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挑著孩子去樓房(1 / 3)

路通老師好多年沒有從我家門前的秧田坎上經過了!今天,他挑了一個貨擔在秧田坎上歇肩,爸爸看到後,忙喊道:“喂!路老師,到家裏歇會兒吧!”路老師說:“時候不早了,還要趕路呢?”爸爸說:“趕也趕不回去啦,幹脆在這兒歇一夜,明天再走。”路老師便把貨擔挑到我家院壩頭放下,笑著說:“每次都要麻煩魯叔和魯嬸,今天又要麻煩哩!”

路老師貨擔裏挑的是自己的兩個女兒,大的叫路博博,小的叫路萍萍,大的在扁擔後麵,小的在扁擔前麵,兩個小孩睡得正香!

媽媽給路老師燒水喝,兩個女兒醒後吵鬧著說肚子餓了,要吃飯,媽媽說:“來,先喝一杯水,奶奶馬上做飯去。”媽媽給路老師一家三口做了半鍋麵片,路老師也許真是餓了吧,吃了好幾碗,兩個女兒邊吃邊說:“哎呀,麵片好香嗬,比媽媽做的麵片香多了!”

路老師的父母親和我的爺爺奶奶在神河街道本是鄰居,後來他父親做生意發了財,到縣城買了一大院房屋,全家就搬到縣城住了,他家在縣城也是有名的富戶。解放後,他家被劃為城市工商業資本家,屬於被改造和專政的對象,存款被查封,店鋪被“改造”,被沒收的偏房分給了五家無業人員居住,正房成了縣“文化館”的會議室和家屬院,路老師全家人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晚上,路老師圍著火爐和爸爸聊家常,媽媽給他的兩個女兒洗了腳,並且把鋪蓋用烘籠烤得熱熱兒的,告訴她們:“你們兩個先睡,奶奶幹完活後,陪你們睡!”我也圍著火爐子烤火,並且靜靜地聽著路老師講述他自己的故事——

我十八歲高中畢業後到樓房教書,三十六歲結婚生孩子,同年母親去世,我今年四十歲了嗬,已經半輩子人了哇!

解放前我隻有幾歲,在神河的生活我隻記得玩遊戲的事兒。神河那個時候隻有近百戶人家,全是低矮的瓦房和石板房。我家的房屋和你們家相鄰,小時候我還記得魯叔有一次提了一大桶鱉,炒了一大鍋肉,街道上所有的小孩都搶著去吃鱉肉。

後來,我家搬到縣城住,沒幾年就解放了,當時我隻有七八歲。再過幾年我家被“改造”了,什麼也沒有了,隻留下兩間又潮又暗又小又窄的偏房。父親第三年就病死了,隻留下母親和我們兄妹五人。

母親在國營縫紉店做雜工,鎖扣門、釘扣子,工資很低,不夠每月的買糧錢,晚上還得到我們學校拾掇一些學生衣服拿回家洗,掙一點零錢貼補家用。

我是在太極中學接受完中學教育的。做為一個教師,對建國後十七年的教育發展,我用一個“馬鞍形”的曲線形容之。解放初的接管、恢複、改造;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的平穩發展;大躍進時期的大起大落;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和1961年後貫徹“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的調整、回升時期。中央的文件也說,在這十七年裏,“教育戰線和科研戰線一樣,都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路線占主導地位,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在毛澤東思想指導下,在黨的正確領導下,辛勤勞動,努力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績”。

我在中學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我還是學生會文體部部長,我愛打籃球,更愛打乒乓球,是校乒乓球賽冠軍,還代表學校參加金州地區乒乓球賽。老師把我做為重點培養目標,希望能考上名牌大學,為學校爭光。盡管我家在舊社會屬於“剝削階級”,我父親開過店鋪,還辦有工廠,但我的求學生活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

1966年5月16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即“5.16”通知下達後,教育戰線迅速卷入“文化大革命”的漩渦。5月,縣上派出工作隊來到我校,進行“文化大革命”的發動工作。7月,學生放假後,全縣近千名教師集中在太極中學一連開了八十三天暑期集訓會,整整八十三天嗬!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鼓舞下,徹底揭批教育戰線的“黑幫”“學術權威”“走資派”“三反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整天就是開會,一開就是幾小時、十多小時,開會就是學習上級文件、寫大字報、揭發、批判、反省,鬥爭活動接連不斷。昨天還在大會上義憤填膺地揭發他人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衛道士的積極分子,今天就被人指責為資產階級黑線教育的忠實走狗,被鬥得啞口無言、膽顫心驚、體無完膚。許多老師遭受打擊,思想緊張,朝不保夕,視教書為畏途。

1966年8月,《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發布後,毛主席在北京接見“紅衛兵”,學校組織部分教師和“紅衛兵”趕赴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我也要求去北京,但學校拒絕了我的要求,說我的家庭出身有問題,從此,我的高中生活跌入低穀。

10月,受外地形勢影響,學生組織團隊,奔向全國各地進行“革命大串聯”。11月,“串聯”師生陸續返回,又組織了各種名號的“戰鬥隊”,其實是“造反派”組織,“走上街頭,衝向社會”,抓“黑幫”,揪鬥“走資派”。眾多的“戰鬥隊”因觀點不同,經過分裂合並,很快又分別加入跨係統、跨行業、跨地域的社會上對立的兩大派別“革命群眾組織”,即“紅七總司”和“八總部”。從辯論、相互攻訐的“文鬥”上升到棍棒刀槍、真槍實彈、相互對打的“武鬥”局麵。那時的學校基本上沒有上課,處於無政府主義狀態,學校不再存在管理和秩序。

大學不招生了,工廠不招工了,政府部門不招幹部了,知識青年要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我該怎麼辦呢?

打聽到正在招收半高山區小學教師,趕忙到太極縣教育局報名應試,一聽說我是太極高中畢業的“高才生”,教育局的人把我的名字在本子劃了一下,說:“好吧,你到神河區委會去報到,那裏會有人安排你的。”

我從早晨天剛亮就出發,一路步行,傍晚到達神河,找到文教幹事,知道我是縣城來的人,他說:“那你到樓房去吧,那裏苦是苦點兒,但,年青人嘛,就是需要鍛煉嘛!”

從神河到你們大楓樹二十公裏,從大楓樹到石門十五公裏,從石門到樓房二十公裏,都是山路,五十五公裏的山路啊!我這個所謂的城市知識青年還是第一次走這麼遠的山路啊!腳磨破了,起了泡,泡破了,皮磨掉了,見了骨頭,第三天才趕到樓房公社。我想象中的“樓房”雕梁畫棟、高聳雲霄,但樓房公社的所謂“樓房”不過是舊社會一財主家的兩層青磚瓦房,是一幢隻有三間的“樓房”,樓上鋪的是木板,樓梯是木板樓梯。現在的樓房住的人當然不是財主,而是樓房公社王書記。王書記握著我的手,熱情地說:“今晚上就在我這兒將就著歇一夜,明天你去上課吧,你就到三棵樹去,那裏的學校正需要老師哩。”

從公社去三棵樹是十公裏的毛毛山路,公社文教幹事領著我去的,一路上披荊斬棘,竟沒遇到一個人,隻看到一隻狐狸、幾隻野兔,還有一隻麂子呢。它們雖然嚇得我眼睛睜得滾圓,呼吸一直急促困難,但我把它們也嚇得驚惶失措,逃之夭夭。

天啦!這哪裏是一所學校!兩間土牆瓦房,屋頂有四五處碗口大的窟窿,地麵上有四五處圓坑,顯然是雨水滲下來後形成的積水潭。五張“石桌”橫在屋中間,石桌用方石塊砌成,桌麵上蓋著較大較平順的一塊石板。凳子就是石頭礅子,一摸冰涼冰涼,像數九寒天裏的冰塊,我的心也冰涼冰涼,像夜晚天空最遠處那顆即將消逝的星星!

十幾個小孩是我的學生,他們告訴我原來的老師去年就死了,一直到現在都沒人來教他們了!後來,我聽說,那位老教師在舊社會讀過幾天私塾,本來他是沒有資格教育新社會“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新青年的,但三棵樹這地方實在找不到第二個學文識字的人,老教師先是經過了一番洗心革麵,被要求不準教什麼隻準教什麼,便將將就就地教了好幾年,據說老教師最愛喝酒,說也奇怪,這偏僻山鄉什麼都缺,但不太缺酒,每家門前屋後都有幾棵柿子樹,僅有的一小塊“自留地”盡量種上甘蔗,年年都要燒點兒酒喝。除了甘蔗杆兒酒、柿子酒外,還到山上去采集五味子、野洋桃、馬桑椹、救軍糧等等,隻要是野果子,都可以拿來燒酒,我雖然不喝酒,但我嚐過聞過,不管是什麼酒都還十分純正、非常清香哩!到了冬天,那老教師邊在講台上熱酒、喝酒邊給講台下的學生講課,他一篇又一篇地要求學生熟記黨的教育方針、指示,“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麵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黨的教育方針,是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要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評資產階級。資產階級統治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