃飽了就回洞穴中睡覺,吃了睡,睡了吃!所以秋天的白眉子肥騰騰、圓滾滾、肉乎乎的,比家養的乳豬還要肥壯!大楓樹人說起白眉子肉能把所有的好詞好話用光用完用盡,都說:“白眉子細膩得像什麼……呀?”說不出來!又說:“白眉子的肉肥嫩得像什麼……呀?”也說不出來,更有的說:“白眉子肉煮的時候最能發了,兩厘米厚能發成五厘米厚,切成筷子厚的片片炒酸菜辣椒,好吃得沒死活,好吃的要命!”倒也是,大楓樹人喜歡吃肥肉了,而白眉子的溝蛋子全是肥肉,任你切成片,切成塊,切成肉疙瘩子,任你爆炒、幹煸、紅燒、燜煮、清蒸!

但大楓樹人從來不用槍打,而是用煙熏火燎來捕捉白眉子。黃順娃子表哥把我引到包家溝的岩窩洞旁,他指著岩洞說:“這裏有隻白眉子。”他讓我去撿一些幹柴和樹葉堆在洞口,用火柴點燃,火苗竄得老高,一下子就燒完了,濃煙卻並不濃。表哥和我一起又撿了一些樅樹枝、黃柳樹葉,點燃,火卻太大,表哥和我忙站在火堆邊給火苗上各澆了一泡尿,火勢隨即變小了,煙子也濃了起來。表哥用草帽子把濃煙向洞口裏搧,他也不知道洞有多深,反正濃煙進去後再也沒有折返回來。表哥遞給我一個巨大的麻布口袋,說:“快!把口張好,一會兒就會出來!”我用石頭把口袋的下沿壓在洞邊,上沿用一根長棍子頂著,口袋袋口向內,真像一張魚網,一張灰色的天羅地網,但洞裏的白眉子會是一條魚嗎?是一條雙堤頭大窩潭的桃花瓣子魚嗎?我撐著木棍的雙手有些顫抖,並且發酸了,但黃順娃子表哥的帽子越搧越快,濃煙越來越濃,濃煙滾滾,比昨天晚上看過的電影《英雄兒女》裏的濃煙還要濃烈許多!英雄王成緊握手中爆破筒,站在山頭,山下的硝煙如烏雲滾滾,王成眼睛怒睜,嘴也張得老大,像我手中的這隻大口袋。王成用力一拉爆破筒的拉環,奮力躍起,跳下山頭,將美帝國主義侵略者炸得落花流水,滾滾濃煙中響起了悲壯豪邁的“英雄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