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艾蓮諾娜在她額上又撲了些粉。“現在完美了。”
她們一起下樓到廚房,席拉從卡羅的表情得知自己穿著這套衣服所產生的效果。
“女兒,你真漂亮!”
女爵挑起了眉毛,認同地點點頭。“醜小鴨可不隻是變成了美麗的天鵝呢。”
席拉想說些感謝的話——卻吐了。
席拉躺在床上,頭暈眩得厲害,腸胃還未複原。幸好沒有弄髒漂亮的洋裝,衣服正完好無暇地掛在五鬥櫃旁的衣架上。
她剛回到房間,艾蓮諾娜用水幫她擦洗,卡羅給她喝了止吐藥酒。現在她躺著等藥效發揮作用。
忽地,狹小的窗戶外頭有抓耙的聲音,一道影子遮蔽住了月光。“席拉?”
她立刻認出聲音。“吉悟瑞?老天爺,你在這裏做什麼?”她起身。“下去!倘若掉下去,你會折斷手腳。”
他大笑。她看見自己心愛的臉。“若是如此,你願意將我的頭鑲在床旁,永遠跟你在一起嗎?”
“那一點也不好笑。”她擔憂地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想見你,”他坦白道,“我們快兩個星期沒見麵,我也沒新課程可以學習。而且我渴望你與你的吻,備受煎熬。”
席拉嬌笑,想起他們一起做的美妙情事。情欲熱愛真是至美極樂啊。“今天不行。我人不舒服。”
“趕快痊愈,否則我幹脆死了算了!”他說,她不禁啞然失笑。
“別胡說八道了。真的沒辦法。”
“那麼明天,親愛的?”
席拉感覺到胃在燒灼。“我不確定……”
“席拉,我無法忍受沒有你的日子。”他哀求道。“倘若你不許諾明天見麵,我就跳下去。”
“好,好吧。我會過去。”她笑著喊道。
“太好了。”
“爬下去的時候要小心。”席拉突然非常疲累,看來卡羅給她的藥酒中摻了安眠劑。她還想跟愛人道別,卻不由得打起盹來。
吉悟瑞跳下地,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後仰望席拉房間的窗戶。熾烈的熱情今天無法止息,不過,他懷著更大的喜悅期待明天來臨。
他轉身走向通往森林的路。每次回村子,越發舉步艱難,他越來越無法了解村民。席拉從她父親圖書室拿來的書,帶給他知識,甚至使他超越了神父。他不覺得學習是件容易的事,不過卻有許多樂趣。
吉悟瑞覺得待在村子裏很不自在,因為村民也帶著奇特的眼光打量他。牧童的職責就是照顧動物,僅止於此。他甚至還得阻止伊麗莎白燒掉一本借來的書。雖然席拉打算冬天才跟她父親提他跟將來的事情,但他寧可自己去交涉。
一道影子倏忽掠過上方,吉悟瑞嚇一跳。他並不害怕。參觀過磨坊後,他不再相信相關詛咒。然而,他起了一陣寒顫。
吉悟瑞穿越森林,在腦中描繪明天學習完後要與席拉一起做的事,轉移注意力。他眼前浮現她赤裸身軀,渴望地伸出手臂,張開雙腿,想感覺他在她體內。在這件事上,老師是他。
他臉上突遭重擊,眼冒金星,不禁踉蹌後退。血從鼻子、破裂的嘴唇與口裏流出。“什麼……”他的手摸索腰帶上的小刀。
“你碰了那個女孩,牧童。”他聽見憤怒的耳語,好似是黑暗與他說話。他看不出來是誰。“你誘拐她,讓她懷孕!會死之身竟敢碰觸崇高之人?”
吉悟瑞回答之前,兩隻強壯的手已抓住他衣領,將他往上提。他仍然看不清楚對方,不過心裏明白是誰。“伊利茲先生,”口齒不清,那一擊讓他嘴巴又麻又腫,“我……”
他被拋了出去,撞上一棵冷杉。斷裂的樹枝刺進背部,撕裂他的肌膚。吉悟瑞痛得慘叫,掉到一地潮濕的針葉上。
他再度被舉起。“你讓她懷了孩子,混賬東西!你剝奪她進入天才圈子、成為科學家的機會。”
“我們想一起做研究。”他絕望地結結巴巴道。“拜托,請聽我說。您女兒教我讀書……”
“真是笑掉我的大牙,蠢物!”黑暗中傳來咆哮,“每個人都將知道你教了她什麼!”
“我沒騙您,先生!”危急中,他引用了一段柏拉圖語錄,證明自己沒說謊。“我想成為像您與席拉那樣的學者,拜托您!”一隻手抓住他的臉,將他往下壓回地麵。死亡的恐懼升高,籠罩他的心。“請您不要!”吉悟瑞感覺到有個舌頭在舔他流血的下巴。
“在你的生命中,你將一事無成了。”那暴躁憤怒之聲瞬間近在麵前,音調驟變得狂野粗暴而饑餓……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零點零九分
我張開嘴,將她的食指放進口裏,沒聽從自己的意誌。舌頭舔舐食指,吸吮血跡。我歎息一聲,閉上眼睛。
“你在做什麼?”她驚慌害怕,聲音如絲,然後昏了過去。她手臂垂落地麵之前被我一把抓住,舔淨她染血的手。每一個動作隻會讓我更加饑渴。
多香甜的味道啊!血質純淨,年輕的好血流過口腔,可惜太少了,無法滿足——我需要、我想要更多、更多……
我完全失控,咬掉她的手指,傷口湧出更多血,該死的詛咒之酒。
隻是,我仍有一絲猶豫,因為我不想被馬瑞克打敗。然而大廳彌漫著惑人的氣味,仙食不斷湧出,如流水般在我耳內汩汩作響。“浪費,”我體內有個聲音大叫,“浪費!”
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嘴巴貼近斷指,吸吮她的生命之液。我的精神恢複,再度振奮,體內某種原始東西蘇醒:巨大、力量與熱情,伴隨原始自然力一起複活,我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忘了吞咽。黑暗能量在體內流竄,激得我陣陣發顫。我感覺自己充滿電力,不希望損失一絲一毫,隻想繼續增強暢旺。
血從嘴裏流出,我快速吮嘬。一滴都不可以浪費,即使是這泛濫洪血!
“媽的,什麼!”有人箍住我脅下,把我拉離女子。我撞倒椅子上,麵具鬆脫,掉落在橫七豎八的腳、手臂與身體上。
不準打斷我進食!我四處揮舞,咆哮如雷。隻一拳,就讓那個身穿黑色製服的保安折斷脖子,飛入空中四米高。我還無法控製剛贏回的力量,畢竟已經很久沒用了。
我再次取飲食物,然而女子傷口已流不出半滴血。大廳裏還有很多機會可以止息饑渴。
有股特殊香味衝入鼻中,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氣。我一定要嚐嚐這個人!我手中拿著匕首,走向通道,那邊前麵堵了一堆慌張的群眾,全想逃離瘋人與那不長眼的子彈,卻反而被卡在通道,隻有少數幾個想到要找另一扇門。愚蠢的從眾本能。
男男女女從我麵前往後撤逃,如噴灑在熱爐上的水般飛濺。
我讓他們離開,因為我的獵物就藏在通道中的人群裏。渴望血的衝動灼痛又具體。
看到他們的臉時,我不由得放聲大笑。驚懼的眼睛因為害怕而外凸。我站在距離人牆兩米的地方,伸直的手中拿著匕首,刀尖預告似的直指他們。他們擠成一團,想在人群中尋找安全之所。氣味就從那邊傳來,引導我走向擁有精致之血的生物。
我快速地彈飛向前,旋轉揮砍,想要感受到那活生生的溫暖血液將我浸潤吞沒。
紅雨從四麵八方落在我身上,我砍刺四周察覺到的一切,不過,腳下仍循著氣味走去。我嘴巴大張,不間斷地喝下噴濺的血。
“你們什麼也不是!”
我譏笑因恐懼而尖叫不已的人。有個男人朝我衝來,我一拳擊碎他胸骨,他努力想要吸入空氣,最後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踏扁。“你們是被我豢養、供肉給我的畜生!”
老天,我發誓:我已經幾十年未曾如此活力充沛!
在可笑的格鬥場內,沒有一場格鬥能帶給我正在經曆的亢奮感,這種感覺不該結束。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因此喪命,有多少人為我刀所傷,從此殘廢——我比他們更有價值!
我扳倒一個女人,牙齒咬進她脖子,血不夠,便拿刀割開她的肉。血快流幹時,我旋即起身。還要更多!終於,我發現那個散發可口氣味的人。我還辨認得出對方是個年輕男子,不過基本上我無所謂。我隻想要他身上一樣東西。
“過來我這裏!”帶著權力、力量與萬能的紅酒過來,讓我成為女神!我的安樂鄉!我撕開他胸膛飲血,整個人在他身上挪動翻滾。
我咳出血,因為喝得太多而吐掉一大部分。但是我還想要更多。喝下、吞咽,流入我體內,永遠如此下去……
我發現自己置身通道內,光線也成了紅色,因為血濺到燈上,燈泡的熱度幹燥了血,變成一層薄膜。我半躺在一個脖子被我撕開的女人身上。
我驚懼地撐著身體站起來,環顧四周,腳底粘在地板上,三十多個人的生命之液漫流在地,成為我受害者的屍體倒臥四處。我完全沒給他們機會逃離到安全之地。
三十多個人!
“我的天啊!”我發出呻吟,癱靠在牆上。胃裏搖晃翻動,溫熱的液體湧了上來,我狂吐了好幾次。每吐出一次紅潮,我先前耽溺於其中的罪孽就離開一點。
人吃了某些藥之後,會做出事後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行為,對我來說,這種藥就是溫熱的血液,何況我被禁飲太久。不過,恍惚亢奮已經退了,冷靜出現。我又吐了。
我傾聽體內的聲音,它仍在。被血喚醒的東西從沉睡中蘇醒後依舊存在,頑固拒絕完全消失。它向我低語,要我不需懊悔。
而它說的沒錯。
我很清楚誰該負責,誰是罪魁禍首引蛇入內,驅使我搗毀沉靜的伊甸園。現場直播,全彩,在數百萬電腦使用者的雙眼前。而且,沒有戴麵具。
我抬起頭,看著通道內牆上的攝影機,綠燈閃爍發光。
刹那間我想到自己將“名垂青史”,將有一堆崇拜我、仿效我的精神異常粉絲,而且,我絕對會失去一樣東西:至今擁有的生活。
“馬瑞克。”我輕聲說,直盯著鏡頭。“我知道你也坐在那頭看我。”接著亮出匕首大喊:“你滿意了嗎,老兄?”我破音,停頓了幾秒。“你想毀掉我,可是我向你保證,我會先找到你、消滅你。”我靠近網絡攝像機,擦掉眼睛上麵的血。“然後,我會走上很久以前就該走的路:死亡之路。”
大廳裏人去樓空,皮包、鞋子與其他被丟下的物品散亂在座椅與地板上。我沿著通道走向更衣室。不見譚雅身影。
第一個出現腦中的想法是,或許她也像其他無辜者一樣遭我殺害。但是我排除這疑懼。她一定逃離了我身邊。
我不知道自己恍神多久。很可能有少數沒那麼變態的觀眾打電話報警,特別行動小組正往這裏趕來,何況存活下來的人也夠多。
我披上外套,打算回家再淋浴,但得先洗掉臉上幹掉的血層。洗臉時,別人的血又流進嘴裏。
欲望之火立即點燃。我很明白,要找回以前的節製力需要很長一段時間。黑暗時光——我的黑暗時光。貪渴這無法形容的紅色物質,真的是種樂趣。左手伸向下唇,打算拭去殘血,但舌頭卻快了一步,自然竄出將血舔掉。那血屬於有惑人味道的男人。
我掙脫掉不看自己這副模樣,跑向隼。
上路追獵馬瑞克前,得先回家整理一些隨身物品,開始著手寫的書是少數要帶走的東西之一。
飆過出口時,一片寧靜,甚至連雷夫也離開崗位避免遇見我。他真比我想的還要聰明。
出乎我意料的是,並沒有警車出現。就算我在公寓前停車時,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我孤注一擲,下車進入走廊。
電梯往上升,我的神經也隨著樓層升高更加緊繃。“別慌,”我對自己說,“他們不會那麼快就找出你是誰。”
隻要你老哥沒給他們線索的話——離開電梯,走向公寓門時,一個惡毒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門隻是掩著。
我馬上停下了腳步。警察不會犯這種錯,所以下一個驚喜在等著我?馬瑞克派了一個潛影鬼來,若我從格鬥場安然脫身,就打算把我收拾掉?
我走進屋內,打開燈。
乍看之下與平時沒兩樣,一切原封不動,沒有東西被亂放,也沒有搜索過的痕跡。
但是,有血的味道!
這次沒有激起我體內反應,血味中混雜了讓我困惑的氣味,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循味走向廚房,人未到達,便已看見紅色細流四布,漫溢在門口與鑲木地板上。房東勢必得打掉地板,木頭上的血跡是沒有辦法清除的。
我小心地看向角落。
我宛若被巨人當頭用力一擊,下半身緊力收縮,劇烈的痛苦貫穿全身,連心髒也絞痛。一個被人取出內髒的裸身女子躺在餐廳中央餐桌上,是譚雅。
我捂住嘴巴,吞了好幾次口水,甚至還得靠在門框上,因為雙腳抖個不停。“不,親愛的。”我低語,往前靠近一點。
就像筆跡人人不同,各有獨特之處,外科醫生在處理傷口上也有自己小小的獨門手法。馬瑞克下刀的方式很難被忽略。
我走過去,屍體仍有溫度。他又快又精準地解剖了她,就像我們以前一起做過數百次那樣。
他幹淨利落地縫合取出內髒之處的皮膚,使用透明的線,所以幾乎看不出痕跡。內髒整齊擺放在大大小小的盤子與碗中,腸子置於水槽,心髒則放在保鮮盒裏。
我不忍心看她的臉,很怕她死氣沉沉的雙眼責怪我。我小心握緊她的手,原先的驚懼已經轉成悲傷與痛苦。我承認,我不隻信任譚雅,我是愛她的。
“我很抱歉,因為我,讓你遭遇這種事。”我泣不成聲。“殺掉他之前,我一定叫他痛不欲生。”
譚雅肚子上有個信封。信封很長,紙是手工製的,雪白得怪異。廚房裏所有東西全染上了血,隻有信封不是,仿佛是憑空出現。旭特林字體龍飛鳳舞地寫著:致吾妹。
我撕開信封,一張卡片掉到手中:
濫觴之處。
或者一無所有。
那是馬瑞克留下的訊息,我明白內容指的是什麼。他想要貫徹意誌,要我跟他回東方。他若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到我的防線,那可就大錯特錯。
經過血的刺激洗禮,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我察覺外頭有腳步聲沿著走廊向大門靠近。根據聲音,來者是個男人,單獨一個人。
不管對方是誰,他時間拿捏得並不恰當。
我集中注意力,拿出刀子,潛伏在廚房入口。男人的速度減緩,停在大門口,但遲遲未行動。他為什麼不大叫?警方的人嗎?
“薩柯維茲女士?”聲音穿過門而來。“一切好嗎?”
“我在這兒,佛林德漢先生。”我鬆了口氣喊道。“我手上拿了一堆東西,才沒把門關上。您可以幫我關好嗎?”
“沒問題,薩柯維茲女士。那麼,祝您晚安。”咕咚聲傳來,佛林德漢先生幫我把門帶上。如果他進到廚房,將會說什麼?
“我該拿你怎麼辦?”我問譚雅,不希望讓她繼續躺在這裏,她值得更好的待遇。
即使難以理解又危險,我仍花時間處理譚雅。
我盡可能將所有器官歸位,然後縫合身體,在此過程中冷汗直冒。我擦掉額上的汗。
我謹慎地將她搬到浴室,放進浴缸。必須將她身上的血放幹淨才行。我仔細幫她衝洗,也洗了頭發、擦幹,再搬起她,放在我床上。搜證小組不會理解這屋子裏發生過什麼事,順序又如何。我甚至可以拿出一百萬歐元打賭,他們根本無法探出真相。
現在我才敢看譚雅的臉。
她雙眼緊閉,我幻想她很放鬆。她會原諒我把她扯進來嗎?
“我根本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我輕聲對她說,撫摸那因衝了熱水而仍有溫度的臉。她就像睡著似的。我在她額上長長一吻,蓋上棉被,然後離開臥室,準備收拾要帶走的幾件東西。
我先換衣服。選了一套深灰色套裝,搭配白色領帶,外麵罩上黑色毛皮大衣,最後穿好靴子。
可慶幸的是,馬瑞克沒有發現我的書,或者說沒有注意到。我將一些換洗衣褲塞進心愛的行李箱,還有我的書——那樣就夠了。隻要有錢,路上便能添購需要的東西,我要盡量避免負擔。
淩晨三點過後沒多久,我離開度過許多美好時光的公寓。就算能在對抗馬瑞克的戰鬥中存活下來,也不能再回到這裏。永遠不能。因為這緣故,我必須先料理好一些事情。
搭電梯時,我從大衣中拿出PDA,我調出清單。看見儀式與熟悉的名字,應該會讓我平靜。
〖莎拉·烏爾曼七十三歲
艾瑪·卡可夫二十五歲
艾蓮挪·卡可夫四歲〗
字母像在灼傷視網膜,完全沒有平靜可言。電梯猛地一晃後停住,門自動開啟,但是我沒有移動。
腦海中浮現老婦人——真的是老婦人了——的身影。烏爾曼女士拋棄了貴族頭銜,覺得那荒謬可笑。她從未犯錯,完美無瑕、親切和藹,對待沒什麼錢的人或命運多舛者非常大方。
她不知道自己與我有親戚關係,也不清楚體內潛伏著什麼。但若我最後輸給馬瑞克,那麼她一旦過世,或許遊戲就要重新開始。
目前仍不能確定她會轉變為不死魔,可惜那無法事前察覺。我什麼都做了,驗血、DNA異常篩檢、其他可以證明反常跡象的參數等等,就是找不出證據。
我隻能監視她的棲息地,伺機而動,或者先下手為強以防萬一。可就像對付亨德利·羅比茲那樣。
電梯門咻地一聲又關上。
“那或許不公平,”我喃喃自語,“卻不得不做。”你不能隻憑猜疑,就取走她的性命。
當然,我眼前也出現艾瑪與艾蓮娜的身影。要在這對母女身上做出這決定更困難。一個小孩!我的良心呐喊著,你很清楚當母親的是什麼滋味。怎麼狠得下心?
她是個未爆彈,我的知識如此回答。我按下開門鈕,兩扇門刷地一聲滑開。
我看著空蕩蕩的走廊、入口。我甚至不知道在知識與良心交戰中,誰是壞人,誰又是好人。
如果她成為車下亡魂,或者因其他原因死亡,日後造成的死傷將比引爆一架載滿乘客的飛機還要多,知識說道,還將我在通道中肆虐殘殺的影像呈現給我看。
我將之驅逐在外,試圖說服良心采取預定行動的必要性。“在我搜尋馬瑞克之前,她們一定得死。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她們若不會變成不死魔怎麼辦?良心強硬追究道。如果三個人都不會轉變呢?不就白白殺了她們?誰知道艾蓮娜以後能取得什麼成就?你直係血親中出現偉大的科學家也並不罕見,這點你心知肚明。如果她發現治療癌症的藥方呢?或者成為德國有史以來最優秀的總理?
我痛恨良心。電梯門又關上,我還沒想好要做什麼,或者該讓什麼事情發生。“我發過誓。”我喃喃低語,瞪著操作麵板。
對你自己發的誓,良心有點蔑視地說。我閉上了眼睛,在通道裏殺死三十多人的景象又浮現在眼前。就隻是因為我貪渴他們的血,自以為是神。我吞咽困難,影像播映不停,展示給我看一個不死魔會做出什麼事來。
知識又額外放送尖叫聲與氣味來迷惑我,我喘個不停,撐靠在牆壁上,想像電梯變得潮濕。潮濕,盡是血,就像通往更衣室的通道的牆壁……
“不可以。”我哀歎不已,用力睜開眼睛。電梯門自動開啟,我踏了出去。“不可以發生那種事。”決心已定,我對此有責任,就像要對大屠殺負責一樣。
我將行李放在隼上,綁至緊到不能再緊,然後躍上車座。PDA顯示烏爾曼與卡可夫的小家庭成員正在家裏熟睡。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我在心裏奮力抗拒這三起謀殺,但是,沒有其他出路,不能指望她們有人性。
隼疾駛穿越萊比錫近乎空無一人的街道,我加足馬力,極速狂飆,已經很久沒這樣。裏程表顯示最高數值,城市飛越身旁,車燈投射出長長的明亮光影,讓我想起《星艦迷航記》模擬“曲速跳躍”的片段。
我高度專注,飛馳在街穀之間,思緒裏隻有騎車,良心不再有任何發言權。
對馬瑞克的舊仇比過去幾十年還要熾烈,他迫使我采取行動,我極度詛咒他毀滅。前往貝爾格勒前,該從誰先下手?前往那個濫觴之地?
一六七七年九月十九日
鄂圖曼特裏布蘭
席拉醒來後覺得昏沉恍惚,不像一般的睡意朦朧。
光要睜開眼睛,就費了她好大的勁。然而映入眼簾的不是磨坊臥室裏的木質樓板,而是實驗室的石頭天花板,她不禁大吃一驚!
一股痛楚穿心而過,痛得她不停喘氣。下腹燒灼刺痛。她勉力支起身子,往下看。
她躺在一張解剖台上,長睡衣遮到肚臍,下半身裸露在外,雙腳彎曲扣在支架上。
席拉往後躺下,腹部肌肉拉扯之下,原有的疼痛轉為尖銳刺痛。
“不。”她呻吟著,絕望與困惑襲來。頭腦仍遲鈍麻木,如墜五裏霧中,頭昏腦漲。左邊不斷傳來水滴聲,她費力將頭轉過去。身邊另一張解剖台上躺著——
——吉悟瑞!
他衣服全脫光,人被清洗過,廢水從排水口流入放在下麵的桶子。屍體周邊的解剖台很幹淨,沒有半滴血。深褐色胸毛潮濕伏貼在幾近蒼白的皮膚上。他眼睛大睜,毫無生氣,冷漠地望進虛空。
下巴與鎖骨之間,脖子少了一大半!血汙的傷口很像遭到猛獸齧咬,肉被利牙撕開。她馬上想到吉悟瑞之前提過的熊。“不。”席拉悲歎哀傷,搖搖頭,想讓腦子清醒些。她慢慢坐起身,解開固定住雙腳的帶子。因為動作,使得下腹疼痛加劇,當她腳下地,撐著想走到愛人那邊時,情況更為嚴重。
雖然相距不到四步,對席拉而言卻像是有生以來要克服的最遙遠的距離。
她由於用力而喘息連連,癱軟在桌邊,實驗室天旋地轉,隻有死者怪異地靜止不動,成為旋轉的軸心。手臂有溫熱的液體流出,席拉沒去看,她知道那是血。
在極度痛苦與絕望中,理智逃入知識的安全地,她冷靜自製地觀察起牧童的屍體,仿佛那隻是一個標本。
傷口邊緣平整,但又並非完整無瑕像被刀子割過。事實上,喉嚨似被強健的猛獸咬開,肌膚蒼白源於失血之故。吉悟瑞一定是血盡而亡。
部分的她陷入哀傷,另一部分卻繼續尋找著能夠說明凶手類型的線索。
巫皮惡不會造成這樣的傷口,唯一的可能性是強大、憤怒的野獸。她認為是熊的傑作。但即使遭遇這類動物攻擊,隻留下單一大傷口的情況也實屬罕見。而吉悟瑞身上亦不見爪痕與抓傷,好似就這樣露出脖子,熊便哢答咬上。
她虛弱的身體已經撐不住,雙腿一軟,差點跌落倒地。
頃刻間,卡羅出現身邊,雙手與皮圍裙沾滿血跡。“你太早下床了。”他扶住她,幫她坐到屍體腳邊的解剖台。
她深吸了一口氣,下腹又變得灼烈疼痛,呼吸變得又快又淺。“發生了什麼事?”
“你睡著時小產了,女兒。”卡羅表情嚴峻。“我必須取走胎兒,否則你有生命危險。”
“取走?”她一直壓抑不去想的念頭,帶著殘酷的結果回來。她用最糟糕的方式迎接被自己否認的懷孕事實,卻沒感到悲傷與絕望。體內的科學因子仍具有保護優勢。席拉眼光飄向吉悟瑞。“他怎麼了?發生什麼……”
“我不清楚,也不在乎這個雜種發生什麼事!”卡羅氣憤填膺。“我正想逮住他,他竟敢在這地區隨心情亂播種,但在被撕爛的羊群中發現他。”卡羅臉上現出厭惡。
情緒一波又一波將她淹沒。“天啊。”她低語說道,眼淚決堤。
“我向你發誓,女兒,若不是熊先攻擊,我也會殺了他。”卡羅的聲音冷靜而單調。
席拉如鯁在喉。“可是他愛我、他希望娶我,我們還想一起成為學者……”
卡羅猛地放聲大笑。“他利用了你,玷汙你,席拉!褻瀆你!”他抓住她雙肩,抓得她又緊又痛。“我很熟悉這一類男人,愚蠢、性淫的蠢貨,癩蛤蟆奢望天鵝肉。他們隻想占有女人,用過後便不在乎對方如何。他死了,我很欣慰,女兒,你也理當如此。他一點出息也沒有,就像他父親與其他家人一樣。難不成你以為他能成什麼氣候?”
“他頭腦清醒,我教過他學習,父親,而且……”聲音消失。
他放開手,紅色的指印留在白色睡衣上。“那隻是浪費時間。”他陰鬱地說。“你背信忘義傷我至深,女兒。我如何向血族會解釋你已經不是處女了?”卡羅抹抹臉,無意中將血塗在五官上。
席拉看見自己深深傷害了父親,她的痛苦顯得不再重要,反而覺得自己要負一切責任。
“全怪你,也不是負責任的做法。”卡羅走到洗手盆,倉促洗掉手、胡須與臉上的血跡。“我應該想到年輕人的欲望與經驗不足最是危險。”他注視著她,沒有掩飾失望之情,然後擦幹手,思索一會兒。“等著瞧,看我怎麼帶你通過第二次聽證會。梅杜諾娃或許可以支援我們。”卡羅輕蔑地轉向吉悟瑞的屍體。“絕對不準這個雜種破壞我近年來的心血。”又轉過頭望著她,“以及你犧牲的一切,女兒。”他邊走開邊脫下皮圍裙,憤怒地丟到地上,走出實驗室。
席拉膝蓋無力,癱倒在放著愛人屍體的解剖台上哽咽啜泣,腦中科學思考那部分終於瀕臨極限。
她絕望透頂,眼淚簌簌滿麵,流經吉悟瑞赤裸雙腳,與屍水混在一起。同一天內失去了愛人與孩子,與他共組家庭的想象也揮發飄散,仿佛她注定永遠無法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庭。她抽搐痙攣,感覺到下腹刺痛,不得不彎身,淚水始終未曾停止。
過了好久,淚水才止住,席拉坐起來。
她清洗腿上已經幹掉的血跡,脫掉髒汙的睡衣,回到房間,她不得不再躺下,免得又昏過去。
原本隻想短暫打個盹,卻沉入噩夢連連的深眠,夢中同時被熊和巫皮惡追獵,她看見著火的磨坊,然後是一個男人的模糊形體,走出火中,朝她邁來……
很久很久之後席拉才醒過來,她抖著下床,想擺脫那些畫麵。她穿上衣服,舉步謹慎走回實驗室,想跟父親討論吉悟瑞的屍體。雖然卡羅希望他下地獄被千刀萬剮,她仍希望能將屍體送回他家,幫他舉行隆重的喪禮。
席拉了解他的憤怒,然而他忘記會有小孩是兩個人的責任。會懷孕,自己也要負責,隻是她無法解釋為什麼會受孕,因為吉悟瑞一直注意不在她體內射xx精。
她走過燈火明亮的標本室尋找卡羅。“父親,您在嗎?”她經過一排又一排架子,快到出口前發現一個新的玻璃罐。
席拉皺起眉頭,從掛鉤上拿下一盞燈,想看清楚內容物。
酒精中飄浮著一個保存完美、手指般長的胎兒,看不出畸形或異常,後麵有個玻璃罐,裏麵裝了胎盤。
席拉臉色發白,突然明白自己在看什麼。她後退了兩步,撞得身後架子當啷作響,差點倒下。她機警轉過身,扶穩搖晃的玻璃罐卻對上吉悟瑞的眼睛!去掉毛發的頭浸在溶液中,頭蓋骨被移走,看得見大腦。
席拉飛快轉身,逃出標本室,仿佛她夢中的魔鬼現身在後麵追趕。看了標本這麼多年,她第一次心生恐懼,全身起寒顫。
下腹突來的疼痛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暫時歇息後,她吃力走入一間研究室,在椅子上坐下來。她慢慢呼吸,強迫腦中理智分析的區域思考目前處境。
吉悟瑞的命運已經不用討論,父親將年輕人送進液態墳墓,報複他的行為,就如同收拾禁衛軍一般。他被肢解浸入酒精中,不可能送回給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