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絲綸：《禮記》：“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意為帝王哪怕一句極細微的話也有大影響。後稱帝王詔書為絲綸。鳳毛，《宋書》：謝鳳子超宗，作《殷淑妃誄》，帝大嗟賞，謂謝莊曰：“超宗殊有鳳毛。”池，鳳池。魏晉南北朝時，中書省設在禁苑，掌機要，人稱鳳凰池。又，《世說新語-容止》載王劭風姿似父（王導），桓公望之曰：“大奴（王劭小名）固自有鳳毛。”杜甫合鳳池、鳳毛二典稱美賈至繼美其父賈曾，先後為中書舍人。《瀛奎律髓彙評》：“四人早朝之作，俱偉麗可喜。不但東坡所賞子美‘龍蛇’、‘燕雀’一聯也。然京師喋血之後，瘡痍未複，四人雖誇美朝儀，不已泰乎！”此批評頗中要害。
【點評】
王維、岑參和作也有出色的聯句：“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但整首看，杜甫一首似較嚴謹。《杜詩說》稱：“就三詩（指杜、王、岑之作）論之，杜老氣無前，王、岑秀色可攬。一則三春穠李，一則千尺喬鬆。”
【附錄】
一、賈至詩：《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共沐恩波鳳池裏，朝朝染翰侍君王。
二、王維和詩：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
三、岑參和詩：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鍾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幹。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春宿左省（1）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2）。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3）。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4）。
【注釋】
（1）作於乾元元年（758）春，左拾遺任上。左拾遺屬門下省，在東，稱左省。夜宿，值宿。（2）掖垣，宮牆。（3）《唐詩廣選》引趙子常曰：凡為五言，工在一字，謂之句眼。如此詩三、四“動”字、“多”字之類是也。《原詩》：“從來言月者，隻有言圓缺，言明暗，言升沉，言高下，未有言多少者。若俗儒不曰‘月傍九霄明’，則曰‘月傍九霄高’，以為景象真而使字切矣。 試想當時之情景，非言明、言高、言升可得；而惟此‘多’字可以盡括此夜宮殿當前之景象。”宮殿高入雲霄，似近月亮，故覺其得月獨多。寫的是主觀感受，不是客觀事實。（4）四句寫忠勤為國，值宿不寐情景。《唐詩摘抄》：“五恐宮門已開，六恐朝士已集，及數問夜漏如何，極盡胸中有事，竟夜無眠光景。”《瀛奎律髓彙評》引查慎行雲：“靈武即位以後，缺事多矣。岑嘉州（參）雲：‘聖朝無缺事。’不如老杜‘明朝有封事’為紀實也。”
【點評】
杜甫善於將情誌與景物結合，創造出詩的意象，使“至虛而實，至渺而近”，再現複雜的內心世界，此詩可為範例。
曲江二首（1）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2）。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3）。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4）。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5）
【注釋】
（1）這兩首詩作於乾元元年春。（2）《而庵說唐詩》：“‘一片花飛減卻春’，妙絕語，然有所本：古詩有‘飛此一片花，減卻青春色’之句。”《瀛奎律髓彙評》：“‘一片花飛’且不可，況於‘萬點’乎？”（3）經眼，猶過眼，“經”字下得細，因為寫的是飛花。（4）《唐宋詩舉要》引吳曰：“襯筆更發奇想驚人，盛衰興亡之感，故應爾爾。”安史之亂，曲江建築多被毀，公卿多被殺，小堂無主，故翡翠來巢；高塚絕後，故石獸仆臥而無人修複。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杜甫往往以麗句寫荒涼，此其一例。（5）此句承上句而來。物理，指事物盛衰變化之理。《圍爐詩話》：“因落花而知萬物有必盡之理。‘細推’者，自一片、萬點、落盡、飲酒、塚墓，皆在其中，以引末句失官不足介懷之意。”《瀛奎律髓彙評》引馮舒雲：“落句開宋。”因其說理，開宋詩風氣也。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1）。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2）。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3）。
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4）！
【注釋】
（1）典，典當。典衣買醉，與前章“行樂”呼應，見仕不得誌。（2）尋常，原指隨處，但古人以八尺為尋，兩尋為常，故又以此為借對，對數目字“七十”。（3）《石林詩話》：“‘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嚐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4）傳語，猶傳告。共流轉，猶共盤桓。二句用擬人手法。《杜詩鏡銓》雲：二詩以送春起，以留春住。
【點評】
《而庵說唐詩》曾說過：“大率看公（指杜）詩，另要一副心肝，一雙眼睛待他才是。”比如此詩言及時行樂，其實是“憂憤而托之行樂者”（《杜臆》）。宋代道學家程頤將“穿花蛺蝶深深見”視為“閑言語”，便是少了一雙看杜詩的眼睛。
曲江對酒
苑外江頭坐不歸，水精宮殿轉霏微（1）。
桃花細逐梨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2）。
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
吏情更覺滄洲遠，老大徒傷未拂衣（3）。
【注釋】
（1）水精宮，即水晶宮，喻精美的宮殿，又借指宮殿近水。霏微，春光掩映之貌。（2）梨花，一作楊花。蔡夢弼雲：“楊”自對“桃”，“白”自對“黃”，謂之“自對格”。仇注引《丹鉛錄》：梅聖俞“南隴鳥過北隴叫，高田水入低田流”，黃山穀“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來”，李若水“近村得雨遠村同，上川波流下川通”，其句法皆自杜來。今按，杜甫此聯不僅是個句法問題，其中“逐”字、“兼”字，化無序為有序，使花鳥而通人情，反襯下聯“人共棄”、“與世違”的孤寂。（3）滄洲，靠水的地方，指隱居處。《瀛奎律髓彙評》：“少陵為諫官而縱飲懶朝如此，殆以道不行也。”
【點評】
《杜詩鏡銓》引張上若雲：“此與《曲江》二首，流便真率，已開《長慶集》一派，但其中仍有變化曲折，視元（稹）白（居易）務取平易者不同耳。”
望嶽（1）
西嶽癴癵竦處尊，諸峰羅立如兒孫（2）。
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3）
車箱入穀無歸路，箭栝通天有一門（4）。
稍待西風涼冷後，高尋白帝問真源（5）。
【注釋】
（1）此詩係乾元元年（758）六月後，杜甫由左拾遺貶官華州司功參軍，經華山所作。嶽，西嶽華山。（2）崚嶒，高峻貌。竦處，最高處。《唐詩快》：“同一望嶽也，‘齊魯青未了’，何其雄渾；‘諸峰羅列似兒孫’，何其奇峭！”（3）九節杖，《列仙傳》：“王烈授赤城老人九節蒼藤竹杖，行地馬不能追。”玉女洗頭盆，《集仙錄》：“明星玉女居華山祠，前有五臼石，號曰玉女洗頭盆。”《繭齋詩談》稱：“‘西嶽崚嶒竦處尊，諸峰羅立如兒孫’，筆勢自上壓下；‘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則自下騰上，才敵得住。”（4）車箱，華山下有車箱穀，深不可測。箭栝，箭栝嶺。或雲箭栝嶺在岐山。《讀杜劄子》引黃白山雲：“此二句乃形容語，路徑險仄，車不能迴，狹而且長，有似箭栝，不必泥於地名也。”（5）白帝，傳說少昊為白帝，治華山。真源，群仙所居之地，此有訪道之意。《而庵說唐詩》：“薄宦不得遂意，托於遐舉，其殆有去誌乎？明年，去官入蜀。”
【點評】
《杜詩鏡銓》引邵子湘雲：“語語是望嶽，筆力蒼老渾勁，此種氣候極難到。”
瘦馬行（1）
東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硉兀如堵牆（2）。
絆之欲動轉欹側，此豈有意仍騰驤（3）
細看六印帶官字，眾道三軍遺路傍（4）。
皮幹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
去歲奔波逐餘寇，驊騮不慣不得將（5）。
士卒多騎內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6）。
當時曆塊誤一蹶，委棄非汝能周防（7）。
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8）。
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
誰家且養願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
【注釋】
（1）乾元元年（758）冬貶官華州司功後所作，借寫馬以寄身世之感。（2）硉兀，崖石突兀之狀。這裏形容馬的瘦骨聳起。（3）欹側，歪歪倒倒。騰驤，飛躍。（4）六印，《唐六典》：“諸牧監（官馬坊），凡在牧之馬，皆印印。右髆以小官字，右髀以年辰，尾側以監名。皆依左右廂。 二歲（馬齒）始春，則量其力，又以‘飛’字印印其左髀、髆。細馬次馬以龍形印印其項左。送尚乘者，尾側依左右閑（馬廄）印以三花。其餘雜馬送尚乘者，以‘風’字印印左髆，以‘飛’字印印左髀。”（5）驊騮，古良馬名。將，參與。此言非慣戰的驊騮不得參與逐寇。（6）乘黃，古良馬名。因為三軍多騎內廄的馬，所以推測此瘦馬本來恐怕也是內廄的好馬。（7）曆塊，王褒《聖主得賢臣頌》：“過都越國，蹶如曆塊。”形容馬行之速。誤一蹶，暗示詩人當時疏救房琯，觸怒肅宗，一跌不起，有似此馬。（8）錯莫，猶落寞、惆悵。
【點評】
《杜詩鏡銓》引張雲：“雖是借題寫意，而寫病馬寂寞狼狽光景亦盡。”詠物詩貴在亦真亦幻，不流於影射。
義鶻行（1）
陰崖二蒼鷹，養子黑柏顛。
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
雄飛遠求食，雌者鳴辛酸。
力強不可製，黃口無半存（2）。
其父從西歸，翻身入長煙。
斯須領健鶻，痛憤寄所宣。
鬥上捩孤影，癷哮來九天（3）。
修鱗脫遠枝，巨顙拆老拳（4）。
高空得蹭蹬，短草辭蜿蜒（5）。
折尾能一掉，飽腸皆已穿。
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6）。
物情有報複，快意貴目前。
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然（7）。
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
近經皃水湄，此事樵夫傳（8）。
飄蕭覺素發，凜欲衝儒冠。
人生許與分，隻在顧盼間（9）。
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
【注釋】
（1）當是乾元元年在長安作。這是一首寓言詩，《杜臆》雲：“是太史公一篇《義俠客傳》，筆力相敵，而敘鳥尤難。”鶻，隼，猛禽。（2）黃口，雛鳥。（3）鬥上，猝然急上。捩，扭轉。此指鶻在空中翻轉。噭，號呼聲。《杜詩鏡銓》：“寫出猛勢，刻畫處，十分痛快淋漓，如有殺氣英風，閃動紙上。”（4）修鱗，指長蛇。巨顙，指蛇首，腦門子。老拳，《晉書-載記》，石勒引李陽臂笑曰：“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拳，喻鶻之爪，這裏隻是用典。《諸家老杜詩評》引《劉賓客嘉話錄》，以此為例稱“為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後人也往往以“無一字無來處”稱杜詩，不足為訓。（5）蹭蹬，挫折，此借寫由上墜下貌。二句寫蛇被鶻從高空擲下，在草叢中再也不能自如遊走了。（6）垂千年，永為鑒戒。浦注：猶所謂“遺臭萬年”也。（7）潏水，在長安杜陵。（8）此聯意為：聽了鶻的義舉，隻覺白發飄蕭直欲衝冠。《杜臆》雲以下一段是“借端發議，時露作者品格性情”。（9）此聯意為：對一個人的評價（在大是大非麵前），有時一下子就能判定。
【點評】
中國古代寓言詩本就稀罕，像《義鶻行》這樣故事完整且刻畫生動者，就更難得，故《杜詩鏡銓》引王仲樵評：“得之韻言，尤為空前絕後。”
九日藍田崔氏莊（1）
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
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2）。
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3）。
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4）。
【注釋】
（1）約作於乾元元年（758）為華州司功時。九日，指農曆九月九日重陽節。藍田，長安藍田縣，距華州八十裏。崔氏莊，崔季重的別業。唐代士大夫多在藍田置別業，如詩人王維有著名的輞川莊。（2）吹帽，《晉書-孟嘉傳》：“（嘉）後為征西桓溫參軍，溫甚重之。九月九日，溫燕（宴）龍山，寮佐畢集。時佐吏並著戎服。有風至，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溫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嘉久如廁，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後人用此典表示遊興酣暢。倩，請。此聯為“流水對”。（3）藍水，《三秦記》載，藍田有川，方三十裏，其水北流，出玉石，會溪穀之水，為藍水。玉山，《太平寰宇記》載，藍田山在藍田縣西三十裏，一名玉山。此聯工整有力，喚起一篇精神。（4）茱萸，植物名。《續齊諧記》載，費長房對桓景說：“九月九日，汝家有災，急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係臂，登高，飲菊花酒。”後來於重陽插茱萸成為風俗。王維有句雲：“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陳貽焮《杜甫評傳》曾與本詩作比較稱：“兩詩俱佳，但一在念親人，一在哀傷遲暮，思想感情有少年和老年之別。”
【點評】
全詩頓挫起伏，感情悲喜變化，“結句收拾全題，詞氣和緩有力，而且有味”（許印芳語）。誠為七律佳篇。
贈衛八處士（1）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2）。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3）。
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4）。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5）。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6）。
【注釋】
（1）約作於乾元二年（759）春華州司功任上。處士，沒當過官的讀書人。八是衛處士排行。蕭先生說：“由於這首詩表現了亂離時代一般人所共有的‘滄海桑田’和‘別易會難’之感，同時又寫得非常生動自然，所以向來為人們所愛讀。”（2）參與商，參商二星名，一出一沒，永不相見。（3）父執，父親的執友。《唐詩歸》引鍾雲：“隻敘真境，如道家常，欲歌，欲哭。”（4）未及已，還沒等說完。兒女，一作驅兒。羅，羅列，擺出。（5）間，去聲，攙和的意思。黃粱，即黃米。新炊是剛煮的飯，其中攙和著黃米。《杜臆》：“敘款待風味率真。”（6）《杜詩詳注》引周甸雲：“前曰‘人生’，後曰‘世事’，前曰‘如參商’，後曰‘隔山嶽’，總見人生聚散不常，別易會難耳。”
【點評】
《增訂唐詩摘抄》：“隻是真，便不可及。真則熟而常新。人也未嚐無此真景，但為筆墨所隔，寫不出耳。”此詩之妙，就在能寫出人人心中所欲言。
洗兵馬（1）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2）。
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3）。
隻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4）。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皉肉葡萄宮（5）。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6）。
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7）。
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8）。
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9）。
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
東走無複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10）。
青春複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
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11）。
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
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12）。
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複用張子房（13）。
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
征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14）。
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15）。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
不知何國致白環，複道諸山得銀甕（16）。
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17）。
田家望望惜雨幹，布穀處處催春種。
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18）。
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19）！
【注釋】
（1）題下原注：“收京後作。”此詩約作於乾元二年（759）春二月，杜甫在洛陽時。《杜臆》：“一篇四轉韻，一韻十二句，句似排律，自成一體。而筆力矯健，詞氣老蒼，喜躍之象，浮動筆墨間。”王安石編杜詩，以此篇為壓卷。（2）諸將，史載乾元元年（758）九月，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大舉討伐安慶緒於相州。山東，趙注：“山東者，今之河北也。蓋謂之山東山西，以太行山分之也。”清晝同，不分晝夜頻傳。（3）一葦過，《詩經-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極言渡河之易。胡，指安、史。（4）鄴城，即相州（今河南安陽）。時安慶緒困守鄴城。朔方軍，其節度使為郭子儀。獨任，專任、信任。此句有深意，指出要依靠本國兵力和對將帥的信任才能取勝，特別是要專任郭子儀率領的朔方軍。杜甫寫此詩後不到一個月，九節度之師潰於相州，正是由於肅宗信任宦官魚朝恩而不信任諸將所致。
（5）上句言收京後，官員皆騎回紇所送的大宛馬。皉，同喂。漢元帝嚐宴單於於葡萄宮，這裏隻是借用。這兩句隱含杜甫對借回紇兵的憂慮。（6）海岱，《尚書-禹貢》：“海岱惟青州。”時河北尚未全複，故隻說“清海岱”，有分寸。崆峒，此指甘肅平涼縣內之崆峒山。這是提醒肅宗不要忘了在靈武時的境況，安不忘危。（7）三年，自安祿山反至今已三年多。《關山月》，樂府橫吹曲之一。橫吹曲是軍樂。草木風，淝水之戰，苻堅登城望晉軍：“八公山上草木，皆類人形，憮然有懼色”，及戰，大敗。此寫到處人心惶惶，飽受戰禍。《詩藪》：“以和平端雅之調，寓憤鬱淒悷之思。”以上為第一段，寫勝利在望，但要居安思危，特別要信任本國軍隊與將帥。（8）成王，肅宗子李俶（即後來的代宗）。郭相，郭子儀，時為中書令。（9）司徒，指李光弼。尚書，指王思禮，時為兵部尚書。秋天杳，言其為人爽朗，像秋天一樣清遠。即《八哀詩》所稱：“胸襟日沉靜，肅肅自有適。”
（10）憶鱸魚，《世說新語》：“張翰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蓴羹鱸魚，遂命駕東歸。”此言天下大定，則官員不必避亂思歸。安巢鳥，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此翻用其意，言百姓開始有家可歸。（11）四句寫皇室始安。正耐，猶正要。鶴駕，太子車駕。鳳輦，指天子車輦。此句言太子李俶隨天子肅宗至上皇玄宗所居之龍樓問安。以此見皇室重整朝儀，也暗含對玄宗、肅宗及太子之間關係之隱憂，希望皇家能倫常有序。以上為第二段，希望君臣各安其位。（12）四句轉入對無功受祿、蓄勢作亂的新貴們的嚴厲批評。《通鑒》：“乾元元年二月，以李輔國兼太仆卿，輔國依附張淑妃，料元帥府行軍司馬，勢傾朝野。”又，《唐書-肅宗紀》載，至德二載十二月大赦，並封蜀郡、靈武元從功臣三十餘人。（13）蕭丞相，漢高祖劉邦的丞相蕭何，這裏比房琯。張子房，劉邦的重要謀臣張良，這裏比張鎬，曾為諫議大夫，代房琯為相。二人其時已罷相。房出為邠州刺史，地在關中，故雲：“關中既留”；張罷為荊州大都督長史，身居幕府，故曰“幕下複用”。杜甫希望肅宗起用他們，措詞深婉。（14）四句直接寫張鎬。史載，張鎬風儀魁岸，廓落有大誌，涉獵經史，好談王霸大略。天寶末自褐衣拜左拾遺。肅宗時代房琯為相。曾兼河南節度使，督師淮上，杖殺不肯救援張巡的閭丘曉，逆料史思明詐降，是挽狂瀾於既倒的人物。杜甫筆下之張鎬風儀落落，更覺虎虎有生氣。
（15）青袍白馬，胡人侯景亂梁，童謠雲：“青絲白馬壽陽來”。此以侯景比安、史。後漢今周，以中興之主的後漢光武帝與周宣王比唐肅宗，是杜甫的願望，也是本詩厭亂思治的本旨。以上為第二段。（16）白環，傳說舜時西王母獻白環及佩。銀甕，傳說王者刑罰中則銀甕出。（17）紫芝歌，秦末隱士作《紫芝歌》。河清頌，鮑照作《河清頌》。以上六句寫君臣沉浸在太平夢中，為以下轉折蓄勢。（18）淇上健兒，指圍攻鄴城的戰士，遙接“隻殘鄴城不日得”。淇水，在鄴城附近。四句掉筆寫百姓祈盼最後勝利，讓戰士及時回家以救燃眉之急。（19）《魯通甫讀書記》：“少陵新樂府，題多創獲，若《兵車行》、《麗人行》，尚於古人有所因借。《哀江頭》、《哀王孫》、《悲陳陶》、《悲青阪》，皆隨事撰成，空所依傍。至《洗兵馬》一篇，題更奇特，點在篇終，尤見點睛飛去之妙。竊意古人成詩而後有題，篇終混茫，中躊躇滿誌，無以命題，而直揭篇末‘洗兵馬’三字，大書於上，其時不知如何叫絕也！”
【點評】
《峴傭說詩》：“《洗兵馬》對仗既整，音節亦諧，幾近初唐四家體；然蒼勁之氣，時流楮墨，非少陵不能作也。”細參此篇當悟杜甫是如何以樂府“即事名篇”的精神來整合前人的藝術經驗的。
新安吏（1）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2）。
“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
“府貼昨夜下，次選中男行”（3）。
“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4）。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5）。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6）！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7）。
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8）。
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
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9）。
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10）。
【注釋】
（1）蕭先生說：這以下六首詩，曆來稱為“三吏”“三別”，是杜甫有計劃、有安排而寫成的組詩。從文學源流來說，它們是《詩經》、漢樂府的苗裔，是白居易諸人的新樂府的祖師，從杜甫本人創作過程來說，則是他的現實主義的一個光輝的頂點，是他那種“窮年憂黎元”的進步思想和“毫發無遺憾”的藝術要求的高度結合的典範。“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不是《古詩十九首》，而是“三吏”、“三別”。這六首詩的寫作年代是乾元二年（759）的三月間。這個月的初三，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等九個節度使的兵六十萬大敗於鄴城，“戰馬萬匹，惟存三千，甲仗十萬，遺棄殆盡”，結果“諸節度各潰歸本鎮”，“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保東京（洛陽）。”（俱見《通鑒》卷二百二十一）可見當時國家局勢十分危急。為了迅速補充兵力，統治者便實行了漫無限製、毫無章法、慘無人道的公開的拉夫政策。但是統治者的這種罪惡，以及人民在這種罪惡的政策下隱忍一切痛苦去服兵役的愛國精神，史書並無記錄，是由詩人杜甫來填補這一空白的。《通鑒》說，鄴城敗後，“東京士民驚駭，散奔山穀”，杜甫大概就是在這時由洛陽趕回華州，所以有機會親眼看到這些可歌可泣可悲可恨的現象，從而寫成這六首傑作。杜甫寫這六首詩時的心情是極端矛盾、極端痛苦的。這矛盾，這痛苦，也是當時廣大人民所共有的。產生這種矛盾心情的根源，則是和這次戰爭性質有關。這次戰爭，已不是天寶年間所進行的窮兵黷武的戰爭，而是一個救亡圖存的戰爭。正因為是這樣，所以杜甫一方麵大力揭露兵役的黑暗，大罵“天地終無情”，另一方麵卻又不得不含著眼淚安慰、勸勉那些未成丁的中男走上前線。客觀情況，使杜甫不能不站在更高的———整個祖國整個民族長遠利益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處理問題。他不能像在寫《兵車行》時那樣反戰。也正因為這樣，所以當時人民即使是在這種難以忍受的殘酷壓迫下也仍然妻勸其夫，母送其子的先後走上戰場，甚至老嫗也毅然地獻出了她的生命。在絲毫不留情麵地揭露統治階級的凶殘苛暴的同時，以無限的同情和感激，以惟妙惟肖的筆觸，來反映並歌頌廣大人民的這種高度的愛國精神，便是這六首詩的基本內容和總的傾向。“三吏”“三別”在表現手法上有一個顯著的不同之點，即浦起龍所謂：“三吏夾帶問答敘事，三別純托送者行者之詞。”因為夾帶問答，所以在三吏中杜甫本人是出場的；因為通篇都是人物的獨白，所以在三別中杜甫沒有露麵。在押韻上，三吏除《新安吏》外俱換韻，三別則一韻到底，這和問答與獨白有關。
（2）客，詩人自指。新安，今河南新安縣。陳貽焮《杜甫評傳》：“發端仿《木蘭詩》，借問答迅速進入本事，簡捷有力。”（3）中男，《唐會要》：“天寶三載十二月赦文……自今以後，百姓宜以十八已上為中男，二十三已上成丁。”成丁服兵役，因無丁可抽，依次抽至中男。（4）王城，指洛陽。（5）伶俜，孤零貌。（6）《杜臆》：“此時瘦男哭，肥男亦哭，肥男之母哭，同行同送者哭；哭者眾，宛若聲從山水出。而山哭，水亦哭矣！至暮，則哭別者已分手去矣，白水亦東流，獨青山在，而猶帶哭聲，蓋氣青色慘，若有餘哀也。”（7）相州，即鄴城，今河北臨漳縣。（8）《通鑒》：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圍鄴城，久不下，上下解體。史思明自魏州引兵趣鄴。三月壬申，官軍步騎六十萬陳於安陽河北，思明自將引精兵五萬敵之。大風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晦，咫尺不相辨。兩軍大驚，官軍潰而南，賊潰而北，棄甲仗輜重委積於路。此兩句寫該戰役。（9）四句是勸慰語。仇注：“就糧，見有食也。練卒，非臨陣也。掘壕牧馬，見役無險也。”舊京，即洛陽。（10）順，名正言順，合乎正義。仆射，指郭子儀。史載，子儀愛護士卒，有雲：“朔方將士思郭子儀，如子弟之思父兄。”
【點評】
杜甫《杜遊》雲：“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正是在國難與民病的強烈矛盾中，才有“三吏”、“三別”這樣撕肝裂肺之作。
潼關吏
士卒何草草，築城潼關道（1）。
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2）。
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
要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
“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3）。
胡來但自守；豈複憂西都！
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4）。”
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
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5）！
【注釋】
（1）潼關，在陝西潼關縣，古為桃林塞，是洛陽通向長安的咽喉。草草，匆忙。這裏形容士卒的疲苦不堪。（2）萬丈餘，形容其高。城在山上，故雲。（3）戰格，戰柵。（4）以上為潼關吏對詩人介紹潼關險要的形勢，故引出詩人以下的憂慮。（5）化為魚，《後漢書-光武紀》：赤眉在河東，但決水灌之，百萬之眾，可使為魚。《唐書-哥舒翰傳》：翰率兵出關，為賊所乘，自相踐蹂，墜黃河死者數萬人。此句用典貼切，是詩人請吏轉告防關將，以哥舒翰為戒，切勿輕舉。
【點評】
在“三吏”、“三別”中，此篇較平直無特色，但仍是組詩中重要的和聲。
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1）。
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2）！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3）。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
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4）。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5）。”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6）。
【注釋】
（1）投，投宿。石壕村，在今河南陝縣東南。（2）《唐詩鏡》：“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吏呼’二語，便當數十言。”（3）附書，捎信。（4）《杜詩鏡銓》：“獨匿過老翁，家中人偏一一敷出。”（5）河陽役，時唐軍敗於鄴城，郭子儀退守河陽。河陽，黃河北岸，即今河南孟津縣。（6）《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夜久語聲絕’二句泣鬼神語；結句尤難為情。”獨與，暗示老嫗已被捉去。
【點評】
此篇為“三吏”中最精彩的一篇，不著議論，靠敘事本身感動人，嗚咽悲涼。
新婚別（1）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2）。
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結發為妻子，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3）！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4）。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5）
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6）。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
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7）！
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
羅襦不複施，對君洗紅妝（8）。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9）！
【注釋】
（1）“三別”通篇作本人語氣，是另一種寫法。此篇尤得樂府民歌之精髓，不但口吻酷肖，所表達之矛盾複雜情緒，前無古人。（2）兔絲，即菟絲子，蔓生植物。此以菟絲子纏繞其他植物為比興。歎女嫁征夫之不可靠，難以白頭偕老。（3）無乃，豈不是。寫出新婦無奈口吻。（4）此句有深意。蕭先生認為：第一，它點明了造成新婚別的根由；第二，它說明了當時進行的戰爭是一次守邊衛國的正義戰爭；第三，從詩的結構上來看，它也是下文“君今往死地”和“努力事戎行”的張本；第四，這兩句還含有一種言外之意，是一種帶刺兒的話。即守邊竟守到河陽，守到自己家裏來了，這豈不可歎？（5）姑嫜，丈夫之母曰姑，丈夫之父曰嫜。未分明，古禮：婦人嫁三日，告廟上墳，謂之成婚。今暮婚晨別所以說是媳婦的身份尚未明確，如何去拜見公婆？（6）雞狗亦得將，即俗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將，隨也。（7）蒼黃，同倉皇。此聯意為：本想和你同往，但又怕事情反而弄得更糟糕。寫出新娘子進退兩難、心亂如麻的心態。《唐詩歸》引鍾雲：“五字吞吐難言，羞恨俱在其中。”（8）四句以細節寫深情。久致，說明嫁妝來之不易；不複施，洗紅妝，表示愛的專一，也含有鼓勵其夫一心一意去守邊之意。雖屬虛構，卻入情理。（9）錯迕，錯雜交迕。
【點評】
蕭先生極讚賞此篇人物語言的個性化：“在《垂老別》裏，杜甫化身為老漢，說著老頭子的話；在《無家別》裏，杜甫又化為單身漢，說著另一套話。但這都還不算難，因為類似的生活經驗，杜甫還是有的。隻有在《新婚別》裏，他得化身為新娘子，說著新娘子式的話，這才真有些難。”