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七七年二月十七日
鄂圖曼特裏布蘭
席拉沿著蜿蜒小路快步前行,穿越拔地參天的冷杉林,一群烏鴉在頂上盤旋,雪深淹沒腳掌。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席拉終於不用在父親陪伴下離開磨坊。雖然她比武打敗了法蘭斯,贏得特權,仍需要克服一些事情以後,才能付諸實行。
對於久未涉足的外麵世界,她沒有害怕,反而隻擔心一個特別的對象:吉悟瑞。
八個月過去,他完全沒有音訊,也沒上門來找她。席拉忖度多日,不知去見牧童是否恰當。一直以來,她仍希望一切像以前一樣沒變,所以憂懼被公然拒絕。麵對麵相見,隻要一句話,即能讓希望破滅。
但是,無論如何她都要見他。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與淳樸人們唯一的連結,那連結係合了某種與理性和科學不相幹的東西。她迫切想跟他談談,解釋那夜他目擊的情景。
她與卡羅也察覺到村民不再到磨坊求醫。卡羅將之歸功於治療出現成效,但席拉覺得是那次事件造成的。吉悟瑞也許跟別人提過,而後一傳十、十傳百……
果斷地踏出森林後,眼前一片白雪皚皚的寬闊平原,她深吸一口氣,將冷冽空氣吸入肺裏。到達吉悟瑞住的村子至少還需兩個鍾頭,她索性跑了起來,想要快點到達目的地。
快跑對席拉而言小事一樁,不怎麼吃力。她從小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在糧倉裏鍛煉身體,練刀習武,早已練就持久韌性。
就這樣,她很快接近坐落在緩坡上的簡陋聚落,聚落旁邊有條小溪。席拉放慢腳步,腦中轉了一下念頭,便拉起披肩蓋住頭。可不能兩三下就被人認出她的臉。
她一進村子,狗兒此起彼落狂吠。屋子老舊,桁架斑駁,石頭也龜裂,這兒的人沒錢整修。風吹散煙囪飄出的淺灰色煙霧,外頭不見人跡。偶爾聽見動物畜欄傳來的聲音,此外萬籟俱寂。
倘若沒記錯,吉悟瑞提過跟家人住在街道右側第一間房屋。於是她轉向外觀最殘破的房子,屋旁建有狹小的畜欄,後頭延伸出一個孤立的柵欄,春夏時,羊群棲息於此。
席拉被眼前的貧困嚇倒。跟父親在磨坊度過的年月,生活不虞匱乏,免於窮苦貧瘠,讓她幾乎忘記以前與母親共度的日子。而今,即將傾圮的屋舍召喚出她的過往歲月。
席拉走近吉悟瑞的家,敲門。沒多久門開了,露出一雙墨綠色瞳眸。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正詫異望著她。女孩衣服上斑汙累累,外罩羊毛夾克,腳上是樸素單薄的鞋子,看起來不過像片皮革裹起似的。“什麼事嗎?”
“吉悟瑞在嗎?”席拉問,察覺到自己的口氣對沒有惡意的陌生人而言太過強硬。
年輕女孩從頭到尾打量她。“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
“我是怡……”她差點忘了自己的新名字。環境使人迷惑,她又變回有邪惡眼神與胎記的小女孩。“我是席拉。”
“庸醫的女兒!”對方快速畫了十字,垂下目光,避免看到她的眼睛,隨手就要關上門。“走開!我哥哥不在家,他也不想見到你!”
席拉右手抵住門不讓關上,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好嗎?我隻是想跟他說說話。”
“走開,”年輕女孩絕望地說,“這裏不歡迎你。”
“誰在外麵,伊麗莎白?”吉悟瑞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別那麼大聲,父親想歇息一會兒。”
“隻是個乞丐。”伊麗莎白朝後麵喊道。“放狗出來,讓它把人趕走。”
“是我,吉悟瑞,席拉啊!”她大喊,“我想見你。”
腳步聲倉促趨近門口,伊麗莎白消失,換成年輕男子出現在門後。他穿著棕色長褲、襯衫與靴子,脖頸上圍了圍巾禦寒。“席拉。”他開心地叫喚,眼睛晶亮,但喜悅之情又隨即隱沒。“你想做什麼?”
“談一談。”看見他,席拉終於鬆了口氣,體內湧起一股暖流蔓延全身,而且口幹舌燥,手心冒汗。她傾身向前,在他耳邊低語:“那夜你看見我殺死巫皮惡的事。”
“別在這裏。”他到門旁拿起外套,走了出來把門關上。“我們走走。”
席拉很開心再見到朋友,又覺得他有點冷淡矜持。失去他的恐懼逐漸膨脹。她還沒開口說話,吉悟瑞家的門又打開,伊麗莎白拿了一柄鐮刀出來。“你不能把他帶走。”她邊叫邊衝過來。
“回家去,妹妹,”吉悟瑞命令道,“她不會對我怎樣。”
叫聲引來其他居民,紛紛上街探望,幾個男人甚至慢步走來,圍住年輕人與席拉。
“她不應該來糾纏你。”他妹妹張皇失措要求道。“我不希望你跟她有牽扯,父親也不會同意。”
有個男人上前一步,把女孩拉到身後,直盯著席拉的臉,但避開眼睛。情形就跟她以前住在古魯薩時沒兩樣。“你到村裏來想幹什麼?你和你父親從未大白天在我們這裏出現。”
吉悟瑞麵露笑容打圓場。“我找人請她來的。我已經不舒服好幾個星期,希望她推薦藥草給我。”他謊稱。“我們正要去森林,有處地方可以找到被冰封的藥草。”
“冰過的才能發揮功效。”她出聲幫忙。他說了那個借口,讓她好想擁抱他。“而且一定要表麵結霜,不然沒效。”
男人看向伊麗莎白。“聽起來很合理。有什麼好吵的?”
她垂下手臂。“她一定暗中在搞鬼,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神父說過……”
吉悟瑞瞪了一眼,她旋即住嘴。他不希望在此聽見神父的意見。“在你受寒之前進屋裏去,妹妹。”
席拉綻放甜美笑容。“如果你真著涼了,我有劑藥方能治療感冒,伊麗莎白。”
“我才不會拿你跟你父親任何東西呢。你們都該死,雖然有些人不願意承認!住在磨坊或是在那裏出入的人,全都受到詛咒。”她轉身跑回屋裏。男人看她跑走,也慢慢散去。
“謝謝你。”他們靜靜離開村子時,席拉對吉悟瑞說。“你妹妹為什麼要罵人?”
“還不是因為一個傳聞,此外無他。你父親的父親與你曾祖父那時就已住在磨坊裏,他們全長得一樣,好似孿生兄弟。此外,從來沒人看到過有女人或是妻子或是後代。”吉悟瑞朝她伸出手。“你是第一個小孩,所以伊麗莎白跟其他一些人才會對你起疑。”他拉著她轉入旁邊林子。“來,我帶你看看之前說過的地方。”
席拉由他拉著走。“我是母親養大的,她過世後,父親才把我接過來。”
他哈哈大笑。“這個解釋絕對沒人想得到,他們寧願相信——什麼來著——坊裏住著惡魔。”
花了一點時間,兩人才走到冷杉林中一處空地,正中央有株大橡樹,樹椏遮天伸展,宛如擺出防衛姿態,牽製住四周樹木。常春藤纏繞其上,即使在嚴寒冷冬,也給人蒼鬱扶疏之感。
席拉看呆了。“真美。”她沒有放開他溫暖的手指,享受這年輕男子陪伴身邊的感覺。他又把她往前拉,走到橡樹底下。
“我能找到這地方全是命運安排。附近有大熊出沒,攻擊我的羊,把它們嚇跑。我找羊時,找到了這裏。”吉悟瑞點起火取暖,然後望著她的眼睛。“現在告訴我,我在磨坊前等你時,看到的究竟是什麼?”
“那是你不再來找我的原因嗎?”
他猶疑不決。“當時所見讓我困惑又不知所措。”他終於坦承道。“等我又尋回勇氣時,已經不敢去找你了,因為我嚇得落荒而逃。”
“你跟別人說過這件事嗎?”
他點點頭。“跟神父提過。他發過誓,不會告訴別人。”他握緊她的手。“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希望了解,才有辦法再像以前一樣信任你。你們在磨坊做些什麼,為什麼夜裏要將殘廢的巫皮惡放在門前,讓她獲得力量,最後又把她斬首?”他渾身一抖,覺得毛骨悚然。“而你,席拉,你的動作宛如戰士。對抗大山貓時,我就清楚你勇敢無畏,可是,對方是個不死人!麵對巫皮惡,你不恐懼害怕,反觀我,卻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
席拉斟酌了一會兒,想起父親交代不能透露研究與知識的事。然而,她不願意拿才剛萌發的和解來冒險,以致在最後關頭失去吉悟瑞。
她知道,對於沒受過教育的人來說,吉悟瑞頭腦算清醒明智。忽然她靈光一閃:若激起他對科學的熱情,兩人便能一起做研究:他待在她身邊,生活也可以過好一點!何況,能向父親證明吉悟瑞不是他認為的沒出息的牧童,對她來說大有樂趣。
她嘴角漾起微笑。“我一定會解釋清楚來龍去脈,但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即使是神父。”
吉悟瑞躊躇不定。“我不知道……”
“發誓!”席拉哀求道,抓緊他手指邁前一步,兩人身體緊貼相偎。她體內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新感受,全身一陣顫栗。“發誓,吉悟瑞。我會帶你參觀我的世界,看看我在磨坊裏的生活,你便能明白那一晚發生的事。我們隻做對人們有益的事情。”
“我發誓,席拉。”
這次換她拉著他。“那麼,跟我來吧。”
中午剛過,他們便抵達磨坊。
席拉之所以雀躍欣喜,理由有好幾個。較之從前,她與吉悟瑞更加親近,還將帶他進入自己的世界,她很期待他的反應。而即將發生的一切,也會成為實驗。卡羅認為,普通人要不是誤解他們的工作,就是完全無法了解,席拉想證明給他看事實並非如此。這是兩位科學家之間的競賽。
她打開門,讓吉悟瑞進入廚房。“你絕不可告訴別人。”席拉低聲再三提醒,情緒亢奮,臉靠他很近……然後,再也抗拒不住。她想體會熱情擁吻的滋味,不隻是女兒親吻父親的感覺。
交織著欲望與科學上的好奇,她的嘴輕觸他的唇,短暫倉促,卻足以讓她一陣酥麻。然後,她望著他的眼睛。
吉悟瑞呆若木雞,他太震驚了。
席拉羞笑轉身操作機械,斜麵轟隆滑入地底國度。“來,吉悟瑞。別害怕,等下給你看的東西不會傷你一根寒毛。”她快快走下斜麵。
他踟躕地跟在後麵,但心裏的排斥感降低,求知欲增強。三層樓的導覽於是展開。才逛完第一個有解剖台的房間,吉悟瑞便已明顯舌頭打結,說不出話。顯微鏡中看到的世界讓他著迷不已,剛開始還不相信血液看起來竟是那個樣子。
席拉一邊向吉悟瑞講解他們對巫皮惡做了什麼,理由何在,一邊仔細觀察,留心他的反應。不過她沒說出卡羅在村井中加藥劑的事。她不能透露那麼多,時機尚未成熟。
他們踏入標本室,席拉給他看被切下的頭,說明大腦的結構。這時吉悟瑞白眼一翻,踉蹌倒地。
席拉低聲輕笑,給他聞了嗅鹽,讓他能夠站起來。他臉色慘白,步履不穩地走出房間,靠在通道牆壁上。“那……太可怕了。”他氣喘籲籲,抑製住惡心感。“有那麼多……人類的……肢體……”
“我們稱那叫‘標本’。”她關上門,免得他還要再忍受那些景象。“是很重要的觀察標本,可以保存很久,不斷觀察。”
“從哪裏來的?”吉悟瑞打了個嗝,看得出他極力控製不要反胃,以免吐到女孩腳邊。
“從大城市裏買來的,就像所有科學家一樣。”她騙他。以後或許再告訴他有些標本是從附近墓園挖來的。她牽他的手,帶他回廚房。
“你覺得如何?你有興趣做研究嗎?”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著她,臉色始終蒼白。“你真是個特別的女孩。”他若有所思地說,一手支額。“我有很多事情得想想。”他搖搖晃晃起身,席拉扶著他。吉悟瑞打了陣寒噤。“你怎麼受得了?那些死人,被砍下的四肢,被切割的軀體,你們甚至還跟巫皮惡打鬥,就為了……”
“我從小就這樣。”她開朗地說——然後又偷了第二個吻,這次停留比較久。他眼睛閉上,她卻睜大瞳孔,觀察他的表情。他似乎很享受,跟她一樣。她往後退,舌頭舔唇,品嚐他的味道。“但我從未學過牧羊。”
“那絕對比肢解死人還不容易學會。”他露齒而笑,臉頰上又恢複血色。“我得走了,席拉。天色快暗了,若是午夜前未趕回家,伊麗莎白一定會召集全村到磨坊來。”吉悟瑞走向門口。
“我送你。”她立刻接口說,然後披上外套。
“你認為我一個人沒辦法照顧好自己嗎?”他似乎有點顧慮。
“才不是,我隻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她打開門,走了出去。“我們太久沒見麵了。”
“那倒也是,席拉。”他麵露微笑,拉起她的手。
烏鴉從城垛群飛而起,呱呱奔向漸趨陰霾的天空,仿佛在歡迎黑暗來臨。
他們沿著路靜靜漫步,往村莊方向走出森林。“你以前提過巫皮惡是猶大之裔?”她開口道。
“他們怎麼了?”
“在古魯薩時,我從未聽說過他們,在父親的書裏也找不到他們的線索。”
“真的找不到?”他聳起肩。“這裏人人都知道。他們雖然很少攻擊人,一旦侵襲,往往就是大屠殺。有時候得犧牲一整村的人,才能滿足他們的饑渴。而且,他們總在死人身上畫下三個血色十字。”
“那代表什麼意思?”
吉悟瑞蹲下來,拿雪扔她。“像你這樣的學者竟然不知道?”他戲弄她。
“請當我的老師,哦,有智慧的牧童。”她也挖苦他。
“我聽說,那代表羅馬數字三十。三十是……”
“猶大出賣耶穌得賞的銀幣。”她推理道,看見他一臉愕然,不禁開心起來。“有人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嗎?”
他搖搖頭,讓她有點失望。“猶大之裔隻能目擊一次——在他被殺前不久。”
兩人繼續安靜走著,享受相聚時光。“很快就到了。”在村裏的人看見之前,吉悟瑞停下腳步。“接下來我一個人走就行了。”他傾身緊緊擁抱她。
嘴唇再度相貼,這次席拉無法保持距離以科學家的身份觀察。體內那股感覺太強烈、太動人心魄,升起一種想要更多的渴望,而非隻是一個吻。
“還要再等八個月我們才能再見嗎?”她撫摸那長出胡茬的臉。
他親吻她的手指。“不會的,席拉。我每個星期都會去看你,我保證。”吉悟瑞放開她,朝村子方向跑去。
“別告訴別人你看到的事情啊!”她揮手大喊,直到他在一個屋角轉彎,看不見為止。
席拉很高興能鼓起勇氣來找吉悟瑞,並透露實情。他不應對她與磨坊的詛咒心生畏懼——隻有告訴他真相,才能消弭恐懼。“我會讓你成為一位學者,我最心愛的人。”她微笑低語,然後轉過身。
兩個男人仿佛憑空出現似的佇立在她眼前,背後拉著雪橇,裝滿一大捆木柴。席拉沉浸在思緒裏,完全沒察覺到這兩個村民。
“吉悟瑞不可以告訴別人什麼?”右邊那個較胖、年紀較大的人發問。兩個人的胡須同樣又灰又長,很可能是兄弟,身上散發冷冷的煙味,大概是燒炭工人。
“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另一個接著問道。
胖的那個緊迫盯著她。“那是……你是磨坊裏的女孩!”他放掉麻繩,畫了個十字。“你把他帶到磨坊去了,是嗎?”
他的同伴也一樣畫了十字。“她也在他身上下詛咒了嗎?”他猜疑道。“誰知道他會給村子帶來什麼麻煩。”
席拉不曉得該如何回答。美好的一天毫無預警有個悲慘的結尾,比起自己,她更擔心吉悟瑞。她來回看著兩個男人。
“停下來!”胖子威脅地揚起拳頭,“你那邪惡眼神離我遠一點,聽見了沒?你沒辦法傷害我!”
席拉頓時覺得,戲弄他們與他們的荒謬迷信似乎大有樂趣,於是她挑釁地抬起頭,眼睛盯住他。
“你認為我有什麼力量,你這蠢蛋?”
男人又畫了一次十字,並且一邊往後退。“該死的東西!”他咬牙切齒責罵,然後大聲祈禱。
“看我不把邪惡打出你的體外!”另一個拿起手臂粗的木棒,朝她揮來。
席拉獰笑一聲。她還未曾需要跟兩個對手打鬥,倒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夠承受得住強壯男人的攻擊。她屈身偷襲,從底下給那男人左後膝窩一腳,男人倒臥雪中。
她的眼角瞥到燒炭工用來拉雪橇的麻繩飛至,胖子揚鞭似的操使繩索,想拴住她的脖子。千鈞一發間,她拿住繩端,緊緊握住。“要我在你鼻子上變個疣嗎?”她戲謔道,舉起手。“你們不就相信那番胡說八道,不是嗎?”
胖子鬆掉麻繩,同時抓起一根棍棒,大吼一聲迎麵劈來。
攻擊比起法蘭斯的速度要緩慢得多,所以席拉允許自己臨到頭才閃避。接著她伸長手臂,跳向對方。“若讓我碰到你,你將沒辦法睡覺。”她陰沉喊道。“或者抓走你的靈魂,送給惡魔,讓你終其一生受侵擾。”
“不要!”他驚恐萬分地拔出刀。“離我遠一點!”
她看著那把生鏽的鐵棒在眼前晃動。兩方交鋒如今突然出現新挑戰,席拉樂意接受。背後傳來一把粗厚大刀抽出鞘的呼呼聲。她也挺有興致玩玩遊戲。
用力踏地的腳步聲接近,另一個燒炭工從雪地裏撐起身,襲擊她。
席拉露齒冷笑,手一邊抽出外套底下的大馬士革匕首,一邊繞著猛攻的男人,然後一刀刺進他臀部。她想激他勃然大怒,耗費更多氣力。
胖子衝過來,席拉擋開刀,快速弧形一躍,在他左臉上劃一刀。“太慢了。”她一笑,攀上柴堆。“你們怎麼啦?”拿刀的手先藏到後麵,然後是另一隻手。“我哪隻手拿著武器?”
燒炭工麵麵相覷。“她一定是惡魔附身。”胖子在胸前又畫了個十字。“否則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怎麼可能像她那樣打鬥?”他打算溜之大吉。“我們一定要報告神父。”
她可不準。
隻有一個方法能阻止。
她從柴堆上躍下,落在過胖的燒炭工麵前,一個假動作,以未拿武器的右手佯裝攻擊。那男人一個橫跨屈膝,脖子中了她第二擊。席拉水平刺出,刀刃前移,刺穿肉與血管。那男人喉嚨咕嚕一大聲,血飛濺而出,倒臥在地。
“巫皮惡!”他同伴驚慌大叫。
“不,當然不是。”席拉回答,同時朝他逼近,先刺中上臂。他彎下身,從下巴被往上劃了一刀,刀尖沒入腦中,就此送命。他舌頭被刺穿,阻礙他出聲尖叫,最後倒死路上。
看見倒臥在前的屍體與四周騰騰蒸起的血的熱氣,席拉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或許她應該驚訝、後悔,但理智卻非如此告訴她:他們對話的唯一目擊者己死,無法再出賣她或吉悟瑞;而她輕而易舉對付兩個人,又增加了新的標本收藏。她尚未擁有真的很胖的人。
席拉將雪橇上的木柴滾好,堆成一個小斜坡,使勁將兩個男人往上抬。拉人力車很費力,但她仍設法達成。
途中她左思右想該如何跟父親解釋,最後決定什麼都不說,永遠保留秘密,讓標本消失在最隱密的角落。
連天空似乎也理解她行動的必要,因為天降下大雪,掩蓋了雪橇滑行的痕跡。
將不會有人知道燒炭工到哪裏去了。
一六七七年九月十九日
鄂圖曼特裏布蘭
麗迪亞·梅杜諾娃女爵宣布將帶著徒弟艾蓮諾娜來訪,卡羅與席拉這晚在舉行血族會的大廳裏設宴準備款待。
席拉滿腦子吉悟瑞的影子。那天談過話後,他們幾乎每個星期碰麵。冬天離去,對吉悟瑞這年輕男子而言,逗留在磨坊附近越發容易。然而羊群不願意走進森林,所以他們在冷杉前的草地相會。
席拉很高興吉悟瑞堅持不懈學習讀與寫,她盡一切力量提供他知識所需,擴大他的渴望。對她來說,他是個優秀的學生,因此五月便教他拉丁文。然而她也注意到他始終無法與她匹敵,不過她無所謂。能同時擁有朋友與愛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也明白,教導吉悟瑞是一種實驗。
一樣那個五月,席拉興奮地給吉悟瑞看某本書中描繪的男女交合圖。該來的總是會來,而且也在她計劃中:不單局限於理論上的觀察。席拉與吉悟瑞在橡樹下翻雲覆雨,熱情熾烈。她無止盡地享受歡娛——在那之後,他們經常共赴巫山。
與吉悟瑞有肌膚之親,等於拿晉升卡羅徒弟的位置冒險,但在幸福的當頭她顧不了許多。有道陰影籠罩著春夏兩季,不過她說服自己,不需要血族會也能成為科學家,欲借此驅走不安。能有什麼比與吉悟瑞一起在磨坊過活、不仰賴那秘密組織而做研究還要愜意呢?
席拉攪拌食物,抬頭望著正從櫥櫃裏拿出餐具放在托盤上的父親。他微笑著回望她,然後穿越通往糧倉的門。
她很確定父親完全不知道她跟吉悟瑞做的事。隻要席拉繼續從事研究,準備下一次的血族會測驗,他便允許她獨自在附近遊晃。年底等吉悟瑞掌握基本知識後,她會向他坦白,自己與他嘲笑的牧童做了什麼。
鍋裏飄起一團蒸汽,食物氣味撲鼻。她一陣反胃,不得不壓抑作嘔的感覺,雖然她很喜歡吃酸白菜。事實上,這幾個星期以來,她的飲食習慣產生巨大變化,胸部偶爾脹痛,她不喜歡這樣。她趕走腦中念頭,隻把那當成女人一般會遇到的婦女問題。
馬車到達,席拉連忙出去迎接客人。“父親,她們到了。”脫掉圍裙、打開磨坊塔樓的門時,她立刻往糧倉一喊。
女爵正好從深棕色馬車上下來,徒弟已站在一旁,伸出手攙扶她。兩位女士皆身著暗紅色服飾,繡上白色圖案。梅杜諾娃的服裝更為貴重、華麗。扇子拿在左手。席拉仍是一貫的藍色洋裝,看起來像樸素的女仆。
“歡迎大駕光臨。”她招呼訪客,恰當地屈膝行禮。“請進,女爵。我帶您進入大廳,晚餐馬上可以上桌了。”
麗迪亞麵露微笑,點點頭。“你如夜晚星光般煥發燦爛,孩子。”她說。“什麼讓你改變了呢?”
“因為看見您讓我開心,女爵。”她回答,再次行禮。
“即使你父親因為我的關係而對你那樣嚴格?”麗迪亞的語調戲謔。“那這個世界還真配不上你的善良。”她舉起拿扇子的手,艾蓮諾娜爬進馬車拿出一個大包裹。“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感謝你的寬容。吃完飯後,艾蓮諾娜會幫你穿好,解釋物件的使用方式。”徒弟走上階梯。“你準備飯菜時,她也可以幫忙。我自己會上樓去。”
女爵走向糧倉入口。馬車夫將車調頭,跳下駕駛座,取下頂上的燕麥飼料袋,固定在馬兒頭下。
“晚安。”艾蓮諾娜彎身鞠躬。“請問可以將它放在哪裏?”
席拉指了下廚房裏的板凳,然後看著年輕女子,對方年紀稍長。第一次見麵是在血族會測試後,但是她沒有注意到對方,因為她的心思全陷在測驗結果中。
艾蓮諾娜麵容姣好,淺藍色雙眸流轉顧盼,想將屋內一切盡收眼底。她噴了香水,臉撲上白粉,兩頰與唇點上紅色胭脂,眉毛畫得又濃又黑。
她看著鍋子問:“酸白菜?”
“酸白菜與菜色豐富的大鍋菜,搭配麵包與酒。”席拉解釋,沒忽略她驚訝的眼神與不可置信的語調。“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事。”艾蓮諾娜客套地笑了笑。“我母親平日很喜歡吃鵪鶉、塞了魚子醬的蛋、烤鹿肉與丸子,今天正好換換口味。”
席拉歎了口氣。“恐怕我們簡陋的食物會不合胃口。”
艾蓮諾娜將酸白菜舀進碗裏,偷拿一口菜放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嗯!無論如何,我已經愛上這味道了。”她笑著說。“我母親會喜歡,席拉,別擔心。大家都知道你父親,不雇用仆人也應付得來。不過,今天應該有人幫你。”她搬起鍋罐,“這要拿到哪裏?”
她的愉快心情感染了席拉。“從階梯上去。”她喜歡艾蓮諾娜。
食物美味可口,大家吃得十分盡興。餐後,女爵與卡羅想私下聊聊,因此卡羅讓席拉與艾蓮諾娜把餐具收到廚房去。
“艾蓮諾娜,教教席拉年輕女子該怎麼裝扮。”麗迪亞建議道,然後輕搖折扇,送點涼風。“我們晚點過去找你們。”
兩個年輕女孩收拾整理,離開糧倉上樓,把餐具拿進廚房。席拉再次壓抑住作嘔的感覺,酸白菜讓她的胃翻攪,以前從未有過。她很快喝了杯牛奶減輕不適。
艾蓮諾娜拿著包裹問道:“你的房間在哪裏,席拉?”
“上麵,屋頂下方。”她走在前麵,兩人一起上樓。房間中央用帆布當牆,隔成兩邊。“這邊屬於我,那邊是父親的。”
艾蓮諾娜走到床邊,拆開包裝。“我要送你漂亮的東西。”拿出一件白洋裝舉高,“你看。”
“送我的?”席拉睜大眼看著禮物。“是絲做的!”
“領口還繡上了白珠。”艾蓮諾娜把衣服反過來,背後的黑色花飾刺繡出現眼前。“一定很適合你,席拉。”她小心翼翼將洋裝放在棉被上,走過來。“來,我幫你穿上。”
席拉脫掉藍色的洋裝,隻穿著內衣站在艾蓮諾娜麵前。“那一定很貴吧?”
“非常昂貴,席拉。不過,梅杜諾娃女爵送的禮物理當如此。”笑聲揚起,又是那無憂無慮、令人喜愛的笑容。“你知道嗎?我很開心今天能來。”她挽起席拉的胳膊走向五鬥櫃,櫃上有麵鏡子。“我很少離開母親的城堡,像個囚犯似的過日子。”
“我也是!”她熱切注視著艾蓮諾娜從箱子裏拿出小小的瓶罐與扁盒,排列在五鬥櫃上。兩位年輕女子之間有了聯係。
“我相信所有徒弟應該都差不多。”艾蓮諾娜又拿出大小不同的刷子,然後看著席拉。“仔細聽好,我們本來就很有魅力,但我要向你說明,怎麼讓自己更增添吸引力。”
課程持續一個多小時,席拉終能一窺化妝的奧秘,她發現,那也是一門科學。她學到了如何強調兩頰,凸顯雙眸,強化低領的效果,以及哪個身體部位應該搭配哪種香氣。
當她終於站在鏡前時,幾乎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在艾蓮諾娜的巧手下,她完全轉變成另一個女人,更為老練嚴肅。是的,嚴肅卻也比她想象的更美麗。
“現在穿上洋裝,席拉。”艾蓮諾娜幫她套上衣服,綁緊馬甲,強調腰身曲線。她細心刷梳席拉的黑色長發。“等你之後戴上徒弟的假發便完美無瑕了。”她鑒定道。“我都要嫉妒你了,你看起來竟如此美麗。”
“我大概是血族會裏唯一沒有紅發的人。”她心不在焉地說,被自己鏡中倒影深深吸引。
艾蓮諾娜蹙起眉。“你怎麼知道的?你父親並未告訴你。”
席拉全身發熱。“沒有嗎?也許是測試時……”隻消看一眼那徒弟的臉,席拉便不再胡謅。“我偷看過一次集會。”她坦承道。
艾蓮諾娜噘起嘴,綻放笑容。“母親曾經說過你大膽無畏。她若有此體會,表示你絕對極度勇敢。”她一手放在席拉肩上,神態溫柔慈愛。“如果你不願意,我什麼也不會跟她說。為了讓你安心一點,我也跟你透露一個秘密……”
兩個年輕女子聊開來,仿佛已相識多年。她們聊自己的實驗、閱讀的科學著作、在實驗室裏笨手粗腳製造的小糗事,聊得暢快淋漓,開心不已。席拉甚至還泄漏出跟父親抓住潛影鬼的事。她的新朋友聽得興味盎然。
“我想到一件事,可以稱你為我的妹妹嗎?”艾蓮諾娜眼睛發亮。“我們處境類似,我也從未擁有過兄弟姐妹,而我很希望有。”
席拉毫不猶豫點頭答應。“我很樂意,艾蓮諾娜。”
女徒弟按按她的手。“我好高興,席拉!”她對她行禮,然後環抱她。“我們要當好姐妹,在血族會中同進同出,如同我母親與你父親一般。”
底下傳來大聲叫喚。
“時候差不多了。”席拉鬆開她。“我想,有人需要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