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的大花狗死了!
它是我見過的最好一隻獵犬了。每次爸爸挑貨歸來,大花狗總是有預感似的站在門前的青石上高揚著腦袋,望著風塵仆仆的爸爸,然後箭也似的跑到爸爸身邊,挺直了身子,把前爪搭在爸爸的雙臂上,雙耳摩搓著爸爸的衣袖和胸脯,長長的紅舌舔著爸爸的手掌,爸爸掀都掀不開它。
爸爸坐在門蹾上,向院壩裏站著的大花狗下達命令:“臥下!”大花狗便趴緊地麵,像一塊河邊的巨石,一動不動。爸爸隨手拋出一塊小石頭:“去!”大花狗“唰”地一聲,像離弦之箭,射了出去,不一會兒叼回那粒小石頭,放在爸爸的腳邊,然後高高舉起前爪,像小孩一樣直立起來,隻用兩隻後爪穩穩地在門前的院場裏來回行走,一走就是五六趟!爸爸拍拍它的腦袋,說:“好樣的,玩兒去吧!”大花狗便飛快地跑到包家溝口的沙壩上去了,那裏有許多大花狗的朋友。
爸爸不會狩獵,大花狗狩獵的機會不多,但葉長秀表叔和黃有文姑父狩獵時都要來我家帶上它。葉長秀表叔說:“那次,大花狗把一隻受傷的野豬追得暈頭轉向,硬是撞在岩石上,撞死了!”黃有文姑父也說:“大花狗鼻子靈、耳朵尖,野獸在幾裏外活動,它就覺察到了。”大花狗經常獨自跑到鷂子灣或垮山溝去逮野兔子,逮毛老鼠,我們吃過它逮回來的三隻野兔子了。
有一次,大花狗叼了一隻金環蛇回來。蛇頭不見了,可能是被它吃掉了,蛇的尾巴也短了一節,蛇身子像一條皮帶一樣有氣無力地掛在大花狗嘴巴的兩側。但我也看到大花狗的左後腿腫得很粗,走路有點兒跛,我猜,肯定是金環蛇把大花狗咬了,大花狗才殺死了金環蛇。爸爸忙把死蛇的身子用石頭搗爛,把榨出的漿液塗抹在大花狗的傷口上,大花狗哼哼嘰嘰,感到有點疼了吧,眼裏滿含感激的目光!誰知道第二天大花狗的腿腫得更粗了,皮肉有些發亮。爸爸趕忙請秦家寬表叔配了三幅草藥給大花狗貼上,過了一個多月,大花狗整個左後腿掉了厚厚一層皮毛,腿上的紅色肌肉裸露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痊愈。
痊愈了的大花狗在包家溝口沙壩上進行過一次激烈的戰鬥,殺得從南門山上下來的幾條野狗鬼哭狼嚎,屁滾尿流,狼狽逃竄。
南門山的三條野狗,黑、白、黃三色,大花狗早就認識,上次我們帶著大花狗去南門山打豬草,它們圍著大花狗狂叫了一天,吵得大花狗很不耐煩,但人生地不熟,大花狗拿它們也沒有辦法,隻得什麼也不做,臥在青石包上曬太陽。每年的秋天,大楓樹不論大人小孩兒都要忙著給大豬小豬們攢飼料過冬,冬天的大楓樹是沒有任何嫩綠的野草的,豬們隻能吃到幹草,而最好的幹草是曬幹的葛秧葉。南門山的半坡上到處都是葛秧架,架上碗口大一片片的葛秧葉綠呼呼的,比秧田裏的荷葉還要繁密,又大又厚,刀鍘的時候直冒白漿,拌上少量米糠和潲水,豬們就吞食得叭叭直響。在南門山掐葛秧葉,隻要手快,一會兒就能掐一挎籮,半天就能掐高高一背簍。這次三條野狗從我家門前的秧田坎上經過時,被大花狗發現了,大花狗“噌”地一聲從三米多高的院壩坎上跳了下去,忽啦啦穿過稻田,向它們猛撲過去!三條野狗早已感到大難臨頭,夾著尾巴拚命逃竄,但不要幾十秒鍾就被大花狗追上,三條野狗沒有了退路,隻得哼哼哇哇倉皇應戰。大花狗的毛發“轟”地一聲豎了起來,整個身體膨脹了一倍,它一口咬住黑狗的脖子,用力地摔打、嘶扯,白狗、黃狗急得直在後麵亂咬大花狗的溝蛋子和脊背,大花狗調轉頭來,“哢嚓”一口咬上了黃狗的脖子,黃狗疼得哼都哼不出一聲,臥在地上!這時黑狗得到了解脫,它流著眼淚,汪汪汪汪一路哀叫著向南門山方向逃跑了。大花狗又把白狗的脖子咬緊,隻痛得白狗渾身顫抖,哇哇大叫,狗血狗屎狗尿狗屁全被嚇了出來!
從此,南門山的狗很少來包家溝口了,即使必須經過我家門前,看到大花狗後也不敢大膽走路,而像小貓一樣蜷縮在主人的腳邊,搖搖晃晃,斜著身子,閉著眼睛跑了過去。大花狗看見了它們,卻並不願意招惹它們,它眯著眼睛照樣爬在青石包上曬太陽。暖暖的太陽曬得樹葉發亮,曬得我的臉蛋發燙,也曬得大花狗的胡須硬得像一杆槍!
但是大花狗死了,它是被人用土槍打死的!
爸爸和我一到冬天經常咳嗽,特別是一遇上涼風,背心一陣冰涼後便咳嗽不止。曹勝督醫生說:“讓我說來,這毛病雖說不大,但也沒什麼好藥醫治,喝藥當然有用,但不容易剜根!不過,倒有最好的一味藥,就看你們弄得到弄不到?”爸爸問:“什麼藥?”曹老醫生說:“狗肉!大補大補哇!”爸爸說:“哎呀,那真的還不容易弄到呢,大楓樹人是不吃狗肉的!”
媽媽知道這個偏方後,說:“那,就把我家的大花狗,弄了吧!”弟弟堅決不幹,其他人也紛紛反對。媽媽說:“能不能去買條狗,弄好了,給你們吃,吃了就好了。一到冬天,你們一咳嗽,我的心就一陣陣發緊!”爸爸說:“從來沒聽說誰家賣狗的,算了吧。”這事隨之就不了了之了。
但媽媽給我家的鄰居趙家啞巴比劃著說過這回事,啞巴哇哇哇哇地比劃著,他說他會弄一隻狗來,殺了吃肉的。
有隻黃狗在包家溝口流浪許多天了,這一次來到趙家啞巴院壩。趙家啞巴早有準備,他用一塊豬骨頭把黃狗引誘到房屋後簷下的陰溝中,趁黃狗埋頭啃骨頭的時候,把一隻大竹筐像魚網一樣將黃狗罩住,黃狗嘰嘰昂昂絕望地狂叫起來,啞巴急忙用雙腳把竹筐踩牢,一點不敢懈怠。我忙去找到一根麻繩,拴了一個活套子,從竹筐的小孔中伸進去,想套住黃狗的脖子。誰知黃狗憤怒地呲牙冽嘴,牙齒就像耙齒一樣嘶嘶地噴出熱氣,並且一口就把麻繩子咬斷了。啞巴又拴了個活套子,從另一個小孔伸進去,終於套住了黃狗的脖子,他用力一拉,麻繩就把黃狗的脖子勒緊了。他把繩子的另一頭扔上房屋後簷的挑梁上,繩頭穿過挑梁後吊了下來。啞巴比劃著遞給我一隻酒瓶讓我裝滿清水,他一個人用力把繩子往下一拉,黃狗和竹筐便一起被吊了起來。啞巴讓我趕快用酒瓶子給黃狗灌水,我抓住酒瓶底部,將瓶口對準黃狗的嘴巴。被吊在空中,脖子勒得喘不過氣的黃狗腦袋用力一擺便咬住了裝滿清水的酒瓶,我順勢一促,清水咕咕嘟嘟一口氣被黃狗喝了下去,喝了一瓶清水的黃狗頓時舌頭吊在嘴角,四肢不再掙紮,眼睛還沒來得急閉上,就死了!啞巴鬆開手中的麻繩,黃狗在竹筐裏被放了下來,癱倒在後簷溝的石板上,像一堆破爛的棉絮。啞巴讓我到他的刀籠裏取來殺豬的掃毛刀,啞巴前幾年就學會了殺豬。我跑步送來掃毛刀,他接過去並用指頭蕩了兩下,啞巴認為刀還可以,還比較鋒利,便看著明晃晃的刀刃,滿意地點了點頭。正在他點頭時,癱倒在地的黃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竟然好像大夢初醒似地抬起了前身,我大驚失措,大喊起來:“啊,又活了!”啞巴也“啊啊”直叫,趕忙放下掃毛刀,找到繩子套住脖子,又拉上半空,又讓我給黃狗灌了一瓶清水,這回黃狗才徹底死了!
啞巴把四個狗胯子全給我家提來了,連一個都沒給自己留下,爸爸說:“狗肉要用柴煙熏上幾天,去掉腥味,才好吃的。”啞巴就找來鐵絲把狗肉吊在灶口的上方,從灶口冒出來的柴煙繞著狗肉轉了又轉,好像狗肉有特殊的味道吸引了它們似的,它們轉了好幾轉才戀戀不舍地從我家房頂的石板縫裏,鑽出去了!
下雪了,雪花像億萬隻白蝴蝶在大楓樹的原野上飛舞,也像春天的白刺莓花在小神河兩岸的山坡上開放!雪花落在什麼也沒種什麼也沒栽的秧田裏,一會兒就把三四厘米高的秧茬覆蓋了,一眼望去,包家溝口一直到大楓樹身下的秧田壩,幾千塊秧田像幾千朵白雲一樣平展展地漂浮在地麵上,我家的大花狗率領它的哥兒弟兄在雪地上追逐,像小鳥在漂滿白雲的天空中飛翔!雪花落在山坡綠油油的麥地上,一會兒就把麥苗的腦袋壓彎了,壓得躺了下去,躺在暖哄哄的雪床裏,是啊,白雪就是蓋在麥苗身上的白色羊毛睡毯嗬!雪花落在清亮的像鏡子一樣的小神河的流水上,發出“噠噠噠噠”的響聲,但很快就融化了,隨著流水拐了一個又一個小彎,流到下遊的石橋間,石橋的青石蹾上早已落滿厚厚的積雪,但上麵卻停了一隻紅頭灰翅黑爪的小鳥兒,藍色的尾巴一閃一閃!這是一隻叫什麼名字的小鳥呢?在冬天才出現,在雪天才出現,在下著雪的大楓樹冬天的石橋上才突然出現?
大楓樹人最喜歡下雪,人人都知道“瑞雪兆豐年”嘛,我問爸爸:“為什麼說冬天下雪,明年的收成一定很好?”爸爸說:“麥子在冬天還是嫩苗,它們也害怕風吹霜凍,下雪了,積雪就像毛毯一樣裹著它們,幫它們抵禦北風和霜凍的侵害嗬!同時,積雪也可以幫助殺死麥地裏的蟲卵,減少明年春夏兩季的病蟲害。”我說:“那就下吧!下吧!下它個三九二十七天,下它個九九八十一天,把整個冬天都下出去吧!”爸爸笑著說:“那也不行,這大雪一下,山裏人便什麼活也做不成了,何況,天上也沒有那麼多的雪要下嘛!”
大楓樹人很少睡懶覺,天剛亮就起床,上坡幹活,天要黑時才放工回家,晚上還要做家務,有時生產隊還搞夜戰,比古書上所說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勤苦得多啊!但是,遇到下雪天,有人也會說“啊呀哈,這下能睡一個好懶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