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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今天是1976年9月18日,十億中國人民同時在全國各地舉行毛澤東同誌追悼會,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公曆9月9日去世的。正好今天是農曆“九月九”,兩九相重,日月並陽,是傳統的重陽節或思鄉節、老人節,“兩年為客逢秋節,千裏孤舟濟水旁,忽見黃花倍惆悵,故園明日又重陽”。過去,重陽節這天,秋高氣爽,天藍水綠,菊花盛開,香風撲麵,大楓樹人都要踏著清晨的露珠登高上山,為逝去的先人燒紙上墳。文人雅士甚至帶上食品酒菜去野外秋遊吟誦,以文會友,“九九”豔陽天,風和日麗,極目遠眺,舒神怡情,悠然自得。下午要用糯米加綠豆、紅豆煮“燜飯”吃,這種燜飯熱冷可食,冷食尤比熱食香,九月地裏農活忙,為省卻做飯的麻煩,要多做這樣的燜飯,擱在灶台上的瓦盆裏涼著,下地歸來隨時食用,沿久竟然成俗。晚上設便宴,晚輩為上輩的老人敬酒祝福,酒裏撒上新鮮的菊花,祈求老人健康長壽,宴畢,寫封家書給遠方親人,遙寄旅人平安吉祥,萬事如意。
今年的“重陽節”非同一般,全國人民一起過。早晨,大楓樹全體師生在學校裏院舉行毛澤東同誌追悼會,餘校長主持會議。會場上,每個人都戴著黑袖章,每個人胸前別著一朵小白花,男生要求穿黑色衣服,女生穿白色衣服,老師穿灰色衣服。餘校長今天取下了自己成年累月從未取下的黃帽子,他的頭發謝頂光了,隻剩下後腦勺一圈頭發,耳邊也隻有那麼幾十根,他耐心仔細地把左耳邊的頭發梳向右耳邊,把右耳邊的頭發梳向左耳邊,兩邊的頭發在頭頂中央彙合起來,搭成一座橋梁,但是,也不過隻有細繩似的那麼一股股兒,像一隻蚯蚓蜿蜒爬行在一片荒涼的黃土地上!校園到處貼滿標語,白紙黑字,最大的一幅是:“毛澤東同誌永垂不朽!”
早晨9點,追悼會開始,播放哀樂後三鞠躬,餘校長“命令”道:“一鞠躬”!等我還沒反應過來,所有的頭都低了下去,所有的腰都彎了下去!好大一會兒,我才算弄明白,原來“鞠躬”就是低頭彎腰啊,低頭彎腰的事如今的人們哪個不會。“二鞠躬”!餘校長的命令剛剛發出,我的頭就抬起來了,別人才彎下去,隻有我一個人看到餘校長那細細一股股兒頭發像老鼠尾巴一樣從頭頂上掉下來,掛在耳朵根上,他終於沒有把頭發再送回頭頂,這麼嚴肅的事情,這麼嚴肅的場合,誰敢動彈?“三鞠躬”!這一次,我深深地彎下腰去,不想抬起頭來……
餘校長用最慢的語速宣讀追悼詞,他剛剛讀了兩句,胡老師便“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全校師生都跟著一起哭了起來,雖然不知為何而哭,並且也不知為誰而哭。不知因為什麼原因,我的眼淚卻總是流不出來,我死勁兒擠了兩下也沒有,我低著頭卻聽到前排的緒宏也在大聲哭嚎,但我側身用眼睛的餘光發現緒宏連一點兒眼淚都沒有,他故意把臉皮皺拉成一隻爛柿子樣子,並且邊哭邊偷偷地尋找著什麼,他終於發現我竟然也沒哭時,便衝著我做了一個鬼臉,並須右手抹了一把唾沫,糊到自己臉上,這把我嚇得要死,不過我倆很快意識到了什麼,立即心照不宣地把腦袋壓得更低,假裝非常傷心的神情,全身心地“哭”了起來,並且是“抽泣”“氣絕”的樣子,肩膀一聳一聳的,鼻子一抽一抽的,臉上的肌肉一顫一顫的,好像痛苦至極,悲哀到頂!是啊,這樣的場合,誰敢木無表情,更有誰敢嬉皮笑臉。周成富哭得像個淚人兒,“淚人兒”眼睛緊閉著,看不清裏麵的瞳仁是停是轉、是真是假、是白是黑、是圓是方,“淚人兒”臉皮上的眼淚舍不得擦掉,他肯定是留下讓老師和同學們看的。呂紅哭得臉蛋像苦瓜,而且苦瓜上正流著渾濁的房簷水,一點兒都不漂亮了,難看得要命。李香哭得最傷心了,雙手捂著臉龐,渾身顫栗著,好像要倒下地去似的。我不知道吳劍、代文軒、蔣軍他們到底哭沒哭,更不知道他們哭的時候有沒有眼淚,因為他們站在我班的後麵,隔著幾十道人牆,這樣的時候,我縱有金錢豹的膽量,也不敢轉過身子往後望呀。餘校長哭得讀不成悼詞了,他幹脆不讀悼詞了,一下子拿過毛主席的遺像,抱在自己的胸前,大聲哭喊:“毛主席啊毛主席!毛主席啊毛主席!毛主席啊毛主席……”這下子人們更激動了,追悼會場上的哭聲像太平洋的波濤一樣,一浪高過一浪。
毛主席去世不久,“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全國人民拍手稱快”,學校掀起了揭發批判林彪、“四人幫”反革命集團的熱潮,寫大字報,畫漫畫,開批鬥會,學校做了四個稻草人蹲在操場邊,身上各抱著一張白紙,白紙上各寫著“王”“張”“江”“姚”四個字,麵孔上用紅墨水“畫”上一個大叉,頭頂壓上一塊石頭。人們在他們身上扔紙屑,唾唾沫,扔磚塊,晚上還有個別學生在稻草人兒身上尿尿,緒宏指著畫有“江”字的稻草人,狠狠地說:“呸!不要臉的東西,當了毛主席的女人就不錯了,還要當女皇帝哩!”寇兵娃子也說:“這樣的女人給我做媳婦兒,想跟我睡覺,我是不要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通,最後每人把稻草人狠狠踢了一腳,才回到宿舍或教室去。
毛主席去世的第二天,全校師生都去包家溝口開批判會,批判現行反革命分子張茂盛和盜竊犯屈孝楊,兩個人都被五花大綁,手腕子被公社武裝部長屈愛民勒成了青石疙瘩。屈孝楊偷了生產隊兩背簍苞穀和一背簍稻穀,被生產隊民兵當場抓住,人贓俱獲,“叫花子腿硬,賊娃子嘴硬”,嘴最硬的屈孝楊這次再怎麼也休想逃脫法網了。張茂盛今天又被加了罪,武裝部長屈愛民舉著擴音器義憤填膺地說:“就是這個張茂盛,就是我們眼前這個現行反革命分子,就在昨天,他竟然下午要求給他上兩份夥的晚飯!他昨天為什麼要吃兩份飯呢?你們大家想想,他昨天為什麼要吃兩份飯呢?好惡毒的人啊!”屈愛民停頓了一下,讓大家都想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大家搖著頭表示無法知道,他便接著說:“他張茂盛高興啊!他為什麼高興?因為昨天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了嘛,他當然高興啊!同誌們,看啊,看啊,看看眼前這個反革命分子的醜惡嘴臉啊,多麼陰毒的人啊!全國人民哭都哭不完,他一個人卻暗暗高興,他還要吃兩份兒夥食,他高興了,一個人要吃兩個人的飯!呸!你這個反革命!你這個大壞蛋!你這個喪心病狂的家夥,你為什麼要恨毛主席?啊呀呀,毛主席原來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恨死的、咒死的、罵死的啊!”奇怪,屈愛民今天說話咋一點兒都不結巴啦!說完了,武裝部長屈愛民一腳踢中張茂盛的肩頭,張茂盛“哎呀”一聲滾倒在地,半天沒聽見他再哼出一聲。
焦老師在課堂上組織我們學習中央文件,焦老師說:“‘四人幫’的罪行磬竹難書,令人發指,我們要在黨中央的領導下,把揭批‘四人幫’的鬥爭進行到底!”焦老師還說:“王洪文幾年前就給自己照了‘標準像’,他想當黨的主席;張春橋這個老滑頭想當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姚文元想當國務院總理;江青想當國家主席,她想做武則天,你們知道嗎?武則天是我國唐朝的女皇帝,是中國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江青想當女皇帝,真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啊!”焦老師還說:“江青是個老狐狸精,她過著奢侈的寄生蟲生活,她天天描眉、擦脂抹粉,進行美容,她還戴假發,做了一對假乳房。”我和緒宏悄悄在桌下議論:“假發”就是假頭發,自己的頭發掉光了,把別人的頭發弄來,編一個頭套,蓋在自己頭上,“假鬼當道士,假馬日騾子”嘛,這個我們當然知道,但“假乳房”是什麼?“乳房”是什麼呢?緒宏用手碰一下我的手臂,小聲說:“我們班隻有你最愛提問了,快問,快問,快問老師,乳房是什麼?”我忙站起來大聲地問焦老師:“焦老師,你說江青做了一對假乳房,乳房是什麼?”焦老師聽到我的問題後,想笑又不好笑,想發火又發不起火來,最後很不耐煩地說:“乳房!乳房!乳房!乳房是什麼?難道你們這些初中生,連這都不知道嗎?乳房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就是嘛,就是你媽的奶啊,你們小時候沒有吃奶嗎?”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起來,並一齊恍然大悟了,男生們異口同聲地說:“哦!明白啦,假乳房就是假奶嘛,啊,原來江青的奶是假家夥呀。”女生們卻羞得臉都藏進桌鬥裏去了,其實大家都是壓低了聲音說出“奶”這個字的,大楓樹人把乳房叫著“奶”的,小娃哺乳被叫著“吃奶”,河那邊那女人有兩個高聳入雲的大乳房被說成“那女人有兩個大奶”。不過,在我們生活的十多年裏,有誰提到過“乳房”這個字?有誰想起過這個字?有哪個老師教過這個字?有哪本書上寫過這個字?若不是打倒了‘四人幫’,打倒了江青這夥野心家、陰謀家、反革命兩麵派,若不是焦老師氣乎乎地做出這樣的解釋,我們大楓樹這些從小隻會砍柴打豬草放牛抓泥鰍的山裏娃娃們,誰聽說過乳房的事?誰知道“乳房”是什麼?誰知道“假乳房”是怎樣做成的?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哇,啊呀呀,一輩子都不知道“乳房”是什麼東西嗬,多麼可憐的山裏娃嗬!
“英明領袖華國鋒,一舉粉碎‘四人幫’,挽救了革命挽救了黨,八億人民齊歡暢”,我們載歌載舞歡慶勝利,歡慶黨的好政策好領導,歡慶新時代的新生活。
“熱烈祝賀華主席為《人民教育》題詞”的橫幅標語掛在學校裏院會議室大門上方。會議室裏有好幾冊報紙,有《人民日報》《解放軍報》《陝西日報》《光明日報》《金州日報》《紅旗》雜誌等。我下課後總愛去會議室看報紙,餘校長還表揚過我,他說:“我經常看到魯力一個人在會議室看報紙,魯力比我們有些老師看得還多、還認真得多!”有時,我把報紙借回家讓爸爸看,爸爸告訴我說:“要多看報紙,多了解國家大事,多學習國家的方針政策,這樣,思想才能進步!”通過學習,爸爸的思想是不是進步了?爸爸的思想在“新社會”是不是改造“好”了?我不知道,但爸爸確實愛聽廣播、愛看報紙、愛聽別人講國家大事,隻要是印有文字的東西,他都如饑似渴地看呀學呀,邊吃飯邊看書,晚上點煤油燈看至深夜,總是在媽媽嚷了好幾遍後才把燈熄滅。媽媽有次很不耐煩地說:“看呀!看呀!看那麼多的報紙有什麼用呢?若不是舊社會看過那麼多的書,可能我們比現在的日子好過多了。”爸爸苦笑著說:“有書看我就高興,有書看就是福啊!”爸爸又自言自語道:“那時書讀多了,現在吃了虧;但是現在如果不讀書了,怕更要吃虧哩!”爸爸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書讀多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也不大清楚,我隻是知道我也愛看書,見了書就像見了命,不管是什麼書,拿到就看,有時忘了吃飯,有時忘了睡覺,有時忘了我自己姓甚名誰,有時忘了今夕是何年。
餘校長雙手捧著“人民教育”匾額在會場的過道中來回展示,我知道這四個字是英明領袖華主席書寫的,但不知道是哪個工廠把它們雕刻成鍍金大字?每個學校一幅,全國有多少所學校?需要多少金子?哎呀,我們國家真有錢啊!我們國家的金子真多哇!餘校長雙手捧著《人民教育》的匾額在會場的過道上來回走動,他神情莊嚴,他緊緊盯著會場上每一個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好像在說話,他說:“來來來,大家都來看看英明領袖的偉大筆跡,這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人’‘民’‘教’‘育’,啊,多麼偉大的文字嗬!”我心裏卻在想,華主席隨手寫出的這四個字,讓我們全國人民都看到了,真是了不起啊!真是偉大啊!不過,我倒又有許多問題想弄個明白:這字上鍍的是金子嗎?是銅嗎?是純金嗎?是純銅嗎?既有金又有銅嗎?金子我從未見過,銅倒見過不少,我家就有一個熱酒的銅壺,它是爸爸的心愛之物,但黃亮亮的銅壺放久了就會生出綠鏽!會議結束後我帶著這些問題去問餘校長,餘校長卻嚴肅地說:“你問這些問題幹什麼?隻叫你看英明領袖寫了什麼字,也沒讓你看是用什麼材料寫成的字,真是無中生有,節外生枝,狗逮老鼠,多管閑事。”我被罵得灰溜溜的,趕快逃之夭夭,寇兵娃子卻幸災樂禍地說:“讓你別問別問,你偏要去問,問得好吧,不但問題沒弄清,反倒挨了一頓臭罵,這下心裏該舒服了吧!”我氣得臉色鐵青,很不服氣地說:“我看那字,還沒有我爸爸寫得好哩!”這話剛說出口,我立即又感到極為後怕,好在聲音很小,寇兵娃子害怕我報複他,說罷轉過身就逃跑了,肯定沒有聽到!聽到了,他會給餘校長告發?餘校長會給上級彙報?上級會查出我和爸爸的罪證?結果會怎樣呢?我不敢想,不過寇兵娃子倒是一個好人,和周成富不一樣,寇兵娃子從來不告別人的黑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