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說:“大花狗這麼懂事,今日見了小麂子,連叫都沒叫一聲。”媽媽說:“我早就說了,大花狗最懂事、最通人性哩!”
但是,大花狗還是死了,它死得好冤枉啊!
我和弟弟到雙堤頭把大花狗抬了回來,又抬上房背後的樺栗樹林。我們挖了很大一個坑,坑底築得平平整整,我們把大花狗放在裏麵,讓它的腦袋向外,讓它爬在坑中,它的身子還是那麼龐大,盡管到處沾滿了血跡。我們把黃土巴一鏟一鏟澆在大花狗的身上,不一會兒就堆成了一座圓形小山丘。我們四處找了一些石頭砌在小山丘前麵,一會兒砌得有一米高了。弟弟說:“我回去取點東西。”一會兒他就來了,他把不知從哪裏找到的鞭炮、火紙、酒壺、酒盅都拿來了。我一共倒了九盅酒,弟弟把三盅酒灑到天上去,三盅酒灑到地下去,三盅酒灑在大花狗的墳堆上。我燒了一遝火紙,弟弟放了一掛鞭炮,我們才一步一回頭離開大花狗的墳堆,離開葬有大花狗的樺栗樹林。樺栗樹林的樹葉落滿了地麵,樺栗樹光禿禿的,上麵還掛著些許冰淩,但大花狗的墳堆旁有一根高大的樅樹,“樅樹”也就是書上說的“馬尾鬆”,樅樹的針狀樹葉在冬天的風吹雪浸中更顯得鮮嫩翠綠,像三月裏剛從石縫中鑽出的麥苗!
春天,爸爸又從秦家寬表叔那兒捉來一隻剛剛滿月的小白狗。
這也是一隻非常好看的小狗,紅紅的眼珠、圓圓的鼻子、肉肉的耳朵、粗粗的短腿,小尾巴總是搖來擺去,像一把小扇子!特別好看的是它有一身潔白的皮毛,沒一根雜毛,又細又密泛著軟軟的光澤。臥在草叢裏,遠遠望去,就像藍天上的一團白雲,也像鬆搭上的一層積雪。
弟弟給這條小狗取名為“阿雪”。
剛來我家,阿雪受不了離別母親的寂寞,煩躁不安、哭哭鬧鬧、不吃不喝、不躺不睡,低著頭竄來竄去,讓人看了心焦。
“大黃貓不是剛產仔兒嗎,就讓阿雪和小花貓們混一混吧。”媽媽說,從此小狗阿雪就成了小貓們的好朋友了。大黃貓這次產了三隻小貓,一隻叫小黃,一隻叫小花,一隻叫小灰。
阿雪總是跟著小貓們到處亂竄,一會兒在地上打滾兒,身上沾滿泥土;一會兒在草叢裏追蝴蝶,一蹦一跳,蝴蝶老是飛不高也飛不遠,阿雪們總是捉不到;一會兒跑到小溪裏舔水,望著水中的影子發呆,還神經質似的怪叫幾聲,然後風也似地跑回貓舍裏去;一會兒爬在地上捉住螞蟻嗅一嗅,又看著逃進小洞的螞蟻無可奈何。
它們也常去門前的河灘上遊戲。阿雪把小黃撲倒在身底,小黃四肢朝天,呀呀求救,小花一個箭步衝上去將阿雪撞倒在地,和小灰一起踩在它的肚皮上。小黃翻過身後叼住阿雪的尾巴,死勁地咬,阿雪一個轉身接著一個前滾翻將小黃撞了一個跟頭,又咬住小花的胡須,小花疼得頭一甩哎喲喲地逃跑了。小灰跳過來將阿雪的右耳咬緊,望著正在河邊青石上曬太陽的大黃貓得意地叫著,大黃貓依然眯著自己的雙眼,鼻孔呼嚕呼嚕響個不停。
一天,小花匆匆跑到院裏,把一隻小灰鼠放在地上,它用右爪拍拍小灰鼠的腦袋,小灰鼠閉著眼睛不動,小花也假裝眯上眼睛睡起覺來,這時,灰鼠悄悄睜開眼,然後哧溜一下竄出老遠,小花早有警覺,它隻一跳就把它抓了回來,狠狠地摔在地上。阿雪偏著腦袋看到這一切,感到很有意思,很好玩兒,它想,難道我阿雪就不能捉到一隻灰鼠嗎?
果然,第二天,阿雪就捉到了一隻很大的灰鼠,它也像小花一樣把大灰鼠整整戲弄了半天!
阿雪就這樣和它的朋友們一起快樂地成長著,轉眼才一年,就長成大小夥子了。
“我們今天去鷂子灣打獵,把阿雪帶上,看它的本事怎樣。”星期日早晨,弟弟說。
“肯定不錯的,大花狗當年第一次上山狩獵時,沒有它這麼大呢。”我望著騎在門檻上還在欣賞小黃們遊戲的阿雪說。阿雪現在長得肥滾滾的,像一隻毛乎乎的大冬瓜!
扛著從黃有文姑父那兒借來的獵槍,帶上一把彎刀,我們向鷂子灣攀去。
露水打濕了我們的衣衫,荊棘劃傷了我們的雙手,忽然,一隻野兔正在草叢裏啃草,腦袋東張西望。弟弟趕忙蹲下來,一隻手指著前麵草叢的野兔,一隻手輕拍一下阿雪的溝子,示意它去捉拿獵物,若是大花狗的話,它早就撲過去了,一下子就會把那隻野兔追得直翻跟頭,最後活捉了回來。可是,阿雪竟不知這一拍究竟是什麼意思,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轉過身還銜住弟弟的衣襟,想親熱一下,它以為弟弟在和它開玩笑,而那隻野兔早已不見了蹤影。
阿雪的行為令我們不解。也許,阿雪沒有看見那隻野兔吧?或者它真的不知道這一拍的用意是什麼吧?這樣想,我們埋怨它,但也原諒了它。
我們繼續向山頂攀登,天空離我們越來越近。山風呼呼地吹著,山鳥唧唧地叫著,山泉跌落在深潭中的聲音隱隱約約從看不見的穀底傳來。
剛上山頂,就發現對麵的懸崖上有隻麂子站在青葉樹下,沒來得急思考,我就端起槍,“呯”地一聲,槍響了,子彈射了出去,頓時山搖地動、天逃雲飛,一團黑影從對麵的崖畔消失了。“快追!好像打著了!”我緊握槍杆拚命衝下山坡,然後攀上對麵的懸崖。
阿雪似乎知道了什麼,也拚命地奔跑起來,不一會兒就衝到我們的前麵去,我看著飛奔的阿雪,心裏想,這次還不錯!我還想,這阿雪就像那勇敢的大花狗一樣早已追上那隻受傷的麂子了,咬住了它的脖子,用力地壓在石縫裏,直到它徹底窒息。或者阿雪會像大花狗一樣拚命地追趕那隻受驚的獵物,逼迫它逃出深林,逃到我們的視野裏,等待第二次槍響。
但是,攀上懸崖後,我們沒有發現獵物的蹤影,卻看到阿雪正站在一棵青葉樹下,低著頭,尋找著什麼,看到我們後,它搖著尾巴,若無其事的樣子。
“哎呀,怎麼沒追上麂子?怎麼不追了呢?”我大失所望地叫著。
“沒出息的東西,懦弱無能的東西。哥哥,你看,你看它正在舔麂子的血哩!”弟弟一腳踢在阿雪的溝蛋子上,阿雪“哼”地一聲在原地轉了一圈,不解地望著弟弟,好像在埋怨:為什麼踢我?
我非常氣憤,但還是揀起一塊石頭向麂子逃跑的方向拋去,阿雪隻緊跑了幾步,站在石頭落下的地方,就停下來了。它看看身後氣喘籲籲的我和弟弟,再看看四周蔥蔥鬱鬱的叢林,“汪汪汪汪”,對著山野,茫然地空叫起來。
“給我!”弟弟一把奪走了我肩上的獵槍。
我繼續跑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但阿雪卻仍然站在山梁上一動不動,它竟轉過身看著緊跑的我發起楞來,它在想它的小黃、小花和小灰吧,是嗬,院壩和河灘當然比深山老林、懸崖峭壁好玩得多,灰鼠和蝴蝶當然比野兔和麂子溫柔可愛嗬!
一根枯藤將我絆倒在地,我趕緊爬起來,轉過身,等待弟弟也爬上來。
弟弟沒有跟上,他還在穀底,我回過頭,突然看到弟弟正彎下右腿跪在一塊黑石上,右肩抵緊槍托,閉上左眼,右眼那失望和憤怒的目光像一隻紅色的大鷹掠過標尺,掠過準心,掠過槍梢,掠過滿穀凝固的山風,撲向山梁上那團白色的幻影,“呯”地一聲……
這一聲槍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第二天,當我告訴弟弟昨晚做的這個夢時,弟弟說他也做了同樣一個夢,不過他說是我最後拿起獵槍向阿雪瞄準的。“真奇怪!兩個人做的是同樣的夢!”是啊,我們兩人同樣感到迷惑不解。“也許是大花狗給你們托的夢吧,它也在想念你們啦,你們今天就去看看大花狗嗬!”媽媽知道後,笑著說。
我和弟弟真的扛了鋤頭去看望大花狗,準備給大花狗上墳,剛好今天也是清明節。我們給大花狗剪了三串清明吊兒,彩色的清明吊兒在和風細雨中被吹得搖搖擺擺,像大花狗臨終時顫抖的聲音。
但是,還未走到大花狗墳前,我們就看到它的墳塋炸開很寬一道裂縫,黃土凹下去一個大坑,我用雙手把墳塋挖了好深也沒發現大花狗的身影,我們覺得太奇怪了,弟弟說:“莫非它被……”我說:“莫非它變成了一隻山鷹,飛上了大楓樹,飛上了大安寨,飛上了枕頭包上的萬裏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