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很早就起了床,在堂屋大聲地對爸爸和我們娃們說:“啊呀,好大的雪啊!”她又說:“外麵下雪,你們起早了也做不成啥事,你們幹脆再睡一會兒,我給你們把那東西用吊罐燉了,你們起來了好吃。”媽媽說的“那東西”就是狗肉,媽媽聽到我給她講述殺狗的經過後,感到非常可怕,她說:“以後可不要弄了,哪怕讓別人弄,你們也不要弄,太殘忍了,以後再不要弄了啊。”但媽媽還是願意給我們弄著吃,她相信狗肉真的就是大補之物,一定能治好爸爸和我的咳嗽,但媽媽把狗肉煮熟後,我們津津有味的吃呀喝呀,她卻離得遠遠的,連那瓦盆裏冒出的熱氣味道聞都不願意聞到。
爸爸說:“吃狗肉喝燒酒,這是東北人的習俗,我們陝南人今天也來做一次東北人吧。”爸爸熱了一大酒罐苞穀酒,這還是去年秦家寬表叔送的,媽媽一直藏在床底的廢木箱裏,罐口用秧田裏的泥巴一層層糊住,今天才讓拿出來喝。我不喝酒,但我聞到苞穀酒撲鼻的醇香,同樣感到非常舒心。
一大盆一大盆放在桌上,一把又一把蒜苗蔥段芫荽撒在上麵,一疙瘩一疙瘩塞進嘴裏,一大股一大股噴香的熱氣衝進鼻子裏。我夾了一疙瘩紅嘟嘟的狗肉,送到媽媽嘴邊,媽媽趕忙用雙手擋住嘴巴,腦袋轉到一邊,連忙說:“我不吃,我不吃,我是不吃那東西的!你們愛吃就好好吃吧,吃完了,我再給你們盛去。”
外麵的雪下得更大了,拳頭大的雪片把大門衝開了,飛進堂屋,飛進正冒著熱氣的瓦盆裏,但“嗞啦”一聲就不見了,化了。我們一點兒都不冷,媽媽一個人圍著火爐邊烤火邊給爸爸熱酒,她說她害怕吃了那東西反胃、惡心,她過一會兒吃點兒鍋盔就行了。媽媽真的吃了狗肉反胃、惡心?她自己不吃,想讓我們多吃一點?我不知道。
爸爸給媽媽倒了一盅酒,說:“你嚐嚐他表叔給的苞穀酒,咋樣!”媽媽嚐了一點兒,說:“嘿呀,這酒咋這麼大勁!這是他表叔給的酒頭子啊!”“酒頭子”就是頭鍋水的酒,是最好的酒,酒的精華!爸爸說:“是好酒,那你也要多喝兩盅!”爸爸給媽媽一連倒滿四盅酒,我們都勸媽媽喝了去,媽媽邊喝邊說:“好酒!好酒!我們哪次也能燒出這麼好的酒來,多好!”幾盅酒後,媽媽的臉就紅了,她忙站起來,說:“我再去湊幾個菜,你們等會兒好下飯。”
吃了狗肉就想喝水,因為心口發燒、口幹舌燥,這就是狗肉“暖性”“溫補”“燒性大”的緣故吧。也真奇怪,吃了這頓狗肉後,爸爸愛咳嗽的毛病好多了,我今年再也不咳嗽了,媽媽高興地說:“這東西,真的是個好偏方啊!”
不料,過了好多天,南門山的秦家起找到趙家啞巴,要啞巴賠他家的黃狗,因為他在啞巴的陰溝牆壁上發現了黃狗的狗皮。他給啞巴比劃著說那是他家的看家狗,上次到了溝口就沒回去,誰知讓你這個啞巴給殺了,他要啞巴賠他一隻同樣大的黃狗。啞巴跟他說不清、道不明,隻得拿了一把殺豬刀和他在院壩裏比劃,媽媽看到後,忙去勸架,知道秦家起就是黃狗的主人後,忙不迭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呀!打死你家黃狗的人,除了啞巴,還有我家的孩子呢,肉都讓他爸給吃了,我們給你賠吧!”真的,趙家啞巴打了黃狗,他卻連湯都沒喝一口,我問他為啥不吃狗肉,他比劃著說黃狗被整得那麼慘,舌頭吊得老長,好端端的一下子卻連一絲氣息都沒有了,想起來就害怕,所以他不吃。秦家起這下找到發火的對頭了,他對著媽媽大聲吵罵起來:“你魯家人算什麼東西,城裏活不下去了跑到農村來,來了你還想欺負人,竟欺負到我秦家起頭上來了!打狗欺主,那是我的看家狗哇,哼,等著瞧,看我怎樣收拾你們。”媽媽自知理虧,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就說:“那,他表叔,那,你就把我家的大花狗牽去你家吧,這也是一條好狗呢。”大花狗這時正在媽媽的腳邊轉悠,一直注視著秦家起在我家門前大吵大鬧,早已不耐煩了,但秦家起看了它一眼,說:“什麼樣的狗我都不要,我就要我家的大黃狗。”媽媽說:“那,你就把我家的大花狗打死算了,別的又有什麼法子呢?”秦家起最後說:“等著瞧吧,我秦家起也不是好惹的!”邊說邊走,大花狗看他氣憤的樣子也氣呼呼狂吠起來,而且要撲向前去,媽媽大聲嗬住了它,並對秦家起說:“他表叔有話好好說嘛,你別走嘛,娃他爸一會兒就回來的,你們再好好談談嘛。我們給你賠不是,也有個賠法呀。”秦家起卻頭也不回,嘴裏隻管咕咕嚕嚕地說:“等著瞧吧!”
(2)
過了十多天,我家的大花狗就被人用土槍打死在雙堤頭的窩潭邊,我們全家人心裏都明白大花狗是怎麼死的,是為什麼而死的,但我們並沒有向外人張揚這些事,更不會對他人興師問罪。大花狗被人打死了,也許我們心裏反而舒坦了,誰讓我們把人家的黃狗打死了呢。
但是,大花狗是我家的看家狗,它是多麼勇敢、多麼聰明、多麼善良的一條好狗哇!
去年過年的除夕晚上,糊了窗子,貼了對子,掛了紅燈,牆壁上貼滿了年畫後,媽媽和姐姐做團圓飯,我和弟弟去煨圍煙。“煨圍煙”是大楓樹人過年獨特的風俗,一是增加過年的氣氛,二是為春季種莊稼“燒火糞”積肥。臘月二十開始,每家的男人都會上坡去砍下幾十梱細柴、刺蓬、荒草,扛回來後,碼在院壩頭上,整整齊齊壘成一個四方形或圓形大柴堆,上麵蓋上厚厚一層從樹林中背回來的混有樹葉和鳥糞的黑土巴或黃土巴,“二十三,打煙纖”,二十三這天還會把屋裏屋外被煙火熏過的灰塵、蛛網及各樣垃圾或廢舊物品全部倒進圍煙裏,除夕夜一把火就燒掉啦!打煙纖其實就是“除塵”,意為“除陳”“除舊迎新”的意思,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砍圍煙的時候,最好都要砍回幾梱細細的山竹碼在裏麵。團圓飯開始前,爸爸放了一大卷土炮,我和弟弟負責點圍煙,圍煙的四轉都被點著了,開始時火光衝天,把我們的臉烤得通紅滾燙,眼睛紮得生疼,過一會兒火燒到了圍煙的中部,由於上麵有土巴壓著,所以明火變成了暗火,柴煙越來越濃,到處彌漫,一下子就把院壩和房屋罩嚴了,山竹這時就開始在圍煙裏劈嚦啪啦響個不停,剛從山上砍回的鮮活的山竹被火燒著後,每一竹節都要爆響一次,比鞭炮的聲音清脆、響亮得多!爸爸指著圍煙裏正在爆響的山竹說:“都在說‘爆竹’、‘爆竹’,什麼是‘爆竹’,這才是正宗的‘爆竹’哇!”
圍煙煨著後,哥哥在門口放了一長掛鞭炮,爸爸點了蠟燭,在堂屋大桌上放了四盤熱菜、兩碗米飯、一壺杆兒酒,爸爸代表全家人對家神和老祖先進行祭祀。祭祀完畢,全家大小便共聚一桌吃“團圓飯”,即“年飯”,開始“團年”。奶奶說過:“團圓飯要慢慢吃,團圓飯樣樣菜都要有,最起碼要有雞有魚有蓮菜有豆腐,每樣菜再可口也不要吃光,要吉(雞)慶有餘(魚)、連(蓮)年有餘(魚)、幸福(腐)永遠。”奶奶還特別叮囑我們說:“打一千,罵一萬,丟不下三十晚上團圓飯。寧窮一年,不窮一頓。團圓飯要做成最好最可口最豐盛的一頓飯菜。擺席口時要多放幾雙筷子,明年一定會增丁添口。飯和湯要分開吃,不要把湯倒在飯裏吃,不然的話,出遠門兒肯定要淋雨,長大找媳婦兒肯定愛吵架。如果家裏有人在外,除夕夜再遲也要等著回家後一同團年,團圓飯就要團團圓圓嗬!”奶奶還說:“大年三十吃年飯,世上沒有外人,看到叫花子從門前經過,也要拉到家裏坐上席。”
吃了團圓飯,爸爸把最大的樺栗樹疙瘩架在堂屋的火爐子上,媽媽看到了,說:“好!好!把火爐子的火燒大,把每間房裏的燈,盞盞點得亮亮兒的,把最好的樺栗木板炭架多一些,把火燒得大大兒的,‘三十夜的火要旺,十五夜的燈要亮’嘛!”屋裏屋外、路道院落到處燈火通明,今晚全家人都不睡覺,大人要圍著火爐“守歲”,笑談今昔“坐年根”,一直到大年初一旭日東升之時,最短也要“守”到“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的子時零點,回顧總結去年的家事,安排布置明年的“工作”,展望規劃未來的前景,小孩兒則洗了澡,換了新衣服,提了燈籠“遊燈”去。
正在我們全家人“坐年根”的時候,一團黃色的影子從大門口跳了進來,並在堂屋轉個不停,大家定晴一看,噢,原來是一隻麂子!爸爸大聲說:“嘿!嘿!快看,快看,麂子跑到屋裏來啦!”我們都看到了,一隻黃色的小麂子鑽進樓梯底下,又鑽進大桌底下。大花狗在門口看著小麂子,小麂子嚇得敢從門口進來卻不敢從門口出去。我驚奇地問:“麂子咋跑到我家來了?”爸爸說:“從山上下來後,怕是讓鞭炮嚇得迷路了吧。”大花狗站在門口偏著腦袋看著小麂子一下子跳到大桌上去了,它也感到奇怪,它想:“這家夥怎麼跑到主人家來了呢?若是在山上,我一口就會將你咬住,還能讓你蹦蹦跳跳,上了主人的大桌子?你這家夥太可憐啦,我可怎麼能傷害你呀!”我也給大花狗使了眼色,讓它不要傷害小麂子,大花狗心領神會,幹脆臥了下來,把頭枕在門檻上,用好奇的眼睛望著小麂子從大桌子上跳下又跳上樓梯,上了樓。其實,隻要把大門、後門、腰門一閂,我們就可以“關門打麂”了,但全家人誰都沒有這樣想,更沒有這樣做。媽媽把大花狗叫到腳邊,用手扶摩著它的腦袋,說:“不準咬它,讓它走!”我就在樓下拍著巴掌,想讓小麂子下來,小麂子三兩下就從樓梯上跳下來了,蹄子一扭,身了一晃,我嚇得敢快要去扶它,還沒等我靠近,它自己卻早已站了起來!我們全家人都沒動,沒有一個人想去抓它。小麂子看到大門口的大花狗不見了,便一個箭步,像彈簧一樣彈了出去!我們忙跑到院壩看它跑到哪裏去了,但它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小神河一河兩岸的成千上萬堆圍煙在除夕夜的晚風中熊熊燃燒一陣後,慢慢地煨著,炊煙嫋嫋,起碼要煨夠三天,一年隻有三天“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