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牆上貼滿了獎狀(3 / 3)

熊森林被拉扯著站到黑板前,柳老師雙手背在背後,頭卻用力前伸,憤怒地質問他:“你說,你到底說了人家什麼壞話?”熊森林回答道:“我沒說啥。”“沒說啥?人家咋哭成那個樣子?”“你問他們,他們說我說了什麼?”柳老師指著周成富說:“說,他說了你們什麼?”周成富指著熊森林說:“你說我們思想意識不健康,說我們有筋。”熊森林輕蔑地看了周成富一眼,腦袋揚了一下,毫無畏懼地說:“說了又怎樣!”熊森林這時的態度,使我突然想起少年英雄劉胡蘭麵對敵人鍘刀時的情境,當時也不過如此吧!我又想起另一位少年英雄劉文學麵對盜竊生產隊辣椒的地主分子時的情境,那時也不過如此吧!可是,柳老師受不了他的這種態度了,他暴跳如雷,指著熊森林的嘴巴,說:“你還嘴硬,來,給我打嘴!”也許是突然的靈感,也許是早有安排,柳老師回過身來向全班女生發出了命令:“所有女生都上來將他的嘴給我打三下!好好兒地打!看他以後還說不說別人的壞話。”同學們都以為柳老師是氣急了說氣話,便沒有當真,都直愣愣地望著講台四周,看看還會有什麼事情發生。過個幾十秒鍾,柳老師突然抓起黑板刷在講桌上用力一摔,很快把全班女生掃視一遍,並大聲吼道:“怎麼,都沒聽見?”女生還是沒有一個人敢走上講台,也許是不願意走上講台去打熊森林的嘴巴吧,柳老師開始點兵點將了:“李香,你先上來,他說了你的壞話,你應該帶頭打他,給我好好兒打!”李香用力擦幹了眼淚,跑步走上講台,瞄準熊森林說了她瞎話的嘴巴“啪啪啪”就是三下。熊森林本能地用手捂了嘴巴,並從指縫裏擠出模糊的聲音來:“你們真的打呀!”柳老師說:“就是要來真的,來,呂紅上。”呂紅慢騰騰地拾起身子,既不樂意也不拒絕,上了講台,輕輕把熊森林的臉左右左刷了三下,柳老師說:“不行,要施點勁。”呂紅什麼也沒聽到似地回她的座位上去了,又若無其事地翻看桌上的課本,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不想看見,什麼也不曾發生似的。柳老師更加生氣了,他幾乎氣急敗壞了,大聲命令:“喊誰,誰就上來,一人三下,用勁打,看他以後還說不說別人的瞎話。”全班十九個女生上去了十八人,每人三下,熊森林臉上、嘴上、耳朵上已經落下了十八乘三等於五十四個耳光,有的清脆,有的渾濁,有的太重,有的太輕;有的從左邊朝右邊打,有的從右邊朝左邊打;有的從上邊朝下邊打,有的從下邊朝上邊打。說來奇怪,挨了五十四個耳光的嘴巴竟沒有流血,完好如初,隻是有些微微發紅而已,我想,莫非熊森林的嘴巴是鐵打的、鋼鑄的?鍍了金、鍍了銀、鍍了銅、鍍了鋅?柳老師說:“黃小紅,上!”黃小紅是最後一個女生了,她一直爬在桌子上,她不看黑板和講台,她也不看柳老師和熊森林,她好像有什麼病,身體不舒服吧,柳老師連續“命令”了兩次,她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柳老師大聲喊道:“黃小紅!輪到你了!你是最後一個!”黃小紅哇地一聲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這一下把柳老師急得沒了辦法,他顧不了熊森林了,忙不迭地問道:“黃小紅,怎麼啦?為什麼不上來?”黃小紅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指著第一排的周成富大聲喊道:“他周成富說了我好幾次瞎話了,我都沒理他!熊森林隻說了他一次,就這樣整治人家,竟然還要全班同學打人家的嘴巴,為什麼?我就不上去,我就不上去打人,看誰能把我一尺扯成三尺長?”黃小紅大義凜然的樣子,震驚了教室裏所有的人,熊森林最受感動了,那麼多的人打他他都沒哭,沒流眼淚,這時卻哭了,但他沒有哭出聲音,他把牙咬得緊緊的,嘴角開始流血!流出一股細細的像黃小紅頭發上紮著的紅頭繩一樣的鮮血!周成富突然遭到致命一擊,本能的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盲無目的地大聲辯解:“我沒說她,我什麼時候說她了?”緒宏最不喜歡周成富了,不知是否有證據,或許隻是為了公報私仇火上澆油,他站起來指著周成富,說:“說了,說了,你就是說了,我都聽見好幾次了呢。”我也不知什麼心理在起作用,也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說:“我也聽過周成富說別人的壞話了,周成富總愛在背後說別人壞話的,總愛偷偷摸摸告別人的黑狀的,把別人整壞了他卻悄悄高興。”一下子又有四個學生站起來指控周成富,柳老師一時也不知道是讓黃小紅繼續打熊森林的耳光,還是開始調查周成富的事情,站在講台上臉色鐵青,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周成富這下子就像一隻過街老鼠一樣,被幾十根竹竿打得吱吱嚕嚕直叫喚,卻找不到黑洞鑽進去,他哇地一聲哭了,抱著頭大聲嚎叫:“冤枉啊!冤枉啊!柳老師,他們都在誣陷我呀,他們都在冤枉我呀,我什麼都沒有說呀。”這時全班學生“呼”地一聲都站立起來,指著周成富說:“好了,你就是說了,每個人把你打幾耳光,才對哩!”柳老師看到這種陣勢,如夢初醒似的,一拍講桌,大喊起來:“反啦!反了天啦!熊森林、周成富,你們兩人,都給我滾出去!”周成富耷拉著腦袋,臉上掛著淚痕,慢騰騰地走了出去。熊森林一動不動地站在講台上,他的嘴角不流血了,但牙齒卻自己用力地咬出血來。不一會兒,下課鈴就響了。

當天熊森林就回家了,臨走時,他狠狠地瞪了周成富一眼,周成富的頭轉到一邊去,假裝沒有看見,他是害怕熊森林的目光吧?第二天,熊森林沒來上學,第三天沒來,以後再也沒來了。

熊森林事件後,柳老師挨了餘校長的批評,餘校長還親自和柳老師一道到熊森林家賠禮道歉,請熊森林繼續上學,熊森林起初對柳老師充滿了仇恨,但後來他想通了,他對柳老師說:“柳老師,你也是氣急了才這樣做的。學,我是不上了,我想在農村幹點有出息的事,謝謝你了!”柳老師握著熊森林的手說:“對不起呀,害得你不想上學了啊!”熊森林說:“沒什麼,我想我考上了高中也是要回到大安寨的,還是要當農二哥挖三斤半的。”“三斤半”就是挖地的鐵鋤,長長的,厚厚的,像男人的腳掌,生鐵鑄成,是掘地挖土的主要工具,一般都在三四斤左右,大楓樹人把當農民叫“挖三斤半”,有時也叫“修地球”或“農二哥”。但是,二十年後的熊森林既沒有“修地球”,更沒有上大學當幹部,他早早就去天津、北京等地打工,掙了點錢後自費學習攝影藝術,先在太極城租房辦了一個照相館,賺了一些錢後又去西安成立了“大楓樹夢幻攝影世界”專業攝影公司,出版好幾冊藝術攝影畫冊,搞了幾次攝影藝術展,既是有錢的老板,也成了人人羨慕的攝影藝術家!是啊,世世代代的大楓樹人在小神河一河兩岸修了幾千幾萬年的地球了,為什麼輪到我們這一代還要修地球呢?我們憑什麼一定要屈服於這樣的命運安排呢?

從此以後,柳老師沒有原來暴躁了,他不再打學生了,但對待非常調皮或屢教不改的學生照樣有法。他會抓住你的胳膊,說:“走,到我那兒去!”學生會乖乖地由他牽引,像耍戲的人牽著一隻木偶一樣。原來,柳老師表麵上拉著學生衣服,實質上他掐著學生很少很薄的一層肉皮,邊掐邊拉,學生為了減少疼痛,就會快快地跟著他一路小跑進了他的辦公室,然後耐心接受他的批評和勸導。緒宏就說:“怪疼怪疼的,就掐了一點兒皮皮兒,想跑,又怕那皮皮兒掉了,所以就任由他去擺布。”幾個遭受過這等罪受的瞎學生也深有同感:“真的!真的!你扭都扭不得,一點兒都扭不動,扭了,疼得要命!”

柳老師從來沒打過我,他也不敢打我!為什麼,因為我沒犯過錯誤呀!

我年齡小、個子矮,年年坐第一排,每個老師愛向我提問,我也愛向老師發問。好多次,柳老師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望著黑板束手無策,所以很煩,他說:“等我先把課講完後,你再問,行不行?”我說:“這個問題我們沒弄懂,你再講下去,就更不懂了。”他用諷刺的口氣說:“那,你來講。”我卻認真的說:“當然可以,那你就坐到我這張座位上,聽。”他氣得臉色發青,狠狠地盯住我說:“你還不得了了哩,想反天了哩。”我沒回答他,但我想我就是比你能幹,比你聰明,學生遇到不懂的題就是問我而不問你。他又說:“現在不是批判‘師道尊嚴’的時候了,莫非你還想寫大字報,還想造反不成?”我說:“我沒說給你寫大字報,我也沒想過造反,我隻是想請你把問題講清楚,別人不問,我就是要問。”柳老師看我跟他頂撞,且絲毫不願退縮的樣子,便大聲吼道:“魯力,你想幹啥?莫非我這個老師就這麼沒出息了,不值得你尊重一點兒?”我說:“就是不值得……”還沒等我把這句話說出口,柳老師抓起手中的三角板從空中向我的麵門劈來,我“騰”地一聲站了起來,盯著柳老師的眼睛,斬釘截鐵地說:“你敢!”柳老師也許是害怕我的眼睛,也許是害怕我的聲音,也許隻是嚇唬嚇唬我而已,反正他高揚的手臂最終從半空中收了回去,背到自己的身後去了,他果然不敢打我,而且氣得夾起課本,轉過麵,不上課了,回自己辦公室去了!下課後,緒宏問不解地我:“柳老師為什麼不敢打你?”我說:“我沒犯錯誤呀!”緒宏自言自語地說:“那他為什麼總要打我呢?”周成富馬上接過話茬兒說:“你是活該。”緒宏氣得要追打周成富,周成富嚇得趕忙跑到餘校長麵前,說:“緒宏要打我!”餘校長回過頭很不耐煩地狠狠瞪了緒宏一眼,緒宏嚇得屁都夾不住的樣子,頭一勾,腰一彎,轉身遛到廁所屙屎尿尿去了。

期終考試成績揭曉了,我仍然是全班第一,平均98.8分,其中數、理、化都是100分,第二名秦高舉平均90.8分,周成富、李香平均都在80分以上,緒宏平均13分,其中數學“0”分,全班排名繼續倒數第一。緒宏嬉皮笑臉地對我說:“哈哈,我們兩個又都是第一。”我說:“你那個‘第一’,回家要挨打的!”他說:“一學期隻打這一頓嘛,也不是天天挨打呀。”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

我同時被評為“文明學生標兵”和“三好學生”,這次發的獎品仍然是《毛選五卷》,不過,現在變成了“毛澤東著作全集”,小三十二開本,紙張軟而薄,像柳樹梢上知了的翅膀,字跡很小但非常清晰,爸爸不用戴上老花眼鏡就看得一清二楚,這樣的縮印本書皮是塑料的,紅堂堂的,放在手上重騰騰的,在沒有書的年代這是最好的書了,“紅寶書”嘛,這的確是我勤學好問的明證啊!

幾年來,爸爸把學校給我們頒發的所有獎狀都貼在被冬天火爐的柴煙熏黑的土牆上。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三好學生,人人都有獎狀,加上其它的獎狀共計二十八張,有的大、有的小,但都是紅黃色的花底子,黑油油的大黑字,四周有好看的花紋,最後都有八個同樣的大字“特發此狀,以資鼓勵”。媽媽用黑一點兒的麥麵打拌漿糊,白麵用於蒸饃或燒鍋盔,當然舍不得用,爸爸手拿用山竹做成的刷子刷掉牆上的煙塵,幫著我們把自己的獎狀平平整整地貼在牆上,爸爸說:“上高中了,你們每人再掙回來一些獎狀,這樣就可以把堂屋的所有牆壁,全部貼滿啦!”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