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席拉一隻手放在下腹。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更別提察覺到流產或者即將小產的征兆。是父親的安眠藥水讓她墮胎的嗎?那麼藥效一定很強勁,因為她記不得自己怎麼走到實驗室,也不記得手術的事。她決定仔細觀察胎盤與胎兒,深入研究。

席拉站起來,回到了放置標本的房間裏,拿下裝著未出生孩子與胎盤的玻璃罐。

她想找把鋒利的薄刀,於是走到另一間實驗室,通常父親獨自一人在此工作。桌上有兩個小容器裝著紅色液體,分別標識兩張紙條,上頭筆跡倉促寫著:生命之血與孩子之血。旁邊是弄幹的微小臍帶,已經褪色,還有一堆筆記與信。她不經意瞥了一眼。

她看到的內容,讓心頭湧起可怕的猜疑——對卡羅的猜疑。

一六七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鄂圖曼特裏布蘭

席拉穿上女爵送的洋裝,坐在廚房裏喝蚊子草與柳樹皮製成的解痛藥草茶,這種茶能退燒,舒緩不適感。喝了之後,的確減輕了她下腹的燒灼感,隻剩下微弱的抽痛。倘若天氣突然改變就會抽痛,其他時候不會了。

馬車一輛接一輛停在糧倉前,血親很快就會聚集完畢。

她不知道不久後將發生什麼事,父親會講些什麼,女爵與男爵有何反應,她能否成功瞞騙住自己的狀況。

難道她還希望成為血族會的一分子,待在磨坊裏嗎?她心事重重看著藥草茶。對於父親的疑慮這時候困擾她最深。她如此相信他、景仰他,即使兩人有摩擦,在研究領域仍視他為典範。

然而她懷疑是他奪走了小孩。更有甚者,他肢解了她深愛的年輕男子,分裝在許多玻璃罐內,置於地窖。她的悲傷久久無法平複,渴望報複。

席拉決定在春天來臨前,做好許多毒餌放在森林裏,希望能捕殺到熊。她不在乎有多少無辜動物會因此遭殃,隻希望看見奪走她男人的猛獸死去。

通往糧倉的門打開,卡羅望著她。“大家全到了,女兒。”示意她過去。“開始了。”他伸出手。

她喝光茶,看向牆上的耶穌受難十字架。主啊,我究竟該怎麼辦?她無助地想。父親果真殺了我的孩子嗎?盛怒之下的他會這樣對待我跟吉悟瑞嗎?席拉走向他,卻沒有握住他的手。她虛弱地笑笑,沒有回答他詫異的表情。他大概以為她的沉默是因為疼痛。

“你要振作精神。”卡羅督促道。“他們若獲悉你己非處子之身,一切就完了。麗迪亞會助我們一臂之力。老天爺也能理解我們沒有完全吐露真相,他不會希望放棄像你這樣的科學家。”卡羅想給她額上一吻,卻被她避開。“你怎麼了?”他雙眼圓睜問道。

“血族會後,我們再談談。”她請求道。即使對他心懷敬愛與感激,但跟他攤牌之前,她不想再相信他、真心喜歡他。

“悉聽尊便。”他轉身走進糧倉,集會在最上層正等待開始。

檢測流程仍然一樣。男爵與女爵分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徒弟站在椅後不動。粉味與香水味彌漫,遮蓋了燈油燃燒的氣味。席拉對艾蓮諾娜微笑,她點點頭,幾乎察覺不到動作,臉上則回以大大的笑容。席拉之前看見以為是巫皮惡的那個徒弟也在現場。他饒富興趣地打量著她。

卡羅向伊斯加略鞠躬後,走到自己的座位。

席拉走向血族會的領導人,深深屈膝行禮。然後每踏上台階一步,她的決心便更堅定:絕對不要再一次將衣服脫光。她很高興梅杜諾娃表達她的支持,但她不需要。

大家又向她提出九十個問題,雖然她回答得死氣沉沉,卻也正確無誤,廣博仔細。當她證明某個男爵的訊問建立在錯誤的前提上時,底下傳來竊笑聲。

這部分的測試終於結束,伊斯加略繞著她走,從各個方麵觀察她,最後站到座位前宣布道:“我認為,不需要再次檢查她的身體了。看不出來有什麼大改變。”他食指敲打著席拉最近一次實驗結果的副本。“這個十分重要。因此我從這一點來看,所有文件……”

卡季克霍地起身叫道:“請原諒,伊斯加略,不過我認為我們應該遵循慣例才是。”

伊斯加略雙眉揚起,注視席拉,又轉頭過去看那個說話的男人。“即使我認為不必要?”

“不是該由血族會決定嗎?”卡季克打量著席拉。“無論如何,我堅持。”

麗迪亞·梅杜諾娃打開扇子,輕扇送風,接著哈哈大笑,笑聲嘹亮。“男爵,您這樣一位受人景仰的科學家,今日難不成卻破例聽從衝動本能,無論如何都要看到小姑娘赤身裸體嗎?”她收起扇子,拿扇一指。“若您問我的話,她的確一如上次檢視時貞潔無瑕。”她傲慢笑道。“一位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子胸部讓您動心,我自然也能理解,隻不過,您若要滿足此種願望,最好在家自己來。”語畢,引起血親一陣訕笑。

卡季克齜牙咧嘴,雖然回答了一些話,卻被淹沒在喧囂中。

不過,魯賓男爵此時站了起來。他是個魁梧男子,約五十多歲,從假發到腳底裝扮得像位國王。“我同意卡季克男爵的話,應該要重新檢視才行。”

“我不想。”席拉大聲地說,叛逆地看著剛剛說話的男子。“請投票做出決定,如果您認為我不合格,便投反對票。但是,我絕對不會再次脫光讓人品頭論足。我不是屍體或標本,隻要你們樂意,就隨時可以使用!”

卡羅的手使勁拽住扶手,緊咬牙根,牙齒咬得嘎吱響。

四下一片死寂。所有出席者的臉全轉向她。

“放肆狂徒!”欣絲卡雅女爵先是低聲說,隨後一拳打在桌上,發出劇烈聲響,力氣驚人,然後怒氣衝衝指著席拉大喊:“不知羞恥!比去年還有失體統。”戴著高聳假發的頭倏地彈轉過來,看向卡羅。“您是否完全怠惰了教育?”

“罪大惡極。”卡季克附和她。“她搞砸了自己的未來。”他右手伸到背後,拔出一把刀刃約一手長的刀,刺入桌裏。

怒不可遏的欣絲卡雅從裙子褶皺中拔出刀,魯賓則從右手袖子裏,之後,共有六把刀插在桌麵上。

席拉看著閃閃發光的刀鋒,心想應該就是再次表決。事情絕不隻是她能否成為卡羅徒弟那般簡單,卡羅有事隱瞞。或許他太有自信能夠順利通過測試。

梅杜諾娃優雅又肅穆地拿出刀,慎重放在麵前桌上。“我,”聲音沉穩,“反對。”

她打破了魔法。現在,卡羅才有能力抽出自己的刀,同樣放置在麵前。“我反對。”他嘶啞地說,同時望著女兒,但席拉置之不理。

另外有四把刀擺在暗色木頭桌麵,又一次不分軒輊。

伊斯加略起立,清清喉嚨,先看向卡季克,然後謹慎將大衣拉向一邊,手放在武器握柄上。他默默拔出刀,刀尖向下,將金屬輕觸桌麵,頭轉向席拉。

“將刀插入桌子,判你死刑,或許對我來說會容易些,席拉。”他陰沉地說,臉上略過陰影,忽然間讓人恐懼。“那是懲罰你態度強硬,違抗我們數百年來的傳統,這傳統就算沒有你,仍會繼續傳遞。”然後鬆開手指,武器掉落桌麵,在木頭上刻出一道刮痕。僅此於止。“然而你冰雪聰明,學富五車,血族會可以不殺死你……”

席拉看見卡羅默默感謝上帝,視線又轉向閃爍晃動的刀刃,刀折射燈火,偶爾閃現刺眼光芒。

“隻要有血親願意收你為徒弟。”伊斯加略目光掃過與會者一輪。“顯然你父親沒有能力造就你,給你應有的栽培。”手指放在刀柄上。“這是先決條件。”

卡羅短暫閉上眼睛。如何決定繼承者早有規則,而在場沒有任何男爵或女爵多出名額。血族會禁止多收徒弟,每人隻有一個名額。伊斯加略提出的選擇,實際上不可能實現。

投給席拉同意票的烏拉耶夫男爵站起來。“伊斯加略,您明白您要求的是什麼嗎?”他懇求道。

“我絕對不會因為這個人而驅逐我的徒弟。”卡季克譏諷喊道。“或許她才智卓越,卻是個不穩定的人。我根本不希望血族會裏有這種人,更不會讓她繼承我。”

哈倫伯格女爵雖然站在席拉這邊,但她搖搖頭道:“我這輩子尚未看見一個有可能成為徒弟的候選人,在血族會中呈現如此優秀的研究結果。不過,我也無法趕走自己的徒弟。”

“為何不行,女爵?既然您如此相信她,難道不想留下她的性命?”魯賓咄咄逼人。“交出犧牲者吧!”

“我拜托各位。”卡羅起身。“你們看不出來她對我們的目標有多大幫助嗎?她比在場的各個徒弟更有能力!而她……”

“安靜,伊利茲男爵!”卡季克盛氣淩人地斥責道,“您沒有發言的權利。”

卡羅正欲反駁,但在伊斯加略的示意下仍坐了下來。這時梅杜諾娃起身,抄起她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向艾蓮諾娜。她利落地把其薄無比的刀刃朝上,一下子便將刀送入年輕女子體內,劃開她的心髒。艾蓮諾娜未有機會開口說話,便遭死神奪命。

“不。”席拉低聲悲歎,眼見朋友就此倒下。

女爵毫不費力地扶住失去生命的軀體,將之置於桌上。“過來我這邊,席拉。”她聲音冷峻下令道。“與她十指交握,看著她的眼睛,保證她不會白白犧牲。”

席拉望向父親。卡羅雙眼圓睜看著事情發生,吞咽口水。他本已確信女兒難逃一劫,但這不尋常的解救之道,致使他驚訝的程度不下於在場其他血親。

席拉眼睛眨動,瞪視艾蓮諾娜,步伐生硬慢慢走到她旁邊,然後遵照吩咐抬起她手臂,手指交握,置於肚臍附近。這輩子她永遠忘不掉朋友的眼睛:淺藍色的靈秀雙眸。“我保證。”她低語道,然後合上艾蓮諾娜的眼皮。

女爵握住刀柄,從屍體上抽出。刀留下的傷口很薄,很快便合起,也沒滲出血來。若非刀上染紅,可能會誤以為沒刺中。“我在此收你為徒。”她說話不帶感情,指示席拉站到身後。

雖然席拉仍提不起興致成為這秘密結社的一分子,不過仍照著話做,為了向朋友的犧牲致意。她發現許多徒弟憎恨地瞪著她。

伊斯加略的手直到事件落幕才從匕首上移開。“今晚事情的發展出乎大部分人意料。讓我們為艾蓮諾娜的靈魂祈禱。”他鄭重地說,接著一片靜默籠罩大廳。

最後他清清嗓子,看向席拉。“我建議你好好自我約束,比起當父親的徒弟,你要成為女爵更優秀的徒弟。”他環顧在座人士。“那麼,不愉快的階段就此結束。”他宣布道。“由梅杜諾娃女爵負責接下來的教育,一年後,將展開最後一次測驗,屆時將決定年輕席拉最後的命運。”他將刀插入腰帶上的刀鞘,其他人也取回自己的刀與匕首。“血族會就此散會。”伊斯加略走向階梯,消失在下方,隨即響起鞭聲,他的馬車轆轆消失在深夜中。其他人一個接一個離開大廳與建築物。

沒多久,屋裏隻剩下席拉、卡羅與梅杜諾娃。

“你要聽命於我,若有必要,我會製伏你,席拉。我比你父親還要冷酷無情。”麗迪亞久久盯著她,席拉先垂下了目光。第一回合的決鬥女爵獲勝。“而您,卡羅,您欠我的可不隻感謝。”

他頷首,鞠躬行禮。“日後有機會,我當效勞回報。”他十分感激地允諾道,然後望向自己的女兒。“你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了,女兒。感謝上帝如此厚愛你。”

梅杜諾娃看著死去的徒弟說道:“卡羅,我把她交給您,由席拉解剖,如此她才清楚這條命是誰幫著撿回來的。若對她的軀體研究有所斬獲,務必通知我,您明白了嗎?”不等回答,她就走向階梯。“一星期後將您女兒與她全部的研究資料送到我那兒,所有實驗細節絲毫不可遺漏。若膽敢保留不讓我知道,我會查出來。”

“當然,女爵。”卡羅連忙說道,明白自己將虧欠她一輩子。

“還有一件事。”梅杜諾娃在門前停住,轉過頭來。“你的小孩怎麼處理了,席拉?”

她一陣冷,一陣熱。

“死了,我們將他埋了。”卡羅趕緊騙她道。“小產流掉了。”

梅杜諾娃懷疑地看著他的眼睛,然後打開扇子。“噢?埋掉啦。”她走下階梯。“一個星期後。帶上全部文件。”席拉聽到女爵喊說,沒過多久,她的馬車揚長而去。

“你並未埋掉他,父親。”席拉與父親久久說不出話,最後她打破沉默。“吉悟瑞亦如是,你將他肢解了。”她邁前一步。“我並未小產,是你給我喝了安眠藥水,趁機拿掉我的小孩。我說對了嗎?”

“不對。”他語氣尖銳。“我不會那樣對你。”他看向死者。“幫我將她……”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因為你有事隱瞞,差點賠上我的命——為何你不讓我知道若被拒絕,會招來什麼後果?”

“我不能說。但是,你自己清楚那是非常重要的。”

“我要答案。”席拉抓住他右手胳膊。“你打算拿臍帶做什麼?為何要保存我小孩的血?”她看見他眼中現出驚慌,因此確定自己竟然不小心說中某些事。“你究竟在研究什麼,父親?絕對不隻是疾病罷了。”

他望著她的臉,歎了口氣。“是的,的確不僅如此。”他在伊斯加略的座位上坐下,另外拉了張椅子過來,希望席拉也就座。但是她動也沒動。“血族會致力研發各種治療疾病的方法與藥物,黑死病、發燒以及許多導致人類死亡的病痛。不過,最糟糕的疾病是老化。”他抹抹臉。“身體與智力的衰敗。滿口胡言的癡愚老人最沒尊嚴,他們喪失一切有別於動物的能力,使他們之所以為人的能力。”他甩甩頭,擺脫前一個小時的緊繃,現在他眼裏燃起真正的熱情。“你想象那些六十歲即將老化的人,他們不必忍受缺陷,走路筆直,毋須拐杖,手腳與背部也沒彎曲變形,視力清楚。”

“那是血族會要找的東西?”

“那是主要目標,卻非唯一。在追求青春永駐,或者說清楚點,在追求長生不老上,我們已經有許多發現,能帶給人類利益。你自己也看見我的藥方對人們產生的影響。若沒有我,這附近村莊大半居民早已死亡。”

席拉聽得入神。他們的實驗與研究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你在他們身上測試藥劑效果!所以才要把他們從墳墓裏挖出來解剖,因為你想檢查他們是否出現傳統的老化症狀。”她恍然大悟。

“沒錯。”他承認道。“所以我們才那麼做。”他笑了一笑。“也出於同樣理由,我才在夜裏偷偷潛入村莊,將我的配方倒入井中。方圓四十裏,沒有一個村民或家畜喝的是普通井水。所有人都接受過我的治療,不管他們是否知情。”坦白這個秘密對卡羅而言並不容易。“這個真相是我送給你的臨別禮物,女兒。秘密就在血液中。從血液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狀況。經過調查之後,我發現你孩子的狀況尤其良好,也許能從中推引出某些結果。或許可以製成改善血液的藥水。”

席拉必須坐下才行。“因此你奪走我的孩子,就隻是為了做實驗?”她低聲說道。

卡羅直視她的目光。“是的。不過,也因為他阻礙了你的科學成就。你恨我對你做的事,不過,那是正確的決定,別期望我改變說法。”他吞了吞口水。“你能到梅杜諾娃那邊去很好,因為我看得出來,你不想再信任我,也無法信任我了。”

席拉一隻手不由自主放到匕首上。“還有其他答案與真相嗎?”她聲音陰鬱低沉,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現在隻覺得父親麵目可憎,是個有著人類形體的怪物。“血族會是怎麼回事?”

“血族會絕大部分是由一群傲慢的男女組成,對自己聰明才智自視甚高。他們不但未如要求分享知識,反而私下保留最重要的成果。”卡羅指的應該是卡季克與魯賓。“有好一陣子我也如此,直到梅杜諾娃女爵加入才改變。我們一心一意想幫助別人,而其他人隻為了自己。卡季克從未想過要援助自己以外的生物。”他按按她的手,她由他去。“不要忘記這點,女兒。千萬不可忽略公眾利益,且要遵循我們耶穌基督的戒律:博愛。”

席拉頭轉向被謀殺的女孩。“那就是梅杜諾娃的博愛表現?你們也沒好到哪裏去。”

“不,那是必要之舉,別無他法。不管是徒弟還是候選人,沒有受到認同,便無法活著離開血族會。”卡羅撐著站起身。“我們向她表達最後的敬意,然後徹底將之解剖。”

席拉眯起雙眼。“你到底給我吃了多少長生不老藥而沒讓我知情,父親?”

卡羅露齒而笑。“一滴也沒有,女兒。”走到桌邊,抓住艾蓮諾娜的雙肩,拉她起身撐住肋下。

“除了讓我失去孩子的那一劑。那你呢?”

“吃了不少。”屍體從卡羅手中滑落,倒在地上。他失去重心,跌到屍體身上。

屍體在撞擊力以及卡羅體重的壓力下,刀傷裂開,噴出心髒暗紅色的血,濺到卡羅的下巴、脖子,臉上也沾了一些汙痕,連假發上都血光閃爍。

卡羅站起身,扶起死者讓她站直,這次臉向前傾。“你可以幫我忙嗎?我……”

他僵住不動。

兩人細昕底下傳來的噪音。

腳步聲吵吵嚷嚷沿著階梯上來,罵罵咧咧的聲音中摻雜金屬叮當聲,沒多久,進來一些附近村裏的男人,手中拿著長柄鐮刀、打毅棒、鐮刀與糞叉。

一個女孩擠過所有人到前麵來:伊麗莎白,吉悟瑞的妹妹。“看,那邊!”她指著卡羅,發狂大叫:“巫皮惡!”

卡羅將屍體慎重放回地上,然後張開雙手。農夫一個個擠進糧倉的最上層,髒汙的大胡子臉上猙獰著露出殘殺嗜血的表情。他必須避免貿然動作,以免挑釁對方。

“這純粹是誤會。”他語氣溫和。“我們發現了她,希望幫她治療。她一定是落入強盜之手。讓我趕快治療,否則她會出血過多而亡。那麼就是你們的責任!”

伊麗莎自右手揚起鐮刀。“你和你女兒是巫皮惡!大家都知道她手臂上有胎記。有人看見你帶走我哥哥。”她呼吸急促,激動又恐懼。“他在哪裏?”

席拉看著卡羅,不得不承認他看起來確實宛若巫皮惡。全身是血,下巴與胸前全沾染了血汙——要特別小心,因為在村民怒氣衝天的眼裏,這副模樣足以讓他們將木棒插入他胸口,砍斷其首。

“不,你們冤枉父親和我了。請聽我說。”她冷靜請求道。“這位女子受到刀傷,而非被咬傷。”而後看著伊麗莎白。“你知道我的。我常到村裏去,從未傷害過人。吉悟瑞也跟你說過。”

卡羅抬起艾蓮諾娜的屍體,撥開傷口上的衣物,好讓人看見匕首的穿刺口。“你們看,這裏。她遭受侵襲,被刺倒地。”

“她是你最新的受害者嗎?”伊麗莎白鐮刀指著席拉。“你攻擊她,將她刺死!”她歇斯底裏,毫不畏懼地向卡羅邁進一步,農夫們跟在她左右兩側。“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將我哥哥怎麼了!”

卡羅假裝驚慌駭然。“天啊,她停止呼吸了。”頭枕在曾經是徒弟的女子那血跡斑斑的胸膛。“心髒停止跳動了。”他抬起眼,指責地看著伊麗莎白,她僵在離他一步的距離。“你害死了她。我本可救治她的,卻因為你的無理取鬧……”

吉悟瑞的父親史坦耶克擠到前麵,拿下伊麗莎白手中的鐮刀,高舉威嚇道:“住嘴,巫皮惡!”

席拉聽到底下有村民擁進磨坊大門。雖然她沒親眼看見他們做了什麼,但聽到木頭嘎吱聲以及玻璃與瓷器破裂聲——接著傳來熟悉的哢嘎聲,通往實驗室的坡麵向下移動!

卡羅同時也聽見了。“不行!”他大叫。“你們不可以進去!”他想跑下去,但一把鐮刀咻咻揮至,割中他鎖骨。刀尖像個鉤子,攔住他去路。他似乎未感覺到疼痛,隻覺肩部受到一擊。

“不準動,巫皮惡!”史坦耶克命令道,給身邊人打個訊號,大夥上前圍住卡羅與席拉,抓住兩人。他將鐮刀抽出來,血立即從很深的傷口濺出。“你死期臨頭了。”出乎席拉意料的是,史坦耶克竟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把未裝訂的紙張,她認出上頭是吉悟瑞的筆跡。“我們知道你跟你的學生在搞什麼鬼。我兒子將他來磨坊的經過以及在底下廚房看見的無恥勾當都寫了下來,仔仔細細,還描述如何進來。神父全念給我們聽了。你們兩個拿我們死者做的所有勾當……”

伊麗莎白一次又一次畫著十字。“他們是巫皮惡!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蠱惑我們!”

七個臉色蒼白的農夫走上階梯進來,手中拿著裝標本的玻璃罐,其中一個裏頭漂浮著吉悟瑞的頭。“上帝保佑,整個坡底下全是這種東西。”一個人吞吞吐吐說,“這是……”喉頭哽住,而後吐了出來,手中的玻璃罐掉落,破裂一地。

席拉眼睜睜看著自己未出生的小胎兒滾落髒汙地板,沒人注意到他。眾人擠向前,小屍體消失在雜遝的靴底。恐懼奪走她說話的能力,嘴巴大張,卻喊不出一絲聲音。

“我們發現了血跡,史坦耶克,”第二人報告說,“在皮袋與玻璃碗中。”

“讓開!”眾人紛紛退開,給神父讓出條路。他是個矮小結實的老叟,身穿黑長袍,腹部上有個銀色大十字架搖晃,深色胡子長到胸前,白發披散衣領。“所以說一切屬實。吉悟瑞寫的內容全部屬實!”他盯著玻璃容器,然後轉向席拉,最後是卡羅。“你們是惡魔的產物。”他驚恐喊叫,將十字架舉高。“但是,上帝將會收拾這場騷動。”

“我們是科學家,從人身上找尋耗弱衰敗之因,我們行神事,因此需要實驗與研究。我們研究血,而非拿來喝。”卡羅竭力申明,沒有反抗,否則隻會讓情況惡化。他看向四周許多熟悉的麵孔。“你們有多少人這幾年來接受我醫治過?”

沒有回答。

“你們這些凶手!你無法推卸害死我哥哥的責任!”伊麗莎白抱緊裝著吉悟瑞頭部的玻璃罐。

有人遞給史坦耶克一根棍棒。“而我們有多少人遭你毒手?你醫治我們,隻因為想長久吸我們的血。現在,一切已經結束!”他揮臂邁大步向前。

“不要!吉悟瑞與他的羊群是受到熊攻擊。”席拉驚叫,掙紮著要擺脫左右抓她的人。“不是我們!”

史坦耶克呆看著她,然後一怒之下拿棍棒毆打她嘴。“給我閉上滿口謊言的狗嘴,巫皮惡!我們在林中小徑發現我兒子的衣服碎片與血,血跡一路往你這裏來!”

席拉嚐到嘴中血的味道,左臉頰已經麻痹,幾顆牙齒有些鬆動,視線一片血霧,不過她還是努力看向卡羅。

“我看到這個巫皮惡把吉悟瑞扛在肩上,逃離現場。”一個農夫指證說。

“打死他,把木棒插入他的胸膛,免得他變形逃走!”神父果斷要求道,並不斷畫著十字。史坦耶克雙手握木棍,迅速舉高——

——卡羅敏捷側向一旁,動作之快無人能及。尖銳的木棍因此命中卡羅身後的農夫,木棍刺穿肉體時發出好大撲哢聲。那男人喉頭咕嚕一聲倒地。

卡羅再也無法忍耐了。他給這些人不隻一次機會相信他的解釋,離開磨坊。現在已經太遲了。他拔出史坦耶克腰帶上的鐮刀,狂野大吼,揮刀即砍。

斷指、斷掌與手臂一一掉落稻稈上,血四處飛濺,弄得人濕答答,卡羅與席拉也不例外。

“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家夥!”他狂怒咆哮,抓住旁邊一人下巴,猛地一抽,將頭扯離身體,拿著他的頭四處狂打,三個農夫暈眩倒地。卡羅丟掉頭,抓住史坦耶克。“你家雜種讓我女兒懷了孩子!”他怒吼。“這是報答我七年前將他從高燒中救回來嗎?”

史坦耶克感受到赤裸裸的死亡恐懼,發出刺耳尖叫。卡羅的牙齒在他眼前變長。“不要,救命啊!”他放聲狂叫,努力要掙脫鋼鐵般強硬的箝製。“親愛的上帝啊!”

“上帝站在我這邊!”卡羅咆哮如雷。一把長柄鐮刀刺進後背,但他毫無感覺。對他而言,一切人類規則早已失效。“而我十一年前讓你免於血中毒,史坦耶克。”聲音陰沉。黑暗麵接管權力,不再受控,它渴望血、渴望生命,讓卡羅陷入奇特的恍惚狂喜之境。“反正你的命是我的,我有權拿走。”卡羅倏地咬下農夫的喉嚨。

原本遮蔽席拉視線的紅霧退去,她正好看見父親顎骨大張,如蛇一般,嘴唇向後拉,露出長又尖的牙齒,下巴含住對方一半脖子,用力咬下,扯掉一大塊肉。果不其然!她以為不可能之事,如今親眼得證。

血從巨大傷口噴出,史坦耶克仍站了三四秒不動,從眼中可看出他有話想說,但沒了聲帶、喉嚨,沒了氣管,什麼也不可能。接著,他便倒下。

那當下,理智為驚駭蒙蔽,離席拉遠去。她雙眼圓睜,卻看不懂周遭發生什麼事,手臂軟弱低垂。降在身上的血雨已無法令她駭然。若非被農夫架著,她或許就這麼不支倒地。

隻要有機會,卡羅便四麵八方揮砍、啃咬,在殘忍砍殺之下,好幾個農夫遭開膛破肚而亡。另一刀砍中某人肩膀,刀被卡住,應聲而斷。

卡羅並未就此罷手,仍赤手空拳對付想逃離的敵人。他移動速度飛快,讓他們無所遁逃。有些從儲放幹草的地方跳到下頭,另一些則掉下階梯。

卡羅從後追去。

大門外狂烈暴風肆虐,雷電交加,烏雲密布,明月被遮蔽,夜深濃陰前所未有。冰雹喀答掉落糧倉屋頂,大如鴿子蛋,讓想逃出去的男人又成為卡羅的囊中物。原本三十人,如今隻剩十七人。

他走向他們,手臂、雙掌汩汩流血,身體蒸散出熱氣。“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卑鄙家夥!”他又低聲說一遍。“你們若能不抱怨損失了某些人的話,生活會容易一點。”

一道閃電轟隆打在糧倉屋頂,打出一個大洞,空氣中充斥電的滋滋聲響。

“我知道你是什麼!”神父一直躲在上層,而今他將席拉硬拖到欄杆邊,舉起十字架,另一隻手拿刀抵住年輕女子的頸動脈。“退後,猶大之子!”

“若膽敢傷她一根毫毛,誰也別想活著離開糧倉。”卡羅看向外頭自己招來阻擋他們逃走的狂風暴雨,烏雲中純粹電能滋滋作響,一道接一道,雷電交錯鞭擊大地。閃電的力量在地裏蔓延開來,眾人皆起了一身疙瘩。

卡羅抬起右手,張開又緊握,看著上麵濕潤泛光的血。“你們不應該挑釁我。”他指責道。“你們解禁了我的力量,點燃了地獄之火,唯有血可以澆息。”

神父驚惶地盯著他。“退後,以主之名!我以上帝與聖徒之名命令你離開磨坊,離開這片土地!”

“我才不怕上帝!”卡羅撕破襯衫,露出頸項一串十字架念珠。“相反的,我信仰神,也信仰耶穌基督,我們的主。沒有神,便沒有救贖。”

“褻瀆神明!”神父駭然喊叫。“那是串玷汙的十字架念珠……”

卡羅還想反駁,卻發現席拉眼神空洞,麵露迷惑,整個人失魂落魄。他畫十字,強迫自己冷靜。“放開我女兒,我們會離開。”

“以你的惡魔之血發誓?”神父從柱上拿一盞燈。“放了她之後,你將會趕盡殺絕,巫皮惡。”他把燈朝卡羅丟去,燈在牆上撞碎,燈油濺出,火焰立刻竄高,延燒周邊稻稈。

“幹得好!”有個男人喊道。“把這裏還有底下的巫皮惡煉獄全燒了。把所有東西都丟進去,什麼也不要留下。”

卡羅吃了一驚。能夠從實驗室救出資料的時間不多了。“你們快走,我們會離開。我向上帝發誓,向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與聖母瑪利亞發誓!”他邊大叫,邊朝那些男人靠近。火越燒越近,逼他向前走。

然而,他急促的腳步引起誤會。

驀地,一聲引人不適、咬牙切齒的聲響傳來,席拉又咳嗽又尖叫。

一根手指般粗的血棍從她胸前破衣而出。她眼中的空洞瞬間退卻,雙眼因為驚慌而睜得老大。她無法吸入空氣了!

她身體忽地抽搐。卡羅驚惶看著凸出於她身體的木棍又被人從後麵再次槌入而更加往前凸。

席拉鬆軟無力。

她的身體跌落於欄杆下,摔到糧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