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麵青山側耳聽,側耳聽,青天響雷作金鼓,大海揚波奏和聲,人民戰士驅虎豹,舍生忘死,為和平!為什麼戰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
長木棍很像王成手中的爆破筒,但我的手繼續在顫抖!因為我不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我隻是幫助黃順娃子表哥正在圍殲一隻白眉子的小小打槍佬!黃順娃子表哥說:“注意啊!注意啊!可能要出來啦。”我說:“你快來,我撐不住了!”他說:“撐住!我要向裏繼續灌煙嘛!”他手中的帽子像從樹上嚇飛了的斑鳩一樣,撲撲騰騰,撲撲騰騰,再也停不下來啦!“注意啊!注意啊!裏邊在打噴嚏了,聽,又打了一下!”我哪裏聽得到裏麵的聲音,我隻知道我的腦袋嗡嗡直響,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我腦袋一揚,鼻孔朝天,“啊——嚏——”我自己倒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這個噴嚏巨大到足以把大楓樹所有的山峰震垮!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從洞中射出,準準鑽進大麻布口袋裏!黃順娃子表哥把帽子一扔,一掌把我手中的木棍打掉,袋口自然合攏,他又一腳踩住口袋邊沿,雙手向中間一靠,拿出身上早已準備好的細麻繩三下五去二就紮好了袋口,再用力把口袋裏的白眉子狠命踩了兩腳,白眉子奮力在布袋裏掙紮著,它一跳能跳半米高,布袋嚓嚓作響,它又跳得更高,落下地後連同口袋一起滾到幾十米坡下的溝邊去了。我們忙追了下去,連拉帶拖弄回家,丟在院壩裏,又找來木棍幾下子就敲得口袋一動不動了!
解開口袋一看,黃順娃子表哥驚奇地說:“哎喲,不是白眉子,是狗獾子!”我一看,說:“呀!真的不是白眉子!”黃順娃子表哥說:“我明明看到一隻白眉子鑽進去了嘛,誰知道原來是一隻狗獾子,哎!”他歎了口氣,很失望的樣子。爸爸說:“你們弄到一隻狗獾子也不錯了嘛,來,我幫你們乘它身上還有熱氣把它燙了,我們隻留下一個胯子,剩下的都給你表哥!”黃順娃子表哥說:“算了,我不要了,等熏了白眉子,我再要,我隻是為了好玩!”但他還是拿走了兩隻胯子。“狗獾子肉,非常好吃呀!”我品著吃得淨光的酸菜炒獾子肉滿意地說,爸爸卻堅持說:“白眉子肉更好吃哩!”
雀兒砍下幹木樁後,放在地上,木樁最重不過二十斤,一分為二,每人十斤,誰扛回家去都交不了差,但我們還是要分,“掛麵不調鹽,有‘言’(鹽)在先”,我們剛才已有君子協定,我們都要講信用,毛主席說過“中國人說話算數”嘛!雀兒說:“從中間,剁兩截。”我說:“從中間,劈兩塊。”雀兒說:“劈兩塊就劈兩塊,來,刀給我,我來!”我說:“我來!”我把幹木樁從地上促起來,立在石片上,立不穩,再立,稍穩點兒了,我便雙手握刀,準準劈了下去,但撲了空,因為木樁沒立穩,倒了,彎刀險些把我的小腿劈了!雀兒說:“我來!”我說:“讓我再來!我真的還拿它沒辦法嗎?豈有此理!”又把木樁立在石片上,但的確立不住的,我便左手捉住木樁,右手拿刀劈去,第一下劈掉了一點樹皮,第二下劈進去兩厘米深,取出來,再狠狠劈出第三下,突然,我驚叫起來:“娘啊媽呀!我的手哇!”原來,這第三刀把我的左手劈啦!我的腦袋嗡地一聲悶響,好像有隻硬柿子打在腦門上一樣,同時眼睛也被打花了!我隻感到左手拇指根部的骨頭白生生的,像切成兩瓣的洋蔥,又像剁成兩節的雞腿!我丟了彎刀,右手一把捂住左手的傷口,狠命地壓住,不讓流血!果然,從陽坡地到家裏,從家裏到衛生所,兩公裏的路程,左手傷口連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包醫生說:“來,現在你把手鬆開,我看看多大的傷?”我用力分開雙手,但竟然分不開了,我說:“包醫生,這手咋取不掉了,長在一起了?”包醫生說:“這娃,不怕疼,就取掉了!”他幫我把兩隻手分開,“哇,傷還不小哩!”包醫生也有點驚奇了。我再低頭仔細一看,左手拇指根部有酒盅口大小的一個白圈,這個白圈多大會兒才慢慢滲出小小的血珠來。媽媽問我:“肉咋沒見了呢?”雀兒伸過頭來,說:“讓我看看!喲,怕是掉到紅苕地裏去了!”包醫生說:“這娃還有用哩,肉都剁掉了,卻還沒哭。”我本來真的沒哭,但經包醫生這麼一說,我倒想哭了,我想那塊肉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但我堅持把嘴唇咬得緊緊的,淚花在眼睛裏轉了幾十圈,也沒有掉下來!
第二天,放早飯學回家後,媽媽問:“疼不疼?”我說:“昨晚半夜時疼,跳著疼,蹦著疼,白天上課時候倒還好。”媽媽說:“早上我讓陳家雀兒把我帶到陽坡地去看了,沒有找到那塊肉,那塊肉咋沒見了呢?”想起昨天的事我就想哭,我說不出話,媽媽便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快吃飯,快吃飯!以後劈柴時一定要注意點兒啦!”我嘴裏包了一口噴香的米飯,但不知什麼原因我的牙齒咬不動米飯了,哇一聲哭了,兩顆淚珠掉在飯碗裏,飯碗掉在地上,碎成幾瓣。
那塊肉哪裏去了呢?老鼠吃了?螞蟻搬走了?腐爛了?不會的,一夜之間不會腐爛的。但它到底哪裏去了呢?
(2)
那幾天,雀兒天天來看我,他早就不上學了,回生產隊掙工分了,他每天能掙五分工了!他給我送來了軟柿子和蒸紅苕,這是他家最好的東西,也是我最喜歡的東西。
傷好後,又去砍柴,這次到雙堤頭的楜樹林砍柴,除了雀兒外,還有寇兵娃子、魯新娃,一共四人。
雙堤頭除了幾十棵巨大的柳樹外,也有一棵大火晶柿子樹,樹上有一隻巨大的葫蘆包,比大楓樹頂的紅月亮還要大得多,有半米多高、大木桶那麼粗、一兩百斤重!
“葫蘆包”是馬蜂或大黃蜂的巢穴,一般都比較大,圓圓的,像葫蘆一樣掛在樹上,比蜜蜂的巢穴大得多,蜜蜂的巢穴很小,倒掛在屋簷下或樹枝上,像一個大口朝下的小喇叭花!大黃峰或七死牛的巢穴常常掛在高大的白楊樹上,而雙堤頭的這隻葫蘆包卻掛在火晶柿子樹上。圓圓葫蘆包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真像我家院壩頭葫蘆架上那隻金色的老葫蘆,也像藍色海洋上漂浮著的一隻金色水雷!是的,這的確是一隻隨時都會爆炸的水雷!隻要有一絲兒風吹草動,成百上千隻三厘米長的大黃蜂就像炸藥爆炸後的熱氣一樣迅速向四周膨脹,這熱氣帶著有毒的蜂刺,像利箭一樣射向敵人的麵門!特別是四五厘米長的黑色毒蜂“七死牛”更可怕了,據說,再健壯的老犍牛被它蜇了後,走不過七步就會倒在地上,死掉啦!砍柴人如果不小心碰到了葫蘆包,保準你吃不了,兜著走!
寇兵娃子說:“今天把它消滅了去!”我說:“把我們蜇了,咋辦?”魯新娃說:“想辦法不讓它們蜇了我們。”
於是,我們就著地勢在離葫蘆包二十米遠的地方修了一座防蜂碉堡,碉堡四周插滿密不透風的樹枝,後麵有一個通道,留著一個後門,我負責從碉堡後門向堡內運送武器彈藥,也沒有什麼先進或者高科技武器,不過是方的、圓的、黑的、黃的石頭疙瘩子罷了。魯新娃和寇兵娃子負責進攻,他們兩人勁大,扔石頭能扔三四十米遠,而且靶子比較準,拿上一隻土巴蛋子,想打你的後腦勺,絕不會打上你的腳後跟。雀兒是警衛,負責保護前線戰士和運輸人員不受敵人侵害,他手上拿了一大抓楜樹葉子,樹葉又大又厚又結實,他說:“大馬蜂一來,我就輪起樹葉打它們,一定把它們全部打落在地,然後再踩死它們!”雀兒說得胸有成竹、勝券在握、神情自若,好像百戰百勝的將軍,我想,隻要他一個人能堅守陣地,把好戰場的第一道大門,站好第一班崗,就看我們怎樣收拾大馬蜂了!
寇兵娃子和魯新娃各扔了一塊石頭砸向葫蘆包,石頭剛一脫手,我們三人便像大花狗一樣臥倒在地,一動不動!但兩塊石頭並沒有打上葫蘆包,火晶柿子倒打掉了好幾個。雀兒一個人站在碉堡門口,他兩個眼睛睜得咯吧吧直響,他在嚴密注視著有沒有來犯之敵,他在心裏暗暗發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沒有!沒有敵人!怎麼沒有敵人?雀兒便繼續大聲向我們下達命令:“打準點兒!多打幾下!”寇兵娃子和魯新娃又衝出碉堡,在腳邊放上十二個石塊,手上還拿著兩個石塊,魯新娃說:“看誰先把子彈打完!”寇兵娃子沒時間回話就“嗖嗖”向前麵樹頂的葫蘆包不斷發射連珠炮彈,魯新娃也不甘落後,炮彈比他射得還快。我運輸的武器早已堆滿了半個碉堡,足夠他們發動幾十輪進攻,我歇下來,並撥開樹枝在碉堡內觀戰。炮彈雨點般落在火晶柿子樹上,忽然雀兒大喊一聲:“呀,打上了!打上了!”寇兵娃子和魯新娃趕忙抱著腦袋逃回碉堡,定定地爬在地上不敢出氣。雀兒一個人站在碉堡外飛快地揮舞著手中的樹枝,大聲嚎叫起來:“來了!來了!啊呀……啊呀呀……啊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呀呀……”他趕忙丟下手中的樹枝,也逃回了碉堡,天啦!爬在地上的我們看到雀兒的頭上停著兩隻大馬蜂,肩上、背上也有三隻!四隻!噢,一共五隻!不,六隻、七隻……雀兒哭喪著臉說:“你們快給我打呀!”魯新娃不但不去幫他打蜂,反而閉著眼睛壓低聲音命令道:“快,別動!定定兒的,別動!一動,就會蜇的!”一隻大馬蜂從雀兒的肩上飛到我的頭上,我一下子被嚇得嘴都合不上了,爬在地上,眼睛閉得實實的,連心髒都不敢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